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秋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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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声鶗鴃,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1”
伴着沈宁指下流淌的乐音,顾冉唱着伤春惜花的拳拳真情。与于芷苓欢快的琴音截然相反,她的歌,空灵飘渺,凄清如许。亦或是抚琴之人的愁情更胜,才让这歌声更显柔肠寸断。
拨弦,音转,顾冉继续唱着忧思百结。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1”
一曲抚愁情,一曲歌怨怀。哀婉声中,是道不尽的信念坚定。
纵然阻抑重重,我既与君相知,便难绝此情。双丝网,千千结,从此一生相守难离。音心共鸣,誓言铮铮。
一曲终,一歌尽,顾冉浅笑嫣然,眼中的一潭春湖,只映着为她抚琴的沈宁。
见此,围坐桌前的几位,也才真正识得顾冉的美。
它找不到言语可以描述,就像她的歌,似远山雾朦胧,又似水中月如幻,触之不可及,却是轻羽落心间。
眉清目秀下藏着媚骨,所有万种风情,皆在她的眸中。
只可惜,她的这种风情,只愿让沈宁一人抓住。没有沈宁,她便只会安静,安静得足以让人忘了她就坐在那里。
若不是皇后有意引话,众人怕是听不到这琴曲,看不到这佳人了。
薛瑞安凝望着顾冉,动了动唇,终是没有说话。
这里无需他多言,他只要听着,看着,便好。
皇后心中略有不快,转头看向皇帝,只见他凝神沉思,不知在想什么。反倒是萧梓霁的一番言语,将他的思绪拉回。
“宁弟这琴,弹得很是不错。但同于小姐相比,不知谁才是更胜一筹的那位。”
沈宁谦虚道:“于小姐的琴声,如珠落玉盘,欢快精致,臣弟自是比不过。臣弟只求能做到以声传意,以音传心,便好。”
一句夸赞,于芷苓听不出有多少真心在其中。越是回味沈宁的话,她越是想去探究,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意;这些心中意,是悲还是喜。
于芷苓一笑,目光只落在沈宁身上:“王爷的这番话,倒是让芷苓深有领悟。芷苓只是善琴者,王爷才是善音者。”
沈宁垂眸:“于小姐谬赞。本王非是善音者,只是相思经常这么教于本王罢了。”
听他提及顾冉,于芷苓微的眉间,微不可察地蹙进失落,很快又恢复神色,将目光分给顾冉一分:“改日相思姑娘方便抚琴了,芷苓很愿意听听姑娘的琴。”
顾冉眸色微沉,笑着道:“能同于小姐探讨音律,是相思的荣幸。”
于芷苓回以一笑,很快便收了目光。
萧梓霁自对面瞥见于芷苓的神情,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用杯中酒压下一股兴奋,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以为宁弟也是如此,可没想到,善琴者与善音者,分明就是后者更胜一筹。”
皇后不甚认同,道:“本宫倒觉着,这是各有千秋。”
随后,她又看像状似神思的皇帝:“皇上觉着如何?”
皇帝面无喜色,只看着沈宁,重复着顾冉的唱词:“天不老,情难绝,到底是句不错的海誓山盟。”
只是,与他许下这山盟海誓之人,却已不在。
皇帝收回目光,让沈宁与顾冉入座。亭内染着淡淡哀愁,他无心评价谁的琴艺更佳。
薛瑞安一向懂察言观色,更知如何讨圣上开心。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也是他铭记于心的告诫。
就像此刻,皇上为愁思所困,他就得解了这思,解了这困。
薛瑞安对宫人递去眼色,宫人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五位乐师踩着莲步到了亭外,方才端坐好,指尖便拨出一段悠扬乐音。
皇帝抬眸,看向坐于中间的黄衫女子,眉梢上是难掩的喜悦。
与他许下海誓山盟的人,回来了。
筵席结束,众人留在秋苑赏景。皇帝借口疲倦,说去后厅小歇,实则是独自去了秋苑西门。
席间,他状若无意地问了薛瑞安,这些奏曲的乐师出自哪家乐堂,因此得知,这其实是一家南下演出的乐堂,如今演出结束,正赶着回去徐北。
其中,那位着黄衫的女子,名唤念晴。
这女子与沈宁的母亲一般模样。
皇帝知晓这家乐堂会从西门离开秋苑,遂独自来了西门的假山处。
许是缘分注定,竟真在这假山处,遇到了念晴。
念晴正在找自己的耳坠,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石地上。额头传来微痛时,她才知自己撞了人。
眸光微向上,是明黄龙袍入目。她吓得急退一步,又被山石所绊,脚下不稳,跌入了一双有力的臂弯。
睁大双目,念晴害怕地想要跪地求罚,皇帝却是没有松手之意。
“皇上……”念晴不敢挣扎,急得红了眼眶。
皇帝笑着松手:“怎得如此胆小,像只兔子一样。”
念晴擦了眼眶,立刻跪下来:“民女无礼,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轻罚。”
“轻罚?”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念晴的青丝,弯身将她扶起,“朕今日有些倦乏,若你能奏一曲解乏,朕便不追究你的无礼。”
奏曲解乏,竟还有如此责罚。念晴以为自己听错,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一国之君,未注意到皇帝握着她的双臂,两人离得极近。
看到念晴没有回话,皇帝道:“看来这个责罚,是太轻了。”
闻言,念晴忙道:“不轻。民女这就去取琴。”
皇帝却道:“不必。后厅便有一张琴,随朕来。”
“是。”念晴忐忑地跟着皇帝去了后厅。
待人走后,又过了一盏茶时分,才从假山另一侧,走出一位年轻公公。
许海拍着胸脯闭了闭眼,试图将方才所看之事全部忘记。只是一合眼,皇帝抱着念晴的画面,就会浮现出来。
许海心中感叹,不想皇上借口小歇,是为在此与念晴姑娘相遇。
再一叹,许海摇头,帝王家最是冷情,皇后娘娘还在苑中赏景呢。
虽不知后续如何发展,但许海明白,此事不可对他人言。说出去了,就是性命不保。方要转身去做自己的差事,就听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回身,是一身冷峻的沈宁。
“公公方才可都看得真切,也听得真切?”
扑通一声,许海跪地,头不敢抬:“奴才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沈宁看了眼落地的拂尘,又将眸光转落在许海的肩上:“你叫什么?”
许海道:“奴才叫许海,在福宁殿当差。”
沈宁又问:“你家中可有亲人?”
许海心中一抖,几乎将头贴于地面,如实答话:“家中只有一位参加春闱的兄长。”
“你是个聪明人。”
听到头顶传来意味不明的夸赞,许海大着胆子抬头,沈宁正站在假山的阴影处。其周身气势,似一把锋利宝剑,冲破暗影,化作金龙,直上九霄。
许海差点儿脱口而出一句“陛下”,再一看到沈宁暗藏锋利的双眸,立刻垂下了头。
“你的兄长唤作何名?”
待头顶的声音再度响起,许海才道:“回王爷,兄长叫许子杰。”
听到这个名字,沈宁忆起了他与顾冉入住粟阳镇客栈时的情景,便问:“公公可想让许公子高中?”
想,当然想!
许海最想看的,就是兄长状元及第。
沈宁说的话,他也明白。
可权势这种东西,一旦被卷入其中,就再难抽身。
是以,他入宫当差,一直都是本本分分做事,只为赚钱供兄长读书科考,从未想过巴结权势走捷径。
许海忍不住再次抬头,眼前这个少年,分明比自己还小一些,气势却很迫人。
“少年君王”四个字,瞬间在脑海浮现。
其实,当他提及兄长应考一事起,他与沈宁的这一场保命交易,就已经开始。
否则,沈宁又怎会说他是个聪明人。
许海道:“奴才最是希望兄长高中。”
沈宁则道:“高中并非难事。许公公日后若想平步青云,也不是不行。”
许海道:“只要兄长能够高中,奴才便是开心的。其他的不敢奢求。”
沈宁的语气,略显失望:“看来公公只甘愿做只笼中雀,任人差遣打趣。人生本就苦短,还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无趣至极。何不去做只猎鹰,于高空之上,让人望尘莫及?”
闻言,许海的心中,似有巨浪翻滚。
他真的要像沈宁所说,一辈子都活在笼中,至死才去后悔,当初为何不试着破笼而出吗?
当朝太子分明另有其人,他却觉得站于自己面前的,才是未来君王。
本以为沈宁会以兄长与自己的生死做威胁,来让自己替他办事,想不到,他竟以雀鹰作诱huo。
做一只雀,还是做一只鹰?
挣扎过后,徐海道:“奴才愿为王爷效劳。”
沈宁露出满意之色:“本王断不会让公公去做伤天害理之事,公公只要暂时做个信差即可。此外,望许公子为官之后,能造福百姓。”
皇帝去后厅小歇,沈宁也不见了踪影。薛瑞安望一眼顾冉,见她几乎要与天地之景相融,忍不住朝她挪步。
“你的手受伤了。”
熟络的语气,让顾冉不禁蹙眉。
薛瑞安到了她身边:“为何会伤到手?”
本想敷衍作答,又忽然想起此人在为皇上办事,顾冉舒展眉头,低声道:“惹人不快,受了刑罚。”
可以伤到手的刑罚,薛瑞安一想便清楚。再见顾冉面上轻松,这次换他皱了眉:“我府上有许多伤药,明日我送进宫去。”
顾冉拒绝:“宫中灵丹妙药极多,不劳薛大人费心了。”
薛瑞安恍若未闻,伸出手去,欲掀顾冉的衣袖。看她又要闪躲,他忙握紧了顾冉的手腕:“再踩到裙摆摔了,又被这么多人看到,对你来说可不是好事。”
想到上次被薛瑞安接在怀里,顾冉的笑容减退:“请薛大人放手。相思一定会小心。”
薛瑞安不动,只道:“生疏。”
顾冉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抽回手来,道:“薛大人这是怎么了?相思本就与大人不熟。”
看着空荡的掌心,薛瑞安蜷指握拳,叹息一声:“我这是怎么了?”
顾冉不想与他多言,方要转身离开,听薛瑞安又问:“去徐北前,你与沈宁从我府上取走的那本画册,你看了吗?”
顾冉也问:“薛大人为何关心这个?”
薛瑞安不再掩饰:“大概是想到了你会看那本画册,我才这么奇怪。”
他又向顾冉走近一步,抬手摘下她肩头的落叶:“红叶寄相思,但你是红豆生南国。下官明日将伤药送去芳晴殿。”
说完,薛瑞安便转身离开。
顾冉不知他所谓何意,只觉这人举动言语,都很奇怪。
她又放眼望去,秋苑之中,除了沈宁,无一让自己称心。可偏偏沈宁现在不知何处。
顾冉心生倦乏,无心赏景,在角落寻了张石椅坐下。
远处的萧梓霁,早已注意到了她与薛瑞安的交流,目光再次转向与皇后交谈甚欢的于芷苓时,心中有了决定。
沈宁回来时,顾冉正坐在石椅上,老僧入定一般,不知在想着什么。
“相思。”
顾冉回神,知道是沈宁回来了,又因心中不畅,不愿回头看他。
沈宁走近,在她身边坐下,揽她入怀:“这里风大,怎么不去亭子里?”
顾冉的眼里藏着厌色,声音也无起伏:“这里可以看到秋景。”
听出顾冉没什么兴致,沈宁遂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却没能对上她的眼眸。
她低着头,把情绪藏在睫羽下。
“你生气了。”沈宁捧着她脸,迫使她看向自己,重复道,“你生气了。”
顾冉眉头紧皱,承认了自己的不快。可她究竟为何生气,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沈宁不在身侧,更或许,是因为于芷苓流露出的异样神情。
沈宁仿佛知她所想,便与她额头相抵:“我去了哪里,等我们回宫了,再同你细说。暂时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顾冉依旧沉默,侧头躲开沈宁,朝于芷苓的方向看去。看到她笑靥如花,眉头便皱得更深。
沈宁轻笑着将人再次转向自己:“你在吃味。”
顾冉默认,她确实不喜欢于芷苓看沈宁的目光。
“相思,怎么办?你吃味,我便开心。”
看着眼前人的笑容似抹了蜜,顾冉愈发不悦,终于开口:“不正常。”
顾冉的娇嗔,让沈宁忍不住在她唇上落下轻吻:“在你面前,我无法正常。就像现在,我就忍不住。”
语落,沈宁撑着她的头,与她在无人的角落痴缠起来。
良久,顾冉靠在他胸前,气息不稳地道:“于小姐也穿红衣,俏丽可爱,性子开朗,还善抚琴。她是善琴者,你是善音者。”
沈宁揽着她腰,笑道:“我的琴,可是你教的。你才是那个善音者。而且,我也不喜欢你在外人面前唱曲。”
顾冉反驳:“这不是你的主意吗?你抚琴,我唱曲。”
沈宁承认:“是我的主意。为了给你解围,才出了这么一个……”
“馊主意。”顾冉埋首在他胸膛。
“对,馊主意。”
顾冉感受着沈宁的胸腔震动,跟着弯了唇:“以后不要再不告而别,我不喜欢。”
沈宁锁紧怀中人:“今日只是办了点儿事,回去同你细说。你放心,我永远不会不告而别。还有,相思,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我也是,除了阿宁,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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