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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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沐晨低声道。
向亮微微弯腰神色专注, 从每一处神态中表现出了洗耳恭听的诚意——自五分钟前他被沐晨悄悄叫下来,向亮便一直保持了如此态度,充分证明了奸臣的业务水平。
沐晨道:“皇帝一直以丹药赏赐亲信。只要长久服用, 便会被戒断反应控制,不得不俯首听命,沦为皇帝的棋子……但先前我们搜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多少服用丹药的高官。内外朝的三公九卿都是老而弥坚,六七十的老头一个个身强体壮, 显然都没沾染过这种东西。”
“这也不算稀奇。”向亮道:“北朝皇权衰弱, 重臣们都有自己的耳目,不会不知道丹药的猫腻。”
沐晨缓缓抬起了头, 端丽的面容上却闪过了怪异的神色。
“‘猫腻’。”他喃喃道:“不错,我的猜测也是这样……但那又是什么‘猫腻’呢?”
向亮心中微微一跳, 猛地却有些无法开口。先前他与贝言共同讯问,曾经听萧绚讲述过“神仙药”的效力。这东西采集之初效力极为猛烈, 服食少许便会令人狂躁不安骤生幻觉, 乃至于颠倒错乱不饮不食, 种种作用与北朝皇帝炼制的丹药别无二致。而真正有效的“长生大药”,是在以衡阳王试药之后, 从婴儿血液中提取出来的二次产物……
以这个角度看,南朝豢养的方士虽然残暴冷血又疯狂, 但在丹药上却着实有非凡的天资。张瑶等人在草原埋头苦干,到现在也只能利用辐射勉强控制真菌的副作用,本质上依旧是夜明珠炼丹的延续。高强度的辐射可以短暂抑制幻觉, 但破坏性显然不可想象。北朝皇室曾经大肆用夜明珠锻炼长生药,于是十五年内修了三次帝陵,死掉的皇帝足够开桌麻将。京中文武上下各个都是三朝老臣, 换皇帝换到年号都记不住。十几年来国政失修传承无序,终于酿成了而今皇权衰落的局面。北朝世家有鉴于此,当然对丹药敬而远之。
但北朝皇室被这东西荼毒如此之深,小皇帝却到现在都念念不忘,依旧是勇猛精进日日炼丹。这要么皇室是被高辐射给诱变出了什么奇葩基因,要么便是其中另有隐情。向亮沉默片刻终于慢慢开口:
“北朝的皇帝应该掌握了什么秘密,乃至于自信到以为可以驯服丹药。”
“是啊,秘密。”沐晨低声道:“当然,到底是什么秘密,大概只有皇帝自己才能知道。但北朝的高官们也不是傻子,他们眼见着皇帝天天嗑药还能生龙活虎,有点脑子的都能发现不对。”
向亮皱了皱眉。这几日以来他们在皇宫大动干戈,除了搜刮财宝用以支付债券的抵押之外,还将皇家的丹房掘地三尺,连土壤都送去了实验室做分析。齐王耳目遍布长安,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但除了例行公事派人带路以外,大半都是不闻不问,视若不见,显然是心中早有成算,明白皇宫中挖不出来什么消息。所谓长生药的秘密,恐怕是皇帝与高官,彼此暗喻的默契。皇室继续痴迷丹药,世家则不越雷池一步,以此维护君臣之间蛛丝一样脆弱的关系。
但正是这样脆弱而敏感的默契,才正有上下其手、操纵拨弄的空间。向亮忍不住看了沐晨一眼——他对沐晨已经太熟悉了,仅仅察言观色就已经能猜出这位心中的波涛汹涌,也正因为如此,合格的佞臣才迅速顺杆子上爬,立刻展现了捧哏的功力
“你是想——”
“所以我想试试。”沐晨轻声道:“神仙药的秘密,能让皇帝如痴如狂的秘密,我不信北朝的重臣们就真能漠不关心——这些都算是养生营销目标群体了,别说是长生丹药,就是枸杞泡水,都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
·
沐晨的揣测完全没有错误。齐王听到使者的通报后神色不动,但手中拈住的毛笔却猛然抖颤,在奏表上画出了一道极长的墨迹。
尽管如此,齐王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他甚至有余暇擦拭墨迹,然后再轻声开口:
“贵使在说什么?”
被沐晨送来报信的使者垂手不动,将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又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也没有差错。
齐王端坐不动,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视过这个送信的使者。然而此人摆明只是顺带跑腿其余一无所知,无论他如何端详打量,也在这张面无表情如木板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齐王收回了目光。先前他与衡阳王府合作发动宫变,而后这群来历不明的怪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血洗了皇宫内库,而后顺手便控制了历代收藏珍宝的太液池天一阁。改朝换代是天大的事情。与至尊的皇位相比,盟友们独占的那一点皇室珍宝根本不算什么,齐王更不会与掌握如此暴力的人物计较。然而这些怪人言之凿凿,却声称他们是在做什么“生物研究”。
他搞不明白什么叫“生物研究”,但大致能猜出这些人是为了皇室的炼丹术而来。可这纯粹是浪费精力——且不说丹药本身的效力大为可疑,这几年以来齐王权势膨胀,已经往皇宫中塞入了不知多少密探,上上下下将那点丹药的秘辛几乎打探得清清楚楚。这群外来的怪人又能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端倪呢?
以种种迹象判断,这大概率就是衡阳王府为了索取利益而抛出的一枚名不副实的诱饵。因此齐王应该按兵不动漠然对之,直到这个被派来试探的使者知难而退,给他居心叵测的盟友们一个不动声色的下马威。
但齐王牢牢攥住了那只墨迹淋漓的毛笔,却是久久不能放下。不知怎么的,听到那使者面无表情的说出“长生不老”时,齐王头一个想到的并非衡阳王那张端丽而诡秘的脸,或者皇宫中那些怪异玄妙的丹药。从他脑海里缓缓浮现的,竟然是多日以前,那个唤作“张瑶”、奇装异服不可理喻的怪异女子。
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曾经在北军军营中展示出耸人听闻而匪夷所思的光影幻境,在顷刻之间震慑住了上下十几万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厮杀汉,由此一呼百应,拥有了能让天下所有主将都忌惮敬畏的军中威信。但事隔许久,齐王反复回忆揣摩,最为挂怀的却并非那些匪夷所思的光影梦幻,反而是张瑶曾展示过的医术——这女人切割缝合针灸的技术与世俗浑然不同,却似乎有着诡异的效力。此人在军中的威信一半是幻术造就,另一半却是医术所打下的赫赫威名。自张瑶执行所谓“防疫”以来,偌大军营竟然再没有一人死于瘟疫,当真是能从司命手中抢人的神通。
为此,齐王曾经秘密召见过京中的名医。但这些国手仅仅听闻了士卒的症状后就连连摇头,声称这种恶疾是瘟神收人的法宝,不要说他们这些凡间庸手,就是扁鹊华佗张仲景一齐诊治,十个病人中也只好死五双——汉末时北方大疫,建安七子便相继染上了同样的恶疾,一年之内凋零殆尽。多年后魏文帝曹丕回忆往昔,都为此心悸胆寒,不胜哀惋。而那时华佗尚且在世,一样是拿这恶疫束手无策。
齐王拈住笔杆默默沉思,眸色渐渐转深。如此静默片刻之后,他终于随手掷下毛笔,自矮几后长身而起:
“烦请贵使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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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推门而入,只见沐晨正襟危坐,背后却悬着一副极大的地图。
齐王扫视四周,正欲开口问候,目光却不由微微一动,牢牢盯住了墙上的巨大图纸——这副地图少说有十来个平米,宽阔空间却仅仅只描绘了长安至洛阳一带数十个州县;然而图纸上经纬纵横精细绝伦,甚至标注出了关中连绵山脉中微不足道的羊肠小道与涓涓溪流!
北朝国史馆中同样藏了一副长安地图,齐王只是稍作对照,便知道墙上这东西绝无虚假,还额外多出了无数闻所未闻的细节标识。两相对比,衬托得朝廷藏图简陋粗糙仿佛小孩涂鸦。——尽管国史馆的地图为北朝百余年经验所积,是历代皇室珍重秘藏的军中要物,但和这种东西相较而言,就简直是敝帚自珍了。
齐王无声的叹了口气。要是在十数日以前,他估计会悚然一惊心生警惕,以为这是盟友无声无息的警告敲打,在潜移默化中展示威慑。然而这么多日下来齐王已经摸透了这群怪人的性子。这些人或许会敲打自己,但道具绝不会是区区一张地图。他们大概只是觉得谈话时应该有这么张地图烘托烘托气氛,于是翻箱倒柜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翻出了这件东西装点门面。等到谈话结束后这张地图甚至都不会回收——它大概率会被撒上什么奇怪的墨迹污痕,而后扔进角落无人问津。
尽管这张图纸已经准确精细到了足够左右一场战争,但在这些古怪的盟友看来,它的价值并不比一张废纸高到哪里去……就仿佛同样被他们轻蔑对待的种种珍奇一样。
……所以到底是怎样的泼天富贵,才养得出这样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挥霍无度亦无甚惜的性子?齐王久居富贵平生见多了贵胄子弟,但就是在皇家富贵窝里泡大的宗室,也决没有这样的奢侈挥霍,视天下珍奇如无物!
但齐王微微动唇,终究只能深深吸气,拱手向沐晨行礼。
沐晨叉手回礼,却回身指了指偌大的地图:
“陛下未造访之前,我正在看这幅水利地形图。”沐晨柔声开口,却是轻描淡写宕开一笔,仿佛先前派人传递的‘长生药’只是玩笑:“在下阅读公文,发现自长安至洛阳人烟繁盛大、百业兴旺,原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宝地。但十几年来水旱不均,黄河时有泛滥,两岸深以为苦。因此在下突发奇想,不如农闲后召集民夫疏通河道,趁机也修整修整水利。这是经纬万世的大事,陛下以为如何?”
沐晨这句话虽说漫飞天外,但绝非空谈——自两汉以来黄土高原被长久垦伐植被日少,黄河也渐渐显露出了喜怒不定的后妈脾气;但所幸环境破坏并不严重,及时修整大可挽回。真能在中古时代就打好黄河水利的底子,那千年以后中原上下都仰蒙泽惠,何止是经纬万世?
齐王皱了皱眉。他十几日下来心理已经有了准备,倒不会因为沐晨天马行空而不知所措,但仍旧要小心措辞。北朝的历代君臣不懂什么叫经纬万世,但都是被黄河的定期泛滥淹得头皮发麻,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该整修水利。但就像高考上不上清华基本不取决于考生的主观意愿,北朝这么多年没修过黄河,难道是因为他们不想么?
沉思许久,齐王终于开口,语气平静:
“先前朝中算过工程,大略也要五六十万民夫。”他淡淡道:“而今天下疲敝,实在不能征发这么多徭役了。”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免得对方勃然大怒。但沐晨喔了一声毫无不快,反而神色中略有愉快——他们与齐王合作,一面固然是看重此人的心机与权势,另一面却也是瞧准了齐王士卒出身深知民间疾苦,好歹不会搞出何不食肉糜的事情。要是此人真雄才壮志一口答应下来,那现代团队还真是要汗毛直竖两股战战,立马就该琢磨背刺方案了——千辛万苦挑的盟友居然是杨广大帝一类的人物,大概历史组会把他们撕了下酒……
于是沐晨微微一笑,抛出了另一个方案:
“水利本为便利百姓,要是因此强加劳役,自然是舍本逐末。”他道:“但秋收以后农夫们也是无所事事,不如以粮食布帛作酬劳雇人修河,也算一点小小的贴补。”
齐王眉心再度皱拢,而后松开。
“国库内只有两百余万石的粮食。”他平静道:“其中一百万石用作俸禄军粮不能调动,其余便是尽数拨出,也不能抵民夫口粮的一半。”
他微微垂眼,却从余光里打量着沐晨的脸——这么多日以来齐王已经摸清了脉络,知道这些怪人在布匹珠玉珍宝上奢靡无度,唯独却对粮食万分小心谨慎之至。他们可以顷刻间赏赐千匹布万两丝眼都不眨,但在几千斤的粮食上又斤斤计较、锱铢必较。要让他们掏出哪怕万石的两米,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尽管这些人挥霍出的珍奇,足足已经能抵上百万石粮食的价值……
沐晨果然没有开口包揽粮草,却径自提了个主意:
“我听说黄河两岸腴田无数、多有富户,何不向他们支借一点粮食呢?水利疏通后对农作大有裨益,也是利国利民又利己的好事”
齐王张了张嘴又缓缓闭上,但大抵是觉着无语到不能开口,于是只憋出了一句:
“足下说笑了。”
——黄河两岸是天下最肥沃繁盛的地方,能在这里开辟田地的能是“富户”么?那少说也是两汉以来世代簪缨问鼎树大根深的士族,家里没出过几代三公都不好意思出门交际的那种!和这些千年扎根枝繁叶茂的世家相较而论,长安城里你来我往雌兴彼衰的天子大臣反而更像是辽阔中原的“客人”。别说而今朝廷动荡权势不振,就是北朝开国皇权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没人敢去招惹黄河两岸的数千坞堡!
而今这群怪人竟妄想着割他们的肉,那简直是疯到胡言乱语的地步了!
但沐晨毫不气馁,依旧在胡言乱语:
“战国时良工郑国为秦人修筑郑国渠,秦国大得其利,国势日隆,由此而能并吞六国。如若长安至洛阳也有这样的工程,取天下岂不易如反掌?想来诸位士人也不会阻碍这样的大业吧?”
齐王咽了口唾沫,瞬息间觉得自己愈发无语,空荡荡脑子里竟然搜刮不出一句应对来——且不说南朝的宗室鼓动北朝一统天下是何等无与伦比的奇葩,就是真能统一,那又与北方士人何干?名士高人们借着大一统吟诗作赋抒发抒发为国献身的豪情也就算了,怎么还有傻子真就上门来讨要了?为国献身另当别论,但士族们家里可是真有万亩田与万石粮的!士族们锤人的本领也是很高的!
于是齐王舔了舔嘴唇,只能干巴巴重复:
“足下说笑了。”
沐晨依然没有动怒,他只是叹了口气:
“那么,只能走最后一步了么?”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片,双手递给了齐王。
齐王接过了那张挺扩光滑的纸片,翻到背面发现了一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小画。画中倚靠在长榻上的清俊少年神情从容,几若活人。
齐王的手指微微一颤,在相片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指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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