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萧月夫人（中）

　　三人走进人群，关难翼挥手道：“华山弟子放下兵刃！”众华山弟子闻言，纷纷转过头去看他。关难翼手指一名中年华山弟子，说道：“张阿生，你是楼恨弟子，可认得我？”张阿生搓了搓双眼，定睛一看，喜道：“认得认得，是关难翼关师伯！”关难翼喝道：“不是关师伯，是掌门师伯！”张阿生“啊”了一声，应道：“可现在秦师伯才是华山掌门。”关难翼怒道：“放屁，姓秦的是华山叛徒，哪有资格当华山掌门！”当下将秦无眠、楼恨勾结脸谱人暗算自己，篡夺掌门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关难翼又道：“秦无眠已经堕下落雁峰，尸骨无存，这是他背叛师门的报应。我关难翼自此刻起，将重新执掌华山派。你们曾为秦无眠蛊惑，如今愿意继续留在华山派的，本掌门无上欢迎，若不愿意，赶快下山去罢。”在场华山弟子俱贪生怕死，只盼有个门派依靠于愿足矣，哪去管谁当掌门？当下一起拜礼道：“掌门万福！”

                  甘凉八雄中剩余四人来至妙焙身边，八雄之首赵大恭喜道：“小姐安然，太好了。”妙焙凄惨一笑，将周、吴、郑、王丧生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四雄闻说后雄躯大震，无不悲怆。赵大恭颤声道：“四位弟弟为小姐献命，是他们荣耀。”顿了顿，道：“如今华山之事暂歇，小姐有诸葛少侠保护，只盼能准小的四人半天假，让小的四人替兄弟敛尸。”妙焙轻叹一声，道：“四位叔叔去罢。”四人拜谢离去。

                  诸葛扬名向关难翼拱手道：“关掌门重掌华山，可喜可贺。”关难翼大喜，回礼道：“全赖诸葛阁主鼎力相助，华山派万分感激。”诸葛扬名听他称呼自己“诸葛阁主”，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未获掌门之位时，称我‘诸葛小友’，无非是有求于我，显得亲近。如今重为华山之主，便称我为‘诸葛阁主’，这虽说也不失体面，只是显得生分多了。”当下言道：“关掌门重掌大位，有诸般要事处理。我们不便打扰，就此告辞。”关难翼再三挽留，诸葛扬名只是拒绝。关难翼抱拳道：“只盼阁主与寇姑娘在十方庵多住些时日，至于脸谱人一事，若有消息，定会告之阁主。”诸葛扬名道：“如此先行谢过！”遂与妙焙并肩下山。

                  二人回到十方庵中，恰逢寇英与青络游玩回来。二女见到妙焙，又惊又喜，拉住妙焙双手一阵寒暄。诸葛扬名好几次上前插话，都被寇英一把推了出来。  “宼大小姐，有好东西送你！”诸葛扬名叉腰道。寇英闻声，双眼成了月牙儿，笑道：“真的？甚么好东西？”诸葛扬名兀自不平，道：“本来还有，但你将我推开，我便不送你了！”寇英呸了一声：“无聊。”看见诸葛扬名背上鼓鼓的，说道：“那‘好东西’必定在那！”话未说完，便伸手来抢。诸葛扬名忙跳上凳子躲开，哇哇叫道：“女强盗抢人啦！”

                  寇英连扑了三次，连诸葛扬名衣角也没碰到，气得嘴都歪了，遂从一旁佛案香炉上抓起一把清香，娇叱道：“再不给我，本小姐在你这乡巴佬的身上，点几百个戒疤！”诸葛扬名哭笑不得，只得讨饶，道：“清香可是供奉菩萨佛祖用的，你也敢拿来玩？算了算了，怕了你了！”自腰间拔出玉石宝剑递了过去。寇英将清香往佛案上一丢，秀目斜视冷笑着接过宝剑，心中早已乐不可支。诸葛扬名将清香插回香炉，口中念道：“罪过罪过。”

                  四人在十方庵里闲叙，诸葛扬名将华山之事说于寇英与青络听，二女听到惊讶处，每每惊呼出来。次日清晨，四人下了华山，早有甘凉四雄备好马匹等候。妙焙道：“四位叔叔一切安置妥当？需不需再在华山留些时日。”赵大恭道：“多谢小姐关心。夫人已至华阴府，我们先去面见罢。”

                  一行八骑策马飞奔，须臾已至华阴府中。四雄当先引路，领诸葛扬名等人穿过几条闹市，到了一栋庄园之外。但见：

                  左右三四里，前后六七垓。八头石狮户前列，两对飞龙檐上排；园丁忙入出，丫鬟勤扫台。一带碧溪盘院绕，九重朱门迎客开。

                  诸葛扬名向赵大恭问道：“贵主人是华阴本处人？”赵大恭应道：“非也。敝主人是洛阳人士。”诸葛扬名讶道：“缘何在此处有这般气势的住宅？”赵大恭道：“主人厌恶旅店嘈杂，便在此处买了这间庄园。”寇英用手肘撞了几下妙焙，笑道：“妙焙姐姐，你真是好福分，平白多了个阔气妈妈。”妙焙尴尬道：“寇姑娘说笑了。”

                  庄内步出一条魁梧大汉，头戴紫金发冠，身着降纱长袍，手扣龙凤玉腕，腰系天蚕丝带，昂首而视神气英发。诸葛扬名识得那大汉正是当夜劫船之人，武功高强，不知高出自己几何，一见之下，心中佩服之情油然而生。甘凉四雄见到此人，急忙下得马来，恭敬道：“萧总管！”萧总管虎目横扫，道：“赵五福等人呢？”赵大恭应道：“五弟四人为护小姐，命丧华山。”萧总管“哦”了一声，道：“幸好小姐安然！你们四人节哀，先去休息罢。”四人牵马离去。

                  诸葛扬名与妙焙等人一同下得马来，萧总管上前一步道：“小姐遇险，萧禀未能在侧保护，望小姐见责。”妙焙摇头道：“萧叔叔那里的话！你一路保护妈妈，劳苦功高，哪有过错。”萧禀道：“多谢小姐宽容。”举目看了看诸葛扬名，道：“阁下便是醉花荫新主，你一身功夫着实不低啊！”诸葛扬名抱拳道：“萧总管见笑了。”

                  萧禀着下人将妙焙、寇英、青络引进院中。诸葛扬名待要进入，却被萧禀伸手拦下，道：“小兄弟是萧府仇人，尚不得进！”诸葛扬名讶道：“这是为何？”忽然想到妙焙是被醉花荫掳至江南的，自己如今当了醉花荫新主，这一层罪责落到自己身上，也是无可厚非的。他也不生气，当下抱拳道：“醉花荫之前行事乖张，罪责难逃，不过今非昔比，还望萧府上下见谅则个。”

                  萧禀应道：“敝夫人有言在先，醉花荫新主若想进得萧府，必须先做得一事。确切地说，是先一事不做。”诸葛扬名听得纳闷，心中盘算：“甚么做得一事，又一事不做的？”口中却道：“小子听萧府吩咐。”

                  只见萧禀俯下身去，伸出右手食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起身谓诸葛扬名道：“敝夫人有命，小兄弟若想进得萧府，须在此圈中待上四个时辰。期间不许吐纳运功，不许闭目睡觉，不许找人攀谈。此外，小兄弟日后回到名姝楼阁，还需向江湖上传言今日之事。”

                  诸葛扬名还道萧月夫人会出些难题，有意为难自己，此时一听，不禁哑然失笑，说道：“这事好办得紧。全听贵府吩咐。”说罢跳进圈内。萧禀道：“小兄弟既然应下了，便不可坏了规矩，安心地呆在圈中。萧某四个时辰后再来引小兄弟入府。”说完转身入府。

                  诸葛扬名生性多话好动，站在圈内，初时还颇觉得惬意，待过了一个时辰，便觉双脚酸麻，眼皮犯困。萧府丫鬟家仆人数众多，进进出出时，见有人站在一个圈子里，时而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时而四肢八叉仰天而卧，时而蹦蹦跳跳空翻数下……一个个看得乐不可支。诸葛扬名颓坐在地上，恨不得扯过七八个丫鬟说说闲话，恨不得拉过十几二十个家仆痛打自己一顿，也好过在这里干呆着无事能做。时间一久，诸葛扬名只觉得脑中七荤八素，如浆糊一般。眼中见到的，红的、橙的、黄的、绿的、蓝的……好不抢眼；耳中听到的，尖的、细的、响的、长的、高的……好不热闹；口中咽下的，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好不恶心。

                  好容易磨到日落西山，萧禀自院中走出，道：“小兄弟，时辰已过，请随我入内罢。”诸葛扬名如遇大赦，自圈子跳了出来，转身向地上的圆圈呸了两下。众丫鬟家仆见状均是大笑。

                  朱门之后，是一小片梅花林子，暗香浮动，置身宛若处于白雪之中。萧禀领诸葛扬名穿过梅花小径，折而向东，将他让进大厅。但见堂中妙焙、寇英、青络三人正吃着甜点，喝着香茶有说有笑。诸葛扬名心中骂了一句，抬头看去，见中堂上高悬一幅丹青长卷，画中一条大江由右上向左下横亘开来，旁边巍巍山峰沿江而走，峰顶云气徘徊，中有苍鹰双翼分张，欲待俯冲而下，极为传神。画卷有右上角题了一首诗，曰：“江湖十万里，日月两分天。谁晓苍鹰志，一气纳山川。”诗后书了一行小字：“某年某月，萧月夫人遥望西岳感怀而作。”

                  留神看画间，一未中年妇人由两名丫鬟扶着，自后堂款款而出。诸葛扬名瞥了一眼，只见那妇人悬发高髻，头戴着两对宝玉镶金簪，身披着一件罗绡血玉绫，鼻子又高且长，双眼形似丹凤。西施风韵，不及妇人眉间朱砂；武瞾威严，应如这般双目神采。

                  那妇人住了脚步，向诸葛扬名说道：“小兄弟也懂得书画？不妨评一评我这副‘气纳山川图’。”声音极是雍容。诸葛扬名急忙施礼，惭愧应道：“夫人见笑了。我连大字也写不好一个，哪里会评？”萧月夫人微微一笑，转向寇英道：“小姑娘必定是寇相爷的千金。令尊文识才学天下扬名，小姑娘不妨点评点评。”寇英起身笑道：“若要评论，无非二十个字。”萧月夫人道：“洗耳恭听。”寇英念道：“正是：江湖十万里，日月两分天。谁晓苍鹰志，一气纳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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