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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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一说出来, 张瑶心中已经醒豁得像是明镜一样了。她硕士时读毒理学,曾经跟着导师在云南调研,经手过太多大快朵颐后被红伞伞放倒的居民游客, 全部都是真菌摄入过量后被内含的致幻物质荼毒, 临床症状也大差不差:食用较少的是出现诡异幻觉, 景物扭曲场景变色或者干脆是小人乱蹦;食用较多的则往往会呕吐惊厥,甚至肌肉与神经的抽搐与剧痛。
见得多了应对当然也轻松, 张瑶快步上前, 示意士兵们将呕吐抽搐的北朝皇帝抬起,简单翻翻眼皮切一切脉之后就下了诊断。
“神经性的中毒。”她道:“虽然反应很大,但中毒程度不算深……先注射少量阿托品, 注意控制体温、防止脱水, 应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做完判断之后张瑶挥一挥手, 立刻就有人送来担架, 预备送下去急救。眼看着皇帝生死不知浑身抽抽的被人抬将下来, 黑影中的哭声立刻就响成一片;乃至于还有不少孤臣孽子奋不顾身挣脱束缚, 扑上来就要护卫至尊——而后被早有预备的侍卫们啪啪两个大逼斗, 全部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听着周围哭嚎咒骂此起彼伏, 围在灯光下的穿越者们默默无言,却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地上趴着的长袍男子——眼见着皇帝口吐白沫被放翻带走,这个一马当先冲出来诅咒乱兵的高人却毫无反应, 反而是兀自在地上打滚翻腾、四肢乱舞, 时不时还发出极为尖利刺耳的嘻嘻乖笑。翻滚之间沐晨借着灯光瞥了一眼,只见男子双眼翻白五官扭曲, 整张脸沾满尘灰, 嘴巴边却又吊下一条极长的涎液。
沐晨被恶心得够呛, 转过头时却又想起一件事:
“他……不是装疯吧?”
张瑶摇了摇头:
“不像。这是典型的致幻药物过量的症状, 一般人还未必模仿得出来。其实仔细想想,他上场之前应该就服用过致幻剂,才会表现得这么癫狂。”
张瑶停了一停,想起地上这男人毫不犹豫往身上割划戳刺时的血腥景象,想必是凭借药物一早就进入了恍兮惚兮的迷幻状态。而就刚才的反应来看,显然这□□物的来源也是昭然若揭……
一念未毕,只听刘铭在飞机边低低一声咳嗽,终于摸出了一次性手套打算上阵。他忍着恶心快步上前,蹲下身迅速捻起一根黏糊糊的血红根须。果然是不出意外,这玩意儿触手滑不溜丢绵软怪异,倒像是泡发之后的木耳和发菜;仔细嗅闻之后腥臭扑鼻,但确实没什么血肉的气味。刘铭快步退后扯下手套,终于下了论断:
“这是真菌一类的东西。不过这种东西的杂交变异太复杂,具体分类得上专业仪器。从大小来看,这玩意儿的生长状况相当的好,长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从形态学分析……恐怕毒性还相当强烈。“
刘铭跟真菌类生物打过不少交道,当然明白这种东西的套路——真菌又不是植物,能有花青素叶绿素一大堆的天然色素。这玩意儿的颜色大半是依靠各种有毒化合物来呈现,颜色越为艳丽,有毒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想到此处,刘铭却又额外望了一眼地上嬉笑打滚的男人,心下是禁不住的疑惑——有毒归有毒,能短时间内就把毒效催化到这个地步,天然毒素还真的挺难做到……莫不是这株真菌有什么猫腻?
但疑惑归疑惑,地上那男人却已经是滚得浑身泥水面目模糊,口中的白沫子飞溅得到处都是,眼见是理智全失,问不出什么个所以然了。沐晨只能让人将他也带走,先打针吃药把一条命吊住,等药劲儿过去之后一并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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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晨等人围着一个人俑折腾了足足一个小时,剩下的部队却是按部就班照常执行任务。在飞机扫射清理一整波之后,营地中大半的人已经是魂飞魄散、再无斗志,甚至狂乱之下互相踩踏砍杀,秩序已经全然崩溃。
在这样无法控制的混乱中,纵有极少的幸运儿能侥幸逃脱砍杀与ai锁定,奔向行辕之外禁卫军处,张眼所见的也只有一片房倒屋塌死寂般的狼藉——数十个基数的重炮不计成本的饱和发射,所到之处人马披靡血肉横飞,数千禁卫军连整装出阵的机会都没有,近乎于在睡梦中就被重炮一波带走。炮弹的杀伤范围远甚弹药,一整套超极限的打击之后,恐怕连伤员都不剩几个了。
如此犁庭扫穴殄灭殆尽,所制造的威慑自然无与伦比。空降的部队在极短的时间内控制住了营帐的秩序,而后开始划分区域关押俘虏救治伤员,同时搜检文书地图之类关键的战略物资;挑选出关键的人物讯问审查。
到第二日卯时三刻,天色刚微微发亮,整个营帐中的秩序已经大致料理完毕。王治一边命人架设电台,通报远在长安的向亮小组;一边带人向沐晨汇报,介绍完营地的诸多事务之后,顺便提起了昨晚遇到的奇葩男人。
据医疗组的汇报,这人在紧急处理之后大致已经恢复了意识,但仍然拒绝回答问题。只要逼问过多语气严厉,立刻就道地抽风口吐白沫,甚至还有大小便失禁的荒唐举止。医生们费劲力气将这疯子摁住,诊断来诊断去却搞得莫名其妙——从仪器分析,这人发起疯来脑电波立马紊乱,倒还的确不是伪装;但随时随地信念一动就无缝开始发疯,天下有这样的的疯病吗?
医生们一头雾水,王治却还颇有些见解。他做完报告后向沐晨做了个解释,告诉他这应该是原始宗教的遗风。
“原始宗教中与神灵沟通大半是在迷癫疯狂的状态下完成,主持沟通的巫师祭祀需要通过各种手段迅速进入狂乱状态,有用酒的,有用火山毒气的,也有用自然毒物——蘑菇、荨麻、长黑斑的小麦,都可以。”王治道:“如果长期服用这些东西,习惯了迷乱状态之后,个体的神经就会变得相当脆弱,乃至于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疯……这种东西实在太猛,所以脱离原始社会之后基本全被抛弃了。但北朝受胡人的影响很大……“
说到此处,他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沐晨,上面记载着皇帝身边贴身宦官的供词,据这个太监招供,长袍的男人是南朝来的见鬼人,奇法秘术不计其数,更号称是能用仙药呼唤鬼神祈求长生,所以最得至尊的宠信。皇帝每次与他谈话议论,都是屏退众人秘而不宣,就连贴身的宫女太监也迷惘不知……
沐晨扫视文件,不觉微微皱眉:
“所以……这是个神棍?”他诧异道:“那——真菌呢?”
王治耸肩。
“张瑶采集了样本,预备着送回去做检查。”他平静道:“除了这个以外,她还预备到发现的真菌的药房去看看……“
话音未落,原本已经平稳安静的营地内忽的传来了枪、响——沐晨微微一愣,只当有人弹压秩序,不以为意。但很快尖叫痛喊隔空传来,震得他耳膜都在发痒。
与尖叫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尖锐嘶吼,虽然语音奇怪,但吼的内容却一清二楚:
“饶命,饶命,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听到这话,沐晨与王治面面相觑,终于拔腿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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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而来不过几分钟,出事地却早被士兵团团围住。人群中哀叫呻、吟此起彼伏,却是两个披头散发怪模怪样的粗壮男人在地上打滚喊叫,前面是张瑶平静端立,后面恭恭敬敬叉手站着个英俊少年,却是被特意带来当作人质的齐王世子。
沐晨一抬眼看到这幅奇怪的搭配,刹那间有点懵逼:
“怎么?”
张瑶微微一笑,伸手拢了拢头发。
“喔,没什么。”她语气轻快,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我不太认识北朝的文字,本来是打算带着高铎去药房看看状况。结果半路就遇到地上这两位了。这两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我就嘀嘀咕咕说个没完。然后高铎给我翻译,说他们要把我算进什么‘赏赐’里面。我还没搞懂呢,这两人蹭一声就拔出了匕首,然后我就……”
她比划了个手势,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一团——那是每个穿越者配备的防身手、枪,威力不小。
沐晨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抬头扫过地上翻滚的两个男人。虽说他对什么衣着礼制一无所知,但上下看一眼这两人身上的毛皮长袍翻毛领子,也知道这绝不是中原礼服的形制。营帐中跟着的都是北朝皇帝近臣,哪里来这么两个货色?
沐晨尚且迷惑不已,最终是负责警戒的战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小声介绍来龙去脉:之前他们在营帐外布置岗哨,迎头就碰上了这两人骑马赶来,口口声声说是要有礼物馈赠给北朝皇帝,态度却非常倨傲。草原上游猎部落南来北往犬牙交错,谁也说不准来的是什么人物。哨兵们不想节外生枝,干脆把人带了进来让顾问们处置。结果走到半路这几个玩意儿就开始舞刀弄枪,而后直接被张瑶放趴下了……
说到此处,哨兵脸上微微有些愧色,显然是领进来之前完全没想到会是两个疯批,居然敢在众人环伺之下这样的肆无忌惮。
不过张瑶的神情倒相当自若,她甚至还上前几步,招呼来卫兵按住地上这两人,看了看身上的伤势,才遗憾摇头:
“枪法不大准,失血有些太厉害了。”她叹气道:“哎,真是不好意思,准星太差,给医疗队那边添了麻烦。这两个要真是什么关键人物的话,那后续治疗上还颇为棘手,我该瞄准小腿打的……小高?”
她最后这句来得莫名其妙。沐晨足足还愣了那么一秒,才意识到张瑶是在叫高铎。而高铎盯着地上的鲜血怔怔出神,还压根就没意识到什么“小高”呢——可怜一个邪魅狂狷病娇系的火葬场文学龙傲天男主,大概连梦都没有梦到过“小高”这种称呼。
沐晨默默翻了个白眼,终于轻轻咳嗽一声。高铎如梦初醒,才终于抬头回过神来。这位自目睹炮击大受刺激之后,整个性情几乎来了个翻天覆地,对沐晨的指示是奉命唯谨思虑唯恐不周,而今抬眼一看沐晨的神色,登即心领神会,于是叉手行礼,开口向地上的两人仔细询问。
系统提供的翻译工具仅限于南北两朝的官话方言,却不涵盖草原上游牧民族的俚语。于是一众现代人只能茫然旁观,看着高铎叽里呱啦一通问完,回过身来恭谨禀告。
“好叫殿下知道,这两人原是草原北部柔然可汗的亲信。这一次造访皇帝行辕,本是来议论军务的。”只见高铎拱手向沐晨作揖:“据他们交代,十几日前皇帝北上游猎,本有密信送到柔然,要与他们可汗面谈,说是十几日前京师有了极大的变故,想要借调一两万的柔然骑兵拱卫皇室、防备内贼。柔然与北国皇室素有婚姻,彼此往来极为密切,求援借兵都是常事……”
沐晨唔了一声,却听到耳边王治轻轻一声低笑,似乎忍俊不禁。而后王博士后退一步,以普通话低声开口:
“就这寥寥数语,介绍得倒真是详细,背景前提全都交代了个干净。这介绍来介绍去,话里话外还都是‘皇室’——反正作死的柔然是皇家的亲戚,和他们高家没有一丁点关系……哈,这小子有点意思,想要投诚给自己的老爹挣个水利部长么?”
沐晨听不懂什么话里话外皇室不皇室的弯弯绕,但水利部部长的梗他可听得懂,于是仓促之间赶紧一声干咳,尽力掩饰自己憋不住的笑声。王治微微摇头,却又抬高声音,以北朝官话发问:
“既然是来议论借兵的使者,那有恃无恐,骄横一些也是正常。不过亲戚之间也该明算帐,上万的柔然精锐骑兵不可能白白交出去,他们打算换些什么?”
高铎翻译了过去,地上两个男人被卫兵按住挣扎不得,剧痛之下脸色惨白,只能滴哩咕噜老实交代,高铎立即转述:
“他们说,可汗与北朝素来有亲,在报偿上并不苛求。这一次出兵只要金一百斤、丝绸五千匹,此外,还要皇帝允许柔然南下虏掠一次,抢到的汉人工匠、女子、农人,都算柔然的奴隶。刚刚,刚刚他们看到这位贵人,也是一时兴起,就想……”
高铎知道忌讳,最后几句话到底不敢说全。但沐晨等人眼睛微眯,已经完全明白了省略的内容。但晓悟之后场上毫无风波,几个现代人的神情都颇为平静。倒是张瑶轻轻一笑,顺口多问了一句:
“‘允许柔然虏掠一次’。怎么,柔然经常南下虏掠奴隶么?”
这一次倒不用翻译了。高铎立刻叉手作答,交代自己在齐王府时就知道的消息:
“草原苦寒,中原富庶,每到秋冬缺乏食物,柔然往往便会南下劫掠。家父便是抗击柔然出身。”他恭敬道:“原本劫掠也不算频繁,但这一代的柔然阿毕罗可汗歆慕汉化,格外喜爱中原的歌舞珍饰。为了纵情享乐,便常常会纵兵抢夺边境的工匠女子……”
高铎交代得言简意赅,话里话外又都在阐明高家与衡阳王府共进退的立场,引得王治又盯了他两眼
张瑶喔了一声,表情依旧云淡风轻,却是转头看向了沐晨。沐晨微微皱眉,瞬间又舒展开来。
“有意思。”他声音轻柔,和颜悦色,似乎是浑不在意:“礼乐君子之艺。五音悦耳,自然是人人喜爱。不过柔然本就精擅歌舞,何必汲汲求于中原?请上告柔然阿毕罗可汗,金银绸缎身外之物,可汗自用不妨;但工匠婢女却是天-朝的子民,还请赐还;否则孤王不肖,也只能效法太宗文皇帝,在长安请阿毕罗可汗歌舞作乐,展示一下柔然的传统音乐了。”
这几句话说得若无其事,各位现代人也是一脸平静理所当然,在场唯三的古代人却听得一脑子浆糊,浑然不知所以。
高铎迷迷瞪瞪,是完全没搞懂什么“太宗文皇帝”的路数,更没搞懂柔然怎么就“精擅歌舞”。但听话听声,大致明白了言外的威胁;而地上翻来覆去的两个柔然贵族就干脆是一肚子的水四处晃荡——他们的汉话水平本来就无限接近于文盲,听来听去只分辨出了几个单词。不过感觉沐晨语气和缓神态平静,大概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两人忍痛对望一眼,终究还是汉语较好的那一个咬牙从地上抬头,但思来想去,却只能扯一扯他听得懂的几个单词:
“北朝的人,你说‘精擅歌舞’,是什么意思?我们柔然人历来只晓得骑射砍杀,从来能征善战,哪里就精通歌舞……“
沐晨愣了一愣,却是莞尔一笑。
“没有关系。”他曼声道:“你们这些柔然人见识太少,孤陋寡闻,才会有这样的疑问。孤王说话,难道会是无凭无据么?你们要知道,柔然也好,匈奴也罢,那自古以来,都是能歌善舞的民族……”
他停了一停,却又补上了一段:
“——这可是加特林尊者的教诲,自然是确凿真理,无可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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