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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下午的日头有些烈,才走了一会儿幼云便觉得口干舌燥,只好拉着宋霓跳出石块铺就的大路,专挑阴凉的小道儿走。

        马球场的近旁是一条涓涓而流的小溪,沿边儿上稀稀拉拉的种了些杨柳,幼云走在浅浅的树影下,随手拂去一把飘飘悠悠的柳絮,暗自感叹皇家的排场好大,路真的好远。

        眼瞧着再拐过一个角儿便是投壶场了,幼云忽觉小腿上一阵温热,好像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嘿,是一只竖着耳朵、摇尾不止的小肥汪!

        对毛茸茸的小猫小狗毫无抵抗力的幼云顿觉天儿也不热了,腿也不酸了,马上蹲下身去,摸了摸小黄狗毛茸茸的脑袋,也不管狗子听不听得懂,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话儿来。

        宋霓抽搐着眼角,无奈地顶着大太阳看着蹲在地上的幼云循循善诱地跟狗子讲着道理。

        “你不能这么横冲直撞的呀,还好是遇到了我们,要是撞到了别的什么贵人,只怕就要被做成狗肉火锅了!”幼云童心大发,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黄毛小狗,一边张牙舞爪地演示了一番。

        小黄狗似是有些不服,甩头蹬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呜呜叫了两声以示反驳。

        幼云轻拍了一下它的狗头,加大了恐吓的力度:“嘿,你还不信!我告诉你今天马球场来了一位明乐郡主,她那挽月鞭是陛下亲设的彩头,得有这么长,要是叫她抽上一鞭子,哼哼,可得皮开肉绽了!”

        小狗这回安静了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懵懂又迷茫。

        幼云见它好似真能听懂一样,颇觉满意,又絮絮叨叨地补了几句:“不过你只要别跑到前头人多的地方去就好了,她捉不着你的。我更担心等下两方对阵时,霓儿姐姐的九表叔挨不挨得住她那一鞭子,虽然瞧他那张冷脸,他好像是个挨了鞭子也不会叫一声的好汉似的……”

        “表叔,你找着黄豆了吗?”一个宋霓十分熟悉的男声冷不防地自转角处传来。

        两个小姑娘齐齐回看,只见一个幼云有过两面之缘的黑衣冷面美少年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直立在两人后头,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听了几句去。

        幼云一下子吓得弹跳起来,嘴里“你你你我我我”了好一会儿还是一句整话也没说出来,倒是那小黄狗一见到黑衣少年就欢快地跑了过去,巴着少年的靴子汪汪叫着求抱抱。

        黎秉恪从地上抱起小狗,替它顺了顺被摸乱的毛儿,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声音里像藏了冰,凉凉道:“本来不是有意要听的,可巧了,偏是有人提及我。”

        幼云一时舌头打结,心头笑意全无,若有一面铜镜照一照,她现在的表情大抵比哭还难看。

        宋霓也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张嘴尝试了几次,只说出了两个字:“表叔。”

        这厢气氛尴尬,拐角那头的另一少年得不到回应,亲自跑来一看究竟。

        宋霓抬头一瞧,这瘦高个子的翩翩少年郎不是她四哥又是谁?

        眼前的情形令宋霖摸不着头脑,他用清醇甘和的目光扫视了一遍面前耷拉着脑袋的粉衫小姑娘,见她杏面桃腮,身量纤巧,颇觉眼熟。

        略思索了一会儿,宋霖眼珠一转,忽地笑了开来:“这是上回在大觉寺遇着的林大人家的妹妹吧?我说呢,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上回我们叔侄俩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幼云努力扯出一抹讪笑,呆呆地点点头,心道,见谅见谅,我能和这位阎王面孔的大哥说这两回算咱们扯平了吗?可是不敢呢…

        嘤嘤嘤,下次再也不嘴快了!

        “表叔,你刚才怎么不应我,黄豆这不是找着了嘛?”宋霖察觉气氛不对,有意出来解围,换得幼云感激的眼神一枚。

        说实话,虽然论长相做侄子的不如表叔,但比起九皇子这种冷飕飕的俊美,宋霖则要眉目开朗许多,开口也多半是软谈丽语,幼云见了他便更觉亲近些。

        而黎秉恪此刻在幼云眼里就像个不开嘴的蚌壳,只居高临下地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遍体生寒的小姑娘,意味不明地轻咳一声,却不答话。

        宋霖似是习惯了他这副高冷的做派,见黄豆好端端地被抱在怀里便也不追问,转头对宋霓问道:“妹妹怎么也在这儿?瞧这样子难道是黄豆闯祸了?怪我怪我,是我一时没看得住它。”

        宋霖可要比妹妹讲义气多了,便是萍水相逢也愿意当个护花使者,先把罪责往自个儿身上揽。

        “没有没有,是我看他团团的很可爱,才、才……”幼云生平最怕抽中这种阴冷乖戾的人物卡,像寒潭像冰窟像雪山,就是不像有体温的活人,遂小心地看了看对面人的脸色,连后半句话也没说得下去。

        “林姑娘觉着黄豆孺子可教,便教了它几句保命的道理,顺带提点了一下我。”黎秉恪话儿是对着宋霖说的,两道半晦半明的目光却投向幼云,面儿上还带着些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宋霖闻言立刻流露出景仰佩服的神态,很想给这位十来岁的小姑娘面前挂个大红花,小小年纪便敢招惹铁面郎君,非得是三头六臂、七十二般神功的世外高人不可。

        忍了又忍,宋霖终是轻笑出声,打趣道:“林姑娘这般胆量实是配得上御街巡游之幸,宋某愿车前牵马,缘由无他,只钦慕姑娘壮心孤胆耳!”

        此刻玩笑话说来,轻松中带着点揶揄,清朗的少年未知命运听得此言将万般嘲弄,一语成谶便在不远的将来,那也是这般春和景明的一天……

        没有未卜先知之奇技的幼云当下也想不到什么将来,只知眼下这关难过,便是宋家四哥儿打趣她也不敢啰嗦,可怜巴巴地看向在场唯一相熟的宋霓。

        宋霓见表叔脸色不善,言行也反常,赶忙拉过前排傻愣愣吃瓜的四哥,丢给幼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猫在一旁静观其变。

        幼云孤立无援,心里大骂宋霓好没义气,搜肠刮肚一番,最后指着呜呜撒娇的小黄狗,厚着脸皮笑道:“它叫黄豆呀,这个名儿起得真好。”

        黎秉恪看着幼云抓耳挠腮好不自在的模样,倏忽间想起桃源居那次似乎也是这个怂怂的小丫头在楼上偷看来着。

        他一双鹰眸精光一闪,眉头一松,微微勾起唇角,了然轻笑,暗示道:“《桃花源记》可曾读过?”

        即便邵先生的课上多半在摸鱼,然这点子文学素养幼云还是有的,当即心头一惊,暗道:完了完了,撩猫逗狗就算了,旧账也翻出来了,这丫的该不会以为她在偷看他吧?

        碍于摸不着头脑的宋氏兄妹在场,幼云不敢叫他点破,只好硬着头皮,学着《红楼梦》里那位林妹妹的口气,嗫嚅着答道:“不曾读过,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做那睁眼的瞎子罢了。”

        宋霓侧过头去偷偷撇嘴,这简直和她逃避诗会茶会的由头如出一辙,谁信谁是鬼!

        “恶鬼”黎秉恪显然是不信的,他低沉的嗓音带着点坏坏的挑衅,提议道:“下一场马球赛我缺个帮手,既然林姑娘这么担心我扛不过明乐郡主的鞭子,不如你来吧?”

        “这这…我,那个,我不会打马球。”幼云窘迫地低下头,结结巴巴地推辞道,“况且…况且我、殿下…”

        这位大哥哪只眼看的出来区区十岁的小姑娘能驰骋球场?她连马都不会骑好不好!

        “况且幼云妹妹怎么好跟外男打马球的,表叔,你就别吓唬她了。”宋霓看不下去了,肥着胆子仗义执言一回。

        黎秉恪听了并不买账,若换了平时被人冒犯他也懒得啰嗦,当时就发作起来该罚便罚了,可今日见这小丫头万般抵赖,他离奇地生出一点促狭心思,就是想逗弄她一回。

        “刚才我与林兄同场打球配合甚好,就让他代你去吧。不过这彩头,须得你来出。”黎秉恪戏谑地一挑眉,语气里透露着不容反对的威胁之意,说罢便抱着黄豆潇潇然离去,只给懵懵的三人留下一个奇峰峻岭般高不可攀的背影。

        宋霖苦笑着挠头:“表叔他素来就是这样的,林姑娘别往心里去。”

        送走恶鬼,幼云如蒙大赦,哪里还敢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权当破财消灾了。

        经过这番腥风血雨,接下来的投壶也黯然失色,幼云本来就臭的水平一路跌倒谷底,玩了两把便觉兴味索然,老老实实地回到前头彩棚找个角落充鹌鹑,只喝茶等待。

        “你招惹他了?”林行策来得匆匆,问也匆匆。

        “不是,呃,也是,反正是我带累哥哥了,那彩头怎么说?”幼云敷衍一笑,欲哭无泪。

        那家伙总不会大剌剌地宣布“我九皇子非要林家九姑娘亲自设下的彩头”吧?

        要是在现代最多会被起哄几声,但是放在礼教甚严的古代,要是在马球会上传扬开,要么她就嫁了九殿下,要么她就只能自挂东南枝了。

        算了,要不还是自挂东南枝来个痛快吧,与那家伙同处一个屋檐下估计也活不长,幼云心有戚戚焉。

        莫名其妙被拉进来的林行策既发愁又不解,从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的九妹怎么会得罪了那一位?

        不过好歹是亲妹,打场马球而已,又没说输了便要杀头,林行策摆出几分兄长的样子来,宽慰到:“九殿下只说明乐郡主乃他的侄女,若选个精通马球之人相助,即便赢了也难免会被人戳脊梁骨,说他欺凌弱小。恰巧今日我与他打过一场,且我这技艺远远称不上高超,便还算合适。”

        幼云并不关心那冷面的家伙找上三哥哥时是怎样的托词,只追问道:“那彩头呢?他不会没与你说吧?”

        林行策眉心微微蹙了蹙,反问道:“这才是为兄生疑之处,你是怎么得罪他了?他去禀了圣上,令我们两方比试的四人各拿出一件彩头来摆在那白瓷盘上,胜者便可将对方的两件都收入囊中。可他又特特来寻了我,指明了我的那份彩头要由你来出,却又不说缘由,倒叫我自来问你。”

        幼云闻言着实松了一口气,好在那家伙还不算离经叛道,还知道把面子给做全乎了。

        九殿下那人看起来不好糊弄,拿三哥的东西去充数若叫他发现了,只怕更生气,幼云细细地思忖起来。

        要出一份彩头,还得看起来像是三哥这样的男子出的彩头,幼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头上华凉的珠翠首饰,叹了一口气,这些钗啊环啊的显然都不行。

        她屋子里倒有一堆金玉摆件,但现下离得太远,派不上用场。

        通身家当看下来,只有一枚金质镂空鹤鹿同春的香囊稳妥些,只不过那香囊黄金璨然,雕刻精细,是幼云颇为喜爱的一个。若有心人仔细端详,还能于香囊鹤鹿图案的下方找着一个刻意藏着的小云朵图案,那是幼云私心后加的。

        为了平息事端少不得要破点财了,幼云心一横,扯下香囊塞进林行策手里,作一副痛心状,嘱托道:“三哥哥别问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这是我出的彩头,可是我的心头爱呢,好好打马球,千万别给我输了去。”

        林行策本就寡言,刚刚说了那一篇儿话已是极限,遂无奈地摇摇头,到底也没有追问下去,只将香囊收于袖中,自去场边挑选马匹了。

        满场的人都晓得这一场马球赛由九皇子带一个新手对阵庆王世子和明乐郡主,场边棚下乌压压地站满了华服权贵,正交头接耳地观摩着赛况。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林家的哥儿不过是个边角上帮忙的桩子,九殿下几乎是以一敌二。

        幼云不安地夹坐在宋家姐妹中间,同她们一样伸长了脖子观望,一对黑眼珠滴溜溜地随着黑衣少年流星赶月般的身影而转动,要不是碍于古代淑女教育的限制,她都想同那群老少爷们一起摇旗呐喊了。

        双方几轮紧咬之后,在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中,黑衣少年一个如电急闪,进了最后一球!

        “哎哎哎,赢了赢了!表叔赢了!”手舞足蹈的是宋霓。

        “让那孔雀再嘚瑟,回去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眉飞色舞的是宋霞。

        “还好赢了,我哥果然没帮上什么忙。”如释负重的是幼云。

        经此一役,太子党保住了颜面,没叫对家砸了场子,俱是一派皆大欢喜;单刀赴鸿门的庆王家眷铩羽而归,强自撑着傲色向圣上告了罪,识相地退场而去。

        送走了孔雀一家,马球会的后半程可谓是一片祥和,男人们把酒言欢,女人们言笑晏晏,直到金乌西斜方才依依不舍地互相告别一番,各自散场归家。

        幼云趁着陆氏带着舒云同交好的太太们告别的空当儿偷偷溜走,一把揪住林行策,明眸闪闪地望着他,伸出双爪暗示。

        咦?三哥怎么还回来的不是她那金香囊,而是一个紫玉瓜蝶纹鼻烟壶?

        幼云略顿了顿,迟疑道:“这…我只要我的那个就行了,你们赢来的不用给我。”

        “这是九殿下拿出来的彩头,他说你那个金香囊就当给他赔罪了。”林行策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一句话说完扭头就撤,这趟浑水他可不要再掺合了。

        幼云傻眼在原地,深觉被坑了一把。

        这这这…要不是夺嫡两党水火不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九殿下和她设了这么大的局,就为了私相授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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