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月牙鸣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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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月牙泉出发,众人直奔矿场而去。
自阿南在矿区发现青莲异状后,诸葛嘉便率人介入调查。可刘五遭遇意外,至今在矿下生死不知,当日卓寿究竟为何独自一人先行离开,至今尚无法取证。
朱聿恒身上有伤,在房中休息。阿南去矿场一看,时隔两日,可现场狼藉状况与上次看到的差别并不大只是地下涌出的水已经退去,留下的水纹痕迹也已经因为救援踩踏而彻底消失。
矿场众人挥汗如雨,各个矿洞入口络绎不绝地运送出一筐筐的泥土,已经在旁边堆起了小山。
矿场边缘,还有几具蒙着布的尸体停在草棚下,显然是刚挖出来的。
阿南正看着,猛然一个滚了满身泥土的身影从矿洞爬了出来,旁边人给他递了巾子,他胡乱擦了几下,露出眼睛鼻子,阿南才看出来,正是梁辉。
他坐在矿洞口,大口喘着气,示意众人围上来。
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梁辉在地上草草绘了几条线当做地图,对着众人道:“看到没,就是刚堵住咱的那个拐弯处,李老四,你带两个人拿杠杆下去,把那大块岩石给撬开。赵三儿,这可是刚盖下来的泥土,为了防止二次坍塌,你得给它撑住了!篾席不够,得上竹排和大杠!”
众人忙不迭点头,抄起他说的东西,鱼贯进入矿洞。
身后梁垒拿着个包裹过来,递到梁辉面前:“爹,你都下去两三个时辰了,先吃点东西再下,这是娘烙的饼。”
梁辉呼哧呼哧喘匀了气,接过他递来的湿布擦了手,然后抓起里面的煎饼卷上大葱,大口嚼着。
阿南见状,忙上前给他递水,又抽空询问下面的情况。
“难说,这都两天过去了,才挖到一多半。”梁辉说着一抬眼,认出了自己面前的阿南,错愕道,“咦,姑娘,你不就是那个……我外甥女的干妹妹么?”
“是啊,舅父喊我阿南就行。”阿南说着,在他旁边蹲下,道,“我是来找刘五的,那日出事时我就在这里,看到地下好大的水涌出来,这是挖了哪儿的地下水道了?”
“刘五在那边呢,也不知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梁辉指了指那边草棚下的尸身,道,“我跟这些矿脉山道打了几十年交道了,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情况。日他娘,怎么在沙漠里还挖到了龙王庙!”
阿南指了指西面,说道:“虽说沙漠中无水,但您看……龙勒水就在不远,而且那边还有月牙泉的泉眼呢。”
梁辉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才摇头道:“矿洞渗水已有十天半月了,若真是挖到了月牙泉的地下泉眼,那月牙泉必定会水位下降,可这没听到消息啊。”
阿南刚从月牙泉而来,想了想月牙泉边那水满满当当地盈溢岸边,哪有任何水位下降的迹象?
梁辉心中记挂着下面,几下吃完了东西,胡乱擦了擦手又下了矿洞。
阿南转头见梁垒正收拾地上的东西,便问:“梁小哥,你也要下去?”
梁垒望着父亲的背影摇摇头,道:“矿上的规矩,爷俩都在这边的,我爹下去了,我就不能下。”
阿南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这是担心父子俩同时在矿下遇难,一家人便绝根了。
望着这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世间所有生灵的矿洞入口,即使是几番刀山火海出生入死的阿南,也只觉一股冷气从中间冲出,令这冬日更显阴寒。
她后退几步,不防后背撞上了一个人,忙回头道歉。
后方是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女人,根本没理会她,冲到矿道口朝下看了看,嘶声问梁垒:“你爹呢?”
梁垒迟疑道:“我爹带人下去清矿道了……”
话音未落,那女人的巴掌已经没头没脑朝他砸了下去,梁垒对上士兵时身法超俗,可此时被她抓得脸颊都破了也不躲避,只呆呆地站着任她胡乱抽打自己。
阿南忙上前卡住女人的双臂,将她拖了回来,皱眉问:“你这人真没道理,怎么上来就打人?”
“呸!他爷俩害死我男人,还跟我讲道理?我跟他们拼了!”那女人猛地挣起来,还要疯狂往前扑,阿南忙将她抱住,和周围人一起将她带到棚下。
女人扑在刘五尸首上痛哭,阿南听众人议论,才知道女人以前嫁过矿下苦工,在矿洞垮塌时被压死了。所以她二嫁的时候找了管库房的刘五,以为这次日子该能安生了,谁知这次为了赶工挖云母,矿下人手不够,梁家父子作为工头,便让刘五帮忙下去运送东西,结果一去不复返,女人二度做了寡妇。
众人说着,唏嘘不已,给女人找了辆驴车,帮她将刘五的尸首抬上去。
女人却不依不饶,坐在地上大哭,非要梁家父子偿命。
阿南见诸葛嘉在旁边棚下,便将手中三大营的令牌朝他一晃,摊开手:“借点钱。”
诸葛嘉清冷秀美的眉眼难免跳了跳:“你怎么日日在我这儿打秋风?”
“因为是自己人嘛,你看我会向马允知借吗?”
诸葛嘉狠狠飞她冷眼,终究还是掏出了两块碎银丢给她。
阿南将碎银交给那女人,她千恩万谢,一边抹泪跟着牛车往家里走,一边指着矿洞口对阿南说道:“姑娘,那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可要小心点!”
阿南眨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妇人已经凑到她耳边,哑声道:“梁匠头老婆偷人,被我男人发现了,他们父子肯定是因此恼恨,才害死了我男人的!”
阿南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内幕,赶紧拉住她的手,说道:“婶子,话可不能乱讲啊!”
“我没乱讲,这是我男人生前亲口对我说的!他亲眼看见唐月娘私下与男人拉拉扯扯,还摸出了挺大一块银子塞到对方手里!我男人就绕过墙去,想看看唐月娘跟谁在那儿,谁知一转过墙,那男人早就跑了!”妇人咬牙切齿,恨恨道,“莫不是那两父子知道矿洞要漏水垮塌,所以故意把我男人引进去?不然怎么出事时他们俩全都没事,我男人竟死了!”
阿南只能代为解释道:“那天他们家里亲戚来了,一家人都不在矿上,哪能对你丈夫下手呢?再说这是天灾,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妇人想来也是这个理,只能又抹了几把泪,扶着驴车哭天喊地地走了。
而阿南目送她离去后,久久伫立在矿场,面对这片这随时能吞吃掉性命的地下世界,陷入了思索。
朱聿恒在屋内略为修整,出来寻找阿南,一眼便望见了苍黄大地之上,她身着红衣,让整片苍凉大地渲染上明媚光彩。
正要向她走去,身后的韦杭之近前来,低低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神情微变,转身便与韦杭之走到了矿场的草料房一侧。
在墙角之上,用白灰刻划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涂鸦标记。
看起来,这白灰出现的时间应该并不久,涂痕还并未被太多灰迹覆盖。
朱聿恒示意韦杭之,他会意,抬脚将那标记彻底抹去。
朱聿恒转身回到矿场,不动声色地向阿南走去。
竺星河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这边,并企图召唤阿南回归。
海客们与青莲宗纠葛甚广,他虽不确定究竟有多少,但至少,他们知道阿南会来矿场、会来检查与卓寿失踪有关的刘五,因此才会在刘五看守的草料场留下标记。
由此,是否可以反推,卓寿的死亡,竺星河与青莲宗或许会知道内情,甚至插手或者下手,都很有可能。
“阿琰!”阿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抬头看见她朝他勾手,面露诡秘的神情。
毕竟刚刚做了瞒着她的事,朱聿恒走过去时,神情有些许不自然:“怎么啦?”
“我听到一件事情。”阿南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把唐月娘和男人私相授受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然后抬手拍拍身旁的马匹,道,“所以,听说金姐姐和楚先生都去梁家了,梁垒昨日猎到了好大只灰雁呢,我也要过去蹭肉吃!”
说着,她对朱聿恒挤了挤眼,暗地示意他一起去摸摸底细。
“去吧,带两壶佳酿,以免空手过去礼节不周。”朱聿恒哪有不懂她心思的,貌似随意道,“我这边事务倒是告一段落了,其实也想去凑个热闹,替楚先生贺喜。”
阿南故意为难地看向梁垒,梁垒此时摸着脸上抓痕,神思还有些恍惚。他在乡野长大,也不甚在意朱聿恒是什么身份,便道:“那自然欢迎之至,提督大人别嫌弃我家简陋就行。”
梁垒还要等他父亲从下方出来,阿南与朱聿恒两人便先行前往梁家。
沿着平原一路往前,冬日荒漠天气晴朗,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阿南一路奔驰,蓬松的鬓发微松,颊飞霞色。
抬手拭去额上微汗时,她摸到了那只石榴簪有松动迹象,便将其抽出,紧紧绾好发髻,看看手中红宝石榴花又忽然笑了。
“阿琰,你还记得不,我把你赢到手的第二天,你帮我折的就是一枝石榴花。”
“这朵与那朵,都很衬你。”朱聿恒望着她鬓边殷红的嵌宝榴花,嗓音与目光一般温柔。
阿南忽然探手入怀,从中取出一个东西,向他抛去:“对了阿琰,这个给你。”
朱聿恒抓住一看,又一个岐中易。
它形制与前两个完全迥异,并不像一个岐中易,更像是从连锁铠上裁下来的数十片相扣铜环,环环相扣,所有指甲盖大的铁环都与周边三四个环扣相连,结成一片。
而阿南眉眼弯弯,笑意也带着点神秘:“其实这东西,我在应天时就开始弄了,但它只存在于传说中,我也只听师父谈起过理论,从未见过实物,因此做得比较慢了些。”
朱聿恒注视着它过了数息,便看懂了其中的构造。
他伸手抚过摊在手心这一堆扁扁的铜环,寻到了关窍之处,三指穿过其中提纲挈领的几个环,指节牵拉,那铜环便自然撑起,形成一个圆球形状,甚至顺着他的掌心滚到了手腕之上,又滚了回来。
但待朱聿恒松开那几个作为支点的铜环,再将略为揉捏,它便又化为绵软的一片锁环,静静躺在了他的掌心,尚带着她的体温,并无金属的冰冷。
他抬眼看阿南,她的双唇微撅,两腮有些鼓鼓的,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送给他:“它叫‘初辟鸿蒙’,以后你好好拿它练手吧。它与十二天宫和九曲关山不同,聚拢摊平,撑立成球,是个纵横立体的机括,难度比之前两个要高出一大阶。”
可其实……她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制作出来给他。
她忘不了在海岛上时,阿琰这个混蛋为了不让她离开,居然敢对她设下罗网,而且因为她一时心软,还真的得逞了。
那夜他暴起发难将她制住,居高临下抵在沙滩上时那疯狂的神情,她至今想来依旧心悸。
所以她这一路做做停停,一则是因为在研究揣摩这个岐中易的机制,二则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有隐隐的害怕。
她害怕阿琰这疯狂的成长,害怕他前方最终能达到的境界,害怕有朝一日他太过强大,自己再也无法对抗他。
他乖乖听话、愿意当她家奴的时候固然很好,但如果他长大了,身上长出了反骨,那她要如何才能控制他呢?
但,在背后沙流急转的那一刻,在阿琰豁命向她奔来,生死之际与她紧紧相拥之际,她终于不再迟疑。
东西既然送出,她也下定了决心:“努力呀阿琰,你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别让我失望。”
朱聿恒握紧了岐中易,低低地“嗯”了一声。
阿南催马向前方而去,朱聿恒却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马缰绳。
“怎么了?”她抬眼看他。
他看着面前的道路,想起来了海客们画在墙角的那个记号。
他对于密记、暗号一类,虽无深入研究,但毕竟曾因阿南而接触过他们所做的标记,因此,即使只看了那个标记一眼,他已分辨出具体的地点。
他想赌一把。
赌阿南与竺星河已经过去,赌自己已经来到。
“我看过附近地图,这边有近路。”他转了马头,没有沿官道而行,而是示意韦杭之等人在后方远远跟着,转而带阿南打马上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显然是村人们所辟,比官道蜿蜒,但下田便捷,因此也自有几个行人。
行了不久,前方村落便遥遥在望。路边的大树下,有人摆下果品茶水,供应过往行人。
此时正有几人在树下歇息喝茶。一位白衣公子背对着他们而坐,身旁一个碧衣侍女俏立于侧,正用一把小刀削着梨子皮。
金黄色的梨皮从侍女嫩生生的指尖垂下,长长一条,赏心悦目。
阿南纵马驰过,忽然又觉得心口传来莫名的怵动感。
她下意识地勒住了马,顿了片刻后,猛然拨转马头,看向那位坐着的公子。
而他以三指拈着莹润如玉的甜白茶盏,抬眼向她看去,眉梢朝她微微一扬:“阿南。”
即使在这般乡野茶摊之上,他的身影依旧挺拔端整,皎白面容上俊逸五官太过完美,如同画中人。
而这画中人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是世间所有丹青手都绘不成的温柔蕴藉,穿越了十四年的时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的这一刻,让阿南的心口难以抑制地微颤起来。
竺星河也在打量着阿南。
惊涛骇浪中相别月余,她艳丽远胜往昔,容光也更显灼灼,西北荒漠的灰黄天地无法抹除她丝毫光彩,反而衬得她灿烂夺目。
她那一身艳丽的红衣让竺星河目光微冷,瞥向她身畔的朱聿恒。
朱聿恒淡淡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拨转马头,与阿南并辔而立。
两人一式的鲜亮红衣,织金团花,而竺星河淡青的锦衣上横斜银线竹枝纹,韵味如水墨般雅致深远,与他们的飞扬绚烂大相径庭。
他在海上时,从未见过阿南这般浓艳妆容,这般骄纵模样。
曾在他身边多年的女子,如今因为另一个人,脱胎换骨,彻底变了模样。
这念头如蚀骨的毒虫,让他的手指不觉收紧,几乎要将手中薄瓷的茶盏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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