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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江熙沉回了自己屋,没第一时间去看账,对书童袁保道:“你去拿张信纸来。”

        袁保很快去拿来。

        江熙沉让屋里伺候的都下去,才掏出那张被父君揉得皱巴巴的信纸。

        眼下当务之急是在薛公子登门退婚前稳住他,这事闹大了牵扯甚多不好收场,所幸他是先来信一封而不是直接开闹,这倒是给了他周转的机会。

        还有一个多月就成婚了,绝不能出半点岔子。

        他端坐在桌前,持着毛笔,开始写回信,写出的字和一边账本上如出一辙的潦草飘逸,刚写没几个,手却顿了顿。

        江熙沉思忖几秒,将信纸揉成团,扔进篓子里,又叫人重拿一张开始写。

        这次纸上的字变得娟秀端正,是簪花小楷,叫人看一眼,就猜这人脾性端庄、大度温柔。

        他写完,瞥了眼纸上的内容,心道了声江熙沉你真恶心,强忍住鸡皮疙瘩,叫来书童,把封上口的信交给他:“替我送到薛府。”

        晚间,薛府。

        薛景闲倚在书架边翻看着旧籍。

        他案上堆满了请柬,都是各家请他赴宴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大红人。

        要不是在等江府的人上门退婚,他还真不介意去凑凑热闹,看看京中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陶宪气喘吁吁跑进来道:“公子,江府的人来了!”

        薛景闲唇角勾了下,毫不意外地放下旧籍,整理整理衣襟,就要跟着出去:“是他父君吗?”

        “不是,是个书童。”

        薛景闲手一顿,退婚这么大个事,怎么会只来了个书童?

        “可是来请定南侯过府商讨?”

        陶宪将信递给薛景闲,薛景闲低头扫了眼,皱眉道:“这什么?”

        “江公子写给您的信。”

        薛景闲诧异道:“信?书童呢?”

        陶宪挠挠头:“把信随便塞给门房就走了。”

        “走了?!”薛景闲不可思议道。

        薛景闲目光落在信上,表情逐渐匪夷所思起来。

        他都写成那样儿了,居然只有一封信?

        莫非江公子是碍于面子,忍下了,没和家人直说,而是修书一封要和他私下商讨退婚事宜?

        那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既然如此,书童怎会如此不长心,就不怕被人瞧见了?

        薛景闲将信将疑地拆开信,端起陶宪之前出去买的好茶,刚喝一口,瞥见信笺上的内容,“噗”地一声,呛得直咳嗽。

        陶宪吓到了,忙过去,薛景闲给他比了个待在原地的手势,自己缓了又缓,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纸上的内容。

        ——“薛郎亲启,熙沉不在乎你是否心有他属,是否有他人中意薛郎,薛郎身边佳人越多,越能证明薛郎一表人才,是熙沉嫁对了人。”

        薛景闲急匆匆往下看。

        “薛郎玩心重,乃少年意气风流,可薛郎堂堂七尺男儿,如今既已加冠,自当成家立业,才能对得起双亲,对得起大殷。”

        “薛郎心中有所疑虑,这才修书一封质疑,是熙沉没有解释清楚,这完完全全是熙沉的过失。”

        薛景闲的表情开始失控。

        “熙沉并未沾沾自喜,此亦绝非施舍,熙沉才质平庸,皇家恩眷,无福消受,只想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齐眉白首,是病急乱投医,利用了薛郎,但这婚既已定下,岂能说退就退,此乃失信于人,熙沉岂可过河拆桥?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已完,熙沉已经是薛公子的人了,熙沉非君不嫁。”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薛郎如何,都是熙沉的夫君。熙沉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薛景闲的表情彻底扭曲起来。

        “薛郎冤枉熙沉了,熙沉健健康康,清清白白。”

        “薛郎年方二十一,不慕荣利,难得,不食嗟来之食,志高,富贵落魄只是一时的,来日方长,薛郎切不可妄自菲薄,定要专心读书练武,考取功名,一展宏图大志,做熙沉终身的依靠……熙沉拜上。”

        陶宪惊道:“他竟贤惠大度善良到这地步!”

        薛景闲怒道:“他竟愚蠢无趣唠叨到这地步!”

        “……?”陶宪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家主子。

        薛景闲两手攥着信纸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正反也扫了又扫,确定那位江公子不是话里有话,藏了头什么的指桑骂槐,默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道:“这他都能忍?!”

        他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冒犯之语全写上了,他居然……

        “公子,他真是个好主君,”陶宪眼睛里写满了向往,“戒妒、温顺、劝学、戒淫、三从四德,知恩图报……”

        “你管这叫好主君?”

        薛景闲气得来来回回走动,他不是个易怒的脾性,这些年那么多事过来,也没多少事能激怒他了,如今却有些控制不住。

        他二十一年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无语的事:“愚蠢!太愚蠢了!骂不还口就算了,居然说我说得对……我疯了娶个裹脚布回家熏陶我,还是娶个木鱼在我耳边天天敲?!”

        陶宪道:“公子,他这样的主君,你提着灯笼也找不着……”

        薛景闲冷笑一声:“我是提着灯笼也找不着这种能让我瞬间戒掉所有欲望的主君。”

        “……”陶宪道,“公子,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薛景闲懒得解释。

        如果说之前,他对这江公子有几分相让之意,如今怎么着这婚也必须退。

        毕竟还有一两月就要成婚了,他真要和这人同榻共枕以夫君之礼相待,还要日日在一个屋檐下……

        薛景闲简直不敢想象。

        人各有志,他尊重江熙沉这种人,但也仅仅止于尊重,绝不会靠近。

        他在别的男子那儿绝对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主君,可他偏偏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强在一起日后也没法逆着性子同他恩爱,最后也要委屈糟蹋了他。

        先礼后兵,敬酒已经敬过了,好话不听,也别怪他。

        可这罚酒……

        薛景闲头疼不已。

        他也不好做太过。

        毕竟是个小公子,还是个死心眼非他不嫁的小公子,还是要照顾一二的,这等足不出户又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前半生估计都没遭过什么大坎,顺风顺水,一点小事就能叫他们自抑痛苦,甚至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京中为了芝麻大点事寻死觅活糟践自己的可不少。

        薛景闲一想到就头疼不已。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自己主动登门闹退婚,只能摆烂,让他看清自己的“真面目”,主动退婚。

        摆烂……

        薛景闲气得一个人在那儿直笑,这都叫什么事儿?

        他打小装无赖纨绔那是为自保混生计,后来是为避人耳目暗中行事,眼下……算了,反正他擅长。

        “……公子?”陶宪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还以为自家公子给气出毛病了。

        薛景闲直摇头,拿着信反复思考着不过火又能达到目的的计策。

        临晚,管家对着一桌珍宝东摸摸西看看,一人在那儿咋着舌,他见江熙沉从铺子上回来,一脸喜气地迎上,指着身后桌上的东西:“少爷,三皇子的人送来的!”

        他压低声音:“明面上说是送给老爷的,可都是少年郎的稀罕玩意,咱府上就少爷一个,肯定是避嫌送给少爷的。”

        江熙沉看都没看一眼,走到椅子前,将褪下的外衫挂上:“你喊人收进库房。”

        管家愣了下:“都是宝贝,少爷不赏玩一下么?”

        江熙沉唇线抿起:“没兴致,收下去吧。”

        管家纳闷地暗瞅他。

        他是少爷的人,这些年一直跟在少爷身边,少爷的事估计没人比他知晓的多,少爷的人他却总看不大明白,少爷明明爱财如命,却对奇珍异宝毫不感兴趣,冷淡到近乎嫌弃,如非必要向来是碰都不碰的,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被花花世界的美物吸引,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这还不是寻常珍宝,是宫里的宝贝,还是三皇子送来的,是天大的抬举,什么人有此待遇,少爷却比以往显得更不耐烦不待见些。

        江熙沉叮嘱道:“宫里赐下的,你务必喊人收好,一件都不能少。”

        管家回神道:“这点轻重小的知道的。”

        江熙沉揉揉眉心,他在铺子上忙了一天,巡查、例行公事地询问、叮嘱……他刚要坐下歇歇,喝口热茶,外头又传来一阵吵闹恭迎声,没一会儿,袁保兴奋地跑进来:“公子,二皇子也派人来送礼了,夫人正在迎接,您要不要去?”

        管家暗瞥了眼江熙沉神色。

        江熙沉不耐烦道:“我将嫁做人|妻,见什么见,成何体统?旁人听说了要在背后怎么说我说我家?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

        袁保挠挠头:“是哦,三皇子的人没见,二皇子的好像也不该见……”

        管家轻声道:“可咱们这是不是有些失礼?”

        他让袁保出去了,江熙沉才回身,朝热闹恭迎声传出的方向望去,嗤笑道:“没嫁给他们,还不够失礼吗?你以为他们那种人精不懂我这时候着急把自己嫁了什么心思?”

        胖管家愣了下,马上道:“既然知晓,那为何还送?”

        “他们两个什么身份,哪把我未来夫君放在眼里?”江熙沉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他们就是当着薛公子的面同我行出苟且之事来,薛公子想活命敢闹出去么?”

        “……似乎……似乎是这个理。”

        那可是皇子,天家血脉,这二位还都是储君的热门人选,岂会把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土小子放在眼里?

        “这礼的意思,不仅是没把定南侯府、没把薛公子放在眼里,也是没把我、没把我家放在眼里,明是恩宠,暗是敲打。”

        管家心下骇然。

        江熙沉一笑,眼底却并无暖意:“一是表态,他们还惦记我,并不准备放过我,薛公子、定南侯府在他们眼里屁都不是,薛公子进京了又如何,成婚了又如何?只要他们想,我就得乖乖听话。”

        “二是震慑,让我歇了那点活络心思,别想把他们玩的团团转,是在恼我之前不敬,没等他们择选,就贸然把自己嫁了。”

        管家愕然道:“可先前公子也犹豫,却并未见他二位生气……”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对江熙沉有意,百般礼遇厚待他,就是江熙沉在外人眼里略有些不识好歹——左右逢源两边都不得罪,都见却从不给个准话定下其中一人,二人也没恼火,以权势压之逼他就范,他还以为两位皇子极为看重江熙沉,人品贤良,才能如此容忍大度……

        外头也都是这么说的。

        江熙沉嘲了一声:“我在他二人间模糊犹豫,那是他们鹿死谁手的游戏,好玩得紧,他们当然不怪我,还想着拔得头筹胜过对方呢,但猎物没经过他们同意,突然逃出了猎场,随便找了个人嫁了,他们能高兴?人贵自知,我在他们眼里,玩物罢了。”江熙沉说这话时毫无情绪,眼眸通透,甚至含着点趣味的嘲。

        大了看破不说破还要假意陪着玩的时候太多了,哪有那么多外头想当然的情爱,不都是个利字,再不然是个劣字,人天性里的卑劣。地位越高、经历的事越多、越有本事的人越难痴情,多疑心,越会伪装,只爱自己,皇家人是其中的佼佼者。

        管家这才懂其中关节,脸上因收礼产生的自得全消失了:“那、那少爷该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江熙沉低头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指,“蚍蜉撼大树,我可没那本事,他们敲打得可没错,我爹还是臣,我只能算民,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我又算什么东西?乖乖听话,有的是好处,心思活络不忠不敬,那就有棍棒牢狱吃。”

        “皇恩浩荡呀。”江熙沉端起一边桌上的茶盏,撇了撇浮沫,风轻云淡地呷了口。

        管家这会儿不是很懂他为什么如此淡定了:“少爷,那……那……”

        江熙沉瞥了他一眼:“收着呗,皇家给你的,你还能拒绝?老皇帝还没死呢,怕什么?”

        他一贯冷淡的眼眸弯起:“我可得赶紧嫁给我那千挑万选的宝贝薛公子。”

        “……”管家心里直嘀咕,说的是狼虎环绕,危机四伏,可怎么瞧,少爷都不像是害怕的样子,倒有些有恃无恐。

        江熙沉叹道:“我现在只希望这两个月我的宝贝薛公子别再给我整些幺蛾子。”

        皇家人底下干什么都行,却要维系表面体统,他真嫁了,两个皇子面上到也不至于惦记个人|妻,总是要好过些的。

        管家宽慰道:“那信去了,写得那般滴水不漏,是个男子都得叹一声贤良淑德,巴不得赶紧娶公子回家,他断然——”

        江熙沉摆摆手叫他打住,他一想到那封信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袁保又跑了进来。

        管家皱眉道:“怎么回事,没见和少爷说话呢么?一点礼数都不知道?”

        江熙沉在外头和精明人打交道,费神,在府上特地选了个不大聪明的小书童放松一二,乐子的确有,当然冒失的时候也的确不少。

        江熙沉瞥了眼他神色,蹙眉道:“怎么了?”

        前一次进来,袁保还兴奋地红着脸,眉飞色舞,这一眨眼功夫,他却满面忿恨,咬牙切齿。

        袁保道:“少爷!薛公子堂而皇之上青楼了!!”

        正品着茶的江熙沉又是一呛,和管家快速对视一眼,确定没听错,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水渍,深吸了口气,这也不奇怪,按他的人查来的消息,薛景闲在岷州隔三差五就上青楼喝花酒,江熙沉尽量心平气和道:“……哪家青楼?”

        管家试探道:“……画舫楼?”

        江熙沉表情慢一拍怪异起来。

        袁保愣道:“管家怎么知道!”

        江熙沉和管家的脸色更古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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