第15章 玉勒争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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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照自然没有喝到第二杯茶。
商矜听他说完,神色不改分毫,他将整个茶壶提起直接塞给了萧照,扬了扬下颌。
不是要喝茶么?
有的是。
萧照哑然失笑,他放下茶壶茶杯,又取过新的白瓷杯倒了一盏茶递给商矜,认真道:“是孤不好,别生气。”
白瓷杯烧得壁薄如纸,杯身上一枝红梅从旁斜逸出,蜿蜒探入杯内,几片红梅花瓣飘落在杯底,倒上茶水,就像是水中落花。
心思精巧。
商矜垂眼瞧着萧照手里握的茶杯,冷淡眸光扫过,没有说话。但他也不想大庭广众之下与萧照多做纠缠,若是不应,不知道萧照还能做什么事情来。
他略一思索,还是从萧照手里接过茶杯,柔软指腹不期然擦过萧照手背。商矜指尖微动,拢住茶杯,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萧照缓慢地蜷缩起手指,在手背上摩挲了下。
不动声色。
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刚刚坦诚身份的姜三郎和盛远伯府的大姑娘身上,没有人注意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一个小小插曲。
姜三郎当众求娶的消息如惊雷在这一群夫人女郎之间爆开,顷刻之间所有人的脸色风云变幻,精彩纷呈,犹如一副众生相。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资历丰厚的盛远伯府老夫人,她倏然转过头来,头上珠翠曳动,一霎间如被狂风吹得乱动的珍珠帘,眼神如闪电清亮:“姜三公子救了府上大姑娘,叫老身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对我们盛远伯府是天大的恩情——”
她话锋至此处一转。
“可姜三公子若是并非出自真心求娶,我们盛远伯府也不是不知廉耻、恩将仇报之辈。我们府上的姑娘,也不会因着她落水被人相救,便要为全名声逼迫她出家或自尽。”
“如果姜三公子是担心这个,求娶事宜不必再提。”
商矜单身撑起下颌,心中叹道盛远伯老夫人这番话说得妙。
既将一片爱护孙辈的拳拳之心摆出,又深明大义,进退得当,看似给了姜三郎转圜余地。
实际上,这番话却将姜三郎推向了一个难以抉择的境地。盛远伯老夫人不说这番话,他求娶是他心善,不仅救了人还为盛远伯大姑娘一生负责,而盛远伯府,难免就成了恩将仇报、趁势逼婚的小人。但盛远伯老夫人一说,盛远伯府坦坦荡荡,而姜三郎此时若是反悔,就成了出尔反尔之人。
骑虎难下。
世家重名声,而姜家的人,更不允许自己的声名有任何瑕疵。姜三郎无论如何也不会反悔自己的求娶。
果然,姜三郎神色一凛,拱手道:“晚辈今日救人前并不知道落水之人是崔大姑娘,不瞒老夫人说,知晓是崔大姑娘前,在下却实担忧落水的女郎因我乃外男而受责难,但在下求娶,却并非只因这个。”
“在下从前在京中见过崔大姑娘一面,只是当时匆忙,未来得及打听姓名,原本以为无缘再遇,没有想到上苍眷顾,让我有这么一番机缘。”姜三郎情真意切,“我想求娶崔大姑娘,完全是出自真心。”
萧照哂笑。
以临洄姜氏之势,姜三郎想要在京里头找一个姑娘轻而易举,没有缘分也会变“有缘”,何需等上苍垂怜?
胡说八道,无一字可信。
但其他人却深信不疑般,盛远伯老夫人更是连连道好,转怒为喜:“既然如此,我将柔娘交给你也就放心了。”
床榻上坐着的盛远伯大姑娘抬眼与姜三郎对视,抿唇一笑,又低下头去。
姜三郎马上道,待他回京便请叔父去盛远伯府提亲。
尘埃落定,至此皆大欢喜。
只有站在姜三郎身侧,不知怎么的被所有人忽略掉的红衣女郎,姜家七娘面有愤色。姜三郎冷冷扫她一眼,她兀自按捺下来,没有发作,却有些委屈。
片刻之前还被她瞧不起的盛远伯府大姑娘,转眼居然就要做她三嫂了。
但这事根本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何况这件事……姜七娘咬了咬唇,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件事确实是因她而起。
县令夫人有些懊恼怎么好端端一个名门公子来了她的桃花宴,她竟然没有发现。但她转念一想,这桩婚事可是在她这儿凑成的,姜家和盛远伯府不得和她结个善缘?
她想着便对盛远伯府大姑娘更殷切了些:“崔大姑娘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只是崔姑娘怎么落水的还没有弄清楚。”
崔大姑娘抬眸,视线越过县令夫人落在姜三郎身上,又越过姜三郎落在他身后的姜七娘身上。旋即她收回了视线,唇边笑意柔软:“我记不太清楚,可能是池边湿滑,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了。”
县令夫人惊讶道:“那南梁王世子殿下见到的那个红衣女郎怎么回事?”
“兴许被我落水吓到,怕惹出什么事情跑开了。”崔大姑娘眼眸底浮现着淡淡的笑,“毕竟谁都怕麻烦。”
“这……”县令夫人回头,为难地看向南梁王世子,萧照对这桩事不上心,也无所谓这些人的算盘,道:“也许吧,反正孤也没有瞧见人推崔姑娘落水。”
他明显看到姜氏那对兄妹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好笑。看来盛远伯大姑娘落水的事情十有八九就是姜七娘所为,姜三郎这个哥哥倒是疼爱妹妹,为她费心扫尾,还以娶盛远伯大姑娘的条件封口。
将来要和姜氏兄妹做一家人的崔大姑娘,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小姑子难堪。
姜三郎先发制人求娶,盛远伯府答应后,就等他于将崔大姑娘捏在手中。崔大姑娘为了自己日后的处境,也得忍下这口气。
就是姜三郎牺牲颇多。
萧照有些不能理解,这件事以姜家的权势,也不过是压着姜七娘道个歉,不会伤到姜七娘分毫。
为何好端端非要舍生取义牺牲自己的姻缘。
商矜却知道姜三郎这么做的缘故。
不是有多疼爱这个妹妹,而是为了姜氏的名声。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对名声有种疯狂的追求。
而临洄姜氏这几代来更是如此。
姜七娘可以死,但是她不能有推人落水的污点。不管是否故意,传到世人耳中,总不会是盛远伯大姑娘这个受害者的错。
姜家还有许许多多的姑娘,她们的名声不能因姜七娘而受连累。
至于为何姜三郎会想到用“求娶”的方式来解决,那自然是因为有人告诉他,盛远伯府正在为这位大姑娘找一桩美满如意的婚事。为了这桩婚事,盛远伯府都将老夫人的爱猫送去讨好薛氏的小公子了。
那姜三郎肯定也不会怀疑,盛远伯府愿意牺牲一点小利益,换取一桩不输薛听舟的婚事。
毕竟要是将姜七娘推人落水的事情抖出来,两家不结怨已经是幸事,怎么可能还结连理。
所以姜三郎笃定,盛远伯府为了婚事会瞒下落水的真相。
可能这位姜三郎还会觉得自己急中生智,用一桩微不足道的婚事换取保全整个家族的名声,委实是他对家族的功劳。
——这就是傲慢的、自负的、高高在上的又愚蠢的世家子弟。
他从没有想过,为何姜七娘好端端要推人下水?
不过是被人故意激怒。
他说盛远伯府的大姑娘,妙语连珠,可不是空穴来风。
商矜垂眼。
纤长眼睫遮住眼底森冷。
………
萧照对姜氏兄妹的行事逻辑突然生了点兴趣,勾了勾嘴角:“姜三郎当真和崔姑娘心有灵犀,崔姑娘在奚宁县,姜三郎也能从越京赶到及时英雄救美。”
“我们这几日,本就在奚宁县。”姜三郎知晓他的身份,对萧照还算礼遇,答了他的话,“不过是巧合,世子就不要笑话在下了。”
“姜三公子倒是低调,如果不是有这么桩事情,孤都不知道你来了奚宁。”
姜三郎闻言,神情却有些尴尬。
他们来奚宁县,是因为薛家小公子薛听舟在奚宁县。兄长怀疑薛听舟去奚宁和清河公主的命令有关,让他秘密查探。结果爱慕薛听舟容貌风流的七娘知道了,非要跟来。
但他们这几天连薛听舟的影子都没有见过。
一听说薛听舟可能来参加这桃花宴,兄妹俩就打算低调前来,没想到叫七娘在池边碰见了盛远伯府大姑娘,七娘心性高傲,听说盛远伯府有意让大姑娘和薛听舟结亲,两人不知怎么争执了几句,七娘就失手将人推下去了。
当时正和县令家的姑娘同行走到桃花林边的姜三郎见到妹妹推人落水,想也不想下水救人。
事后他想这桩事该如何是好,冷不防瞧见县令家的千金,便想起来她闲聊时随口提过的盛远伯府有意为大姑娘寻亲事的事情。
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这趟低调的行程,什么都没捞着,还赔进去自己的婚事。
以至于萧照的话落在姜三郎耳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只得含糊道:“出来游玩,不宜过分张扬。”
他说完发现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毕竟世家出行向来声势浩荡。以前姜三郎出门必有宝马香车,仆从如云,又添了一句:“家中长辈也交代了一些事宜,令我代为处理。”
他说完这句,又觉得不如不说好,一时间有些懊恼。
萧照笑了笑。这笑容带了点淡淡的冷意,只是姜三郎没有发现。
商矜却瞧见了他这一丝细微变化,不如说他今日一直不动声色关注着萧照。
今日这个局,大费周章,不是为姜三郎,也不是为盛远伯府的大姑娘,而是为了萧照。
他需要萧照尽快入京,那么萧照被下毒的事情就需要一个合适的答复。
商矜给出的答案是姜回庭。
但他和萧照都知道,其实不是。
因为第一次下毒是萧照自己干的,这件事永远不可能查出真正的凶手。
萧照要的也不是真正的凶手。
但是他需要一个让他满意的凶手人选。
所以商矜设了一个局,让姜三郎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萧照面前。
他们这一类人多疑,只肯相信自己的判断,因此这个局看似和萧照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最后种种因素叠加下,势必会变成姜三郎说不清自己为何出现在奚宁县。
这已经是最大的问题了。
毕竟奚宁县普普通通,除了萧照,没有别的任何特殊之处。
姜三郎出现在奚宁县,无形中隐约暗示着姜回庭并不无辜。
对萧照来说,既然反正不可能有真正的凶手,那“不无辜”就够了。
——就算日后万一发现姜三郎做的事情和他无关,又有什么紧要的。反正凶手是李枕书查出来的。
所以他对“凶手是姜回庭”这个答案满意了,他不会再对李枕书的调查结果提出异议,案件尘埃落定,萧照动身入京。
至于萧照会不会怀疑?
桃花宴是萧照自己提出要来的,假山亭也是萧照拉着他过去的。
一步一步,都是萧照自己的想法。
商矜走出内室,那位县令夫人由小女儿挽着和一群夫人女郎们走过去,衣袂生香。路过他身侧时,县令家的小女儿飞快抿了一下嘴角,眨眨眼。
春日的天空晴朗如碧,日光淡淡,远处桃花冷香被东君拂来,一片碧桃花摇摇晃晃,飘落在他衣袖上。
他微微而笑。
姜三郎如愿保全家族名声,盛远伯府大姑娘有了满意的婚事,姜七娘回去后肯定要受罚禁闭,薛听舟得以暂时摆脱她。李枕书能顺利结案,萧照得到让他满意的凶手,而他也可以没有阻碍地继续执行他的计划。
对所有人都好。
只可惜,姜回庭大约要为他这对不太聪慧的弟妹气上一回了。
商矜回头,萧照站在不远处,倚门看着他,手里把玩着一枝花团锦簇的桃花枝。
四目相对。
商矜很快淡淡错开了他的目光。
萧照想和他对弈,先得自己不在棋盘之上才行。
否则,不过是由他驱使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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