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亓郴走入摆放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却静悄悄的梧喜堂，目光最先落在了一碗飘着金桂的芋苗上。

        亓郴还记得，前世她心血来潮，听了新嫁的妇人要给婆婆一家子亲手盛羹汤，于是亲自净手给贺家老少共四人一人盛了一碗桂花芋圆酿。

        可是有些事情一开始就错了的话，努力的意义就是万劫不复了。

        然后她才将目光从在坐的人一一扫过，贺家的人都已经到齐：贺姜氏、贺家庶女贺崇溪以及她从小到大的白月光——贺崇暄。

        贺崇暄换了一件石青色织金锦袍，腰间绑着一根卷云纹坠玉腰带，脸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清隽疏朗。不知胜过她笔下之人多少。

        亓郴强迫自己别再去想那张人脸，以及他的眼。

        贺姜氏穿着一件大红子鸡缎子袍，戴着一对墨绿的翡翠耳环，第一眼打量过去是雍容华贵，可是再多看一眼就觉着这位身上不是金子就是玉，光是头上插的就足有四把金钗，大红的袍子配着朱底金丝线绣的芙蓉靴更是让亓郴的眼睛受伤极重，更别提她朝着亓郴露齿笑时牵连着半脸的皱纹……

        想让亓郴自戳双目的女人旁边，坐着一个文静的小女孩，与妇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身材纤细娇小，要挺直了身板才能够到饭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一道桃仁山鸡丁。

        亓郴见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将她的位置留在贺崇暄身边，在贺崇溪身边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招呼着一席人道，“今日早间有事耽搁了，以后你们饿了就吃，不用管我。”

        这不用敬语、不先问候的一开口，足足给姜氏气出了个脸红脖子粗。

        虽然亓郴贵为嫡公主，此刻也是他们举家住在公主府，可是她现如今已经是贺家的媳妇了！早就听闻她不知礼数，无法无天，可是日前听了自己儿子说公主对自己百依百顺，她也就信了。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整个珺天都是亓家的。她的儿子孙子以后要想飞黄腾达都得先巴结对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就一根筋的女人。

        姜氏狠狠地掐了自己手心一下，一脸谄笑地迎上去，“公主说得哪里话，公主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一家子都仰仗公主府，怎么能不等你呢。”

        就在姜氏想着亓郴无论如何也会对她的话，回应一句“都是一家人，我的就是崇暄”的时候，亓郴不仅一言未回她，而且还有点惊讶地躲开了她的手。

        就在姜氏被亓郴看似无心大条激怒之时，她不知道此刻亓郴正沉浸于她强自压抑的滑稽中，乐不可支。

        想如同前世一样分她在公主府的权，做梦去吧！

        贺崇暄在一边暗自打量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的妻子，眼中闪过无数的愕然与惊诧，思考这份异样还来不及，更别提掩饰目光了，忽然听见亓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崇暄，听太子说你宿醉一夜，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亓郴有点撒娇的开口，然后微笑着看向贺崇暄，拿起一个空碗，将芋圆上头的桂花沫儿都撇到盆边，然后厚厚地舀了两大勺。

        满座的人中，作为最不受待见的贺家庶女，贺崇溪是有什么吃什么，姜氏亓郴不知，她自己自小很是喜欢点心和羹粥中加点桂花蜜。

        唯独贺崇暄，对那些飘在上头的连嚼都嚼不到的细小金瓣，很是讨厌。所以理所当然地认定，亓郴这一碗芋苗是给他的。

        就在贺崇暄屁股刚离开椅子，道谢的话已经走到嗓子眼的时候，亓郴却将她盛好的芋苗，递给了身边的贺崇溪。

        然后又将她刚刚一直盯着的、就在贺崇暄跟前的桃仁山鸡丁拿到贺崇溪面前，柔声道，“崇溪，这一盘子都给你了，拿到跟前吃吧。现在正是吃核桃仁的季节，生核桃仁只能吃这几日的，等改天我带你做核桃露。”

        贺崇溪脸上布满了惊疑，是受宠若惊的惊疑。她自幼失去母亲，从没受到这等厚待。

        她只知道这人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满打满算才见过两面、但是已经认定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却不知道，前世自己是整个贺家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待亓郴的人。

        “谢谢公主嫂嫂”，贺崇溪抬头看向亓郴，露出一个真诚的甜美笑容。

        亓郴轻轻抚摸着小崇溪的头发，觉着能再次看见这个小丫头真好，和悦道，“快点吃吧。”

        虽然今日是在亓郴的呵护下用了早午膳的，但是亓郴仍然能够感觉到姜氏恨不得将小崇溪抽皮扒筋一样的厌恶。但是亓郴又知道，作为庶出的崇溪早已过了招致嫡母仇视的年岁了，且她不过是个一个月也吃不了她家几两肉的小女孩。

        姜氏不过是将对亓郴发泄不出的恨意，转嫁到她身上而已。

        看在亓郴眼里，直为无依无靠的崇溪心中发苦，她怎么偏生在贺家呢！

        崇溪吃饭就是吃饭，虽然吃得不少，但却是众人当中最早吃完的。见她擦完嘴，亓郴又给她拿了一碗乳酪打发她去找桑柔玩，顺便在桑柔走之前，向她嘱咐道，“驸马身边伺候那个叫荷露的婢子，我看着她很不错，让她过来伺候吧。”

        然后将手上透色镯子摘下放在崇溪刚刚离开的地方。

        因姜氏与贺崇暄心里有鬼，听到一个“荷露”的名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也没有心思去想作为珺天的公主，她是何处知晓贺崇暄的贴身婢女叫荷露的。

        亓郴的余光瞥到对面的贺崇暄身上，他十分惊动地一颤，差点将手边的茶水碰洒。

        闻声，亓郴目光柔和地朝他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说，“小心些。”

        可就是这样柔和的目光，与短得不能再短的一句话，结合亓郴饭间的一系列动作，让将察言观色的本事刻进骨子里的贺崇暄，心里的万千悲念犹如翻江倒海。

        小心些吗？

        而且她先让桑柔叫了荷露来，才说的这话，这是在给他暗示昨晚的事情吗？

        贺崇暄其实方才已经为他夜不归宿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了，只是还没找到机会和亓郴细说。有一干公主府的丫头们侍候的饭桌，也不是谈这种事的好地方。

        可惜，这时贺崇暄对于亓郴的心意猜得一清二楚，这点念头后来又在看见亓郴冲他微微一笑时消散了。

        他头一次感觉到亓郴身上的温软气质，头一次觉着自己费尽心机娶到的公主有点招人喜欢了。

        未久，荷露站在了桑柔刚刚站立的地方。

        亓郴漫不经心的目光堪堪从她身上略过的一瞬，突然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一时间一双慧眼果断地再次察觉到了异样。

        荷露是贺崇暄的贴身丫鬟，穿得是淡青色的刺绣镶边散花罗裙，淡眉细目，面色红亮，身姿旖旎，神态从容，哪怕知道她身份低微，也不由得心生喜欢。

        当然，亓郴是不会的。

        不过看着眼前的人，亓郴也会这样想：如果贺崇暄不为权势富贵的话，一个有情有义不肯抛弃糟糠之妻的俏状元郎，也能够传下一段佳话吧。但是，无论重来多少次，贺崇暄都选择了另一条康庄大道——带着糟糠之妻迎娶珺天嫡公主。

        亓郴心里苦笑，夹着芙蓉糕的手突然一抖，雪白的象牙箸与雪白的点心一同滚落至荷露身边——好像是奔着荷露去的一般。

        她看着荷露俯下身捡拾起两根象牙箸并一块脏兮兮的芙蓉糕，还未等她重新站定，亓郴已经重新换上一双筷子，搅弄起飘着枸杞的鹌鹑汤，纤手抵在下巴尖上抱怨道，“荷露，你去把那双象牙筷子给我洗净了送来，这些竹筷我真的用不惯。”

        在荷露离开的时间里，她也和贺崇暄说了几句话，不过是让他无事多找找太子，让大舅子提携一下的话。贺崇暄听着以为亓郴已经不和他计较昨夜他醉酒之后，整夜不见人的事情。

        他昨夜与亓嘉旭出去之时，自以为清醒，但是等到看见荷露之时，又鬼使神差地以为自己还在老家，而荷露仍是他的妻子。

        因此清早起来，直以为天塌地陷，少不了一场浩劫。但是，一向骄纵任性不可一世的亓郴，一直以笑迎之，让他连苦心准备的谎言都无用武之地。

        就在桌上一副笑语盈盈、其乐融融的时候，一声脆响忽然使在梧喜堂的每一个人屏住呼吸。

        几乎可以听见心脏的咚咚跳动。

        伴着那声脆响，在亓郴的脚边上，是一摊不成模样的偏白玉粉与玉块。

        “啊！”亓郴的双目凝视着一片狼藉，率先打破梧喜堂的寂静。

        闻言，贺崇暄才像是刚回过神来一样，急忙绕过饭桌，来到亓郴身边，既紧张又小心地拿过亓郴一只手，“没伤到你吧？”

        然后他又狠厉地看着荷露，“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等到荷露颤抖地附身跪下，亓郴才红着眼抽泣着开口，“这是我皇祖母留给我的，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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