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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交谈


傅瑶君听出了叶书白语中的不快,没有立刻去问,只抿嘴一笑,抬头看了眼听云楼高高挂起的酒幌,道:

        “在家时我也听人说过,听云楼似乎不是寻常饭庄?王爷果然见多识广的。”

        没有嘲弄,只当是一句戏语。

        叶书白的耳朵却立刻红了,辩白道:“我只是去吃过饭而已。”

        其实是去暗中查一桩案子的。

        说来这事,还牵扯了一段关于叶书白的旧闻。

        怀王这人,说好伺候也很好伺候,说难伺候又确实难伺候。

        比如他不太爱应酬交际,不太好酒,因此结交的也都是些诗文朋友,如听云楼这种酒色财气占全的地方,怀王不拦着别人去,但自己是不会主动去的。

        因此虽然听云楼厨子好,但叶书白是宫中养大的舌头,怀王府更是有八个厨子,各类各样的菜系都有,连那域外高鼻梁红头发的厨子都有,叶书白也不是饕餮性子,嘴也不刁,自然不会听说哪儿有好厨子,就非要去尝尝。

        说来听云楼也不大乐意招待怀王,掌柜的后来逢人就说,怀王脾气大,他只是叫了两个下番来,怀王就先沉了脸色,闹得附近几桌的人都提前走了,害他赔了许多银子。

        好在怀王出手算阔绰,虽然赶走了那两个下番,但最后给钱的时候,还是多赏了她们许多银子,言下之意还暗示可以给她们放良。

        听云楼掌柜的很不高兴,他们可是正经酒楼,那些下番也是教坊司送来的,怀王这是给谁难堪呢?

        “啧,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听云楼掌柜最后说。

        就听云楼掌柜的这句话,顿时让这段旧事成了京中人人都知道的趣事。

        从王孙公子到贩夫走卒,纷纷嘲笑叶书白胶柱鼓瑟,都进了听云楼还要劝人从良。

        最后这故事都传到了宫中,当今安平帝反倒是笑了笑,评说:“怀瑾叶书白确有君子之名。既然看见了,总要管一管。”

        而后便下旨,真个让人在教坊司勾了包括那两个下番在内许多人的罪,许她们放良归家了。

        是真的归家了,就连那两个下番,也没进怀王府或没有被任何人再抢走。反倒是被放良的人,都拿着怀王给的五十两银子回家去了。

        据说大部分都嫁了人,少部分也有出家的,如今都算过得还不错。

        至此,嘲笑叶书白假正经的人才少了一点儿。

        但很快众人忽然意识到,时年十六马上十七的怀王,莫说王妃,家中连个小星都没有。

        正经是真君子,但也可能真的有什么隐疾?

        叶书白当然不会到处给人说自己是去查案子的,也不会辩白“我没病”,更不会为了证明“我没病”而立刻娶妃纳妾的,他只是依旧故我——不平的事情看不见就算了,看见了就一定要想法管管。

        但现在面对着傅瑶君,他忽然不愿意被误解了。

        哪种误解都不行。

        “也是为了查案。”叶书白又小声咕哝了一句。

        傅瑶君笑意更浓,不再看听云楼,而是望向叶书白没了笑意的侧脸,柔声劝道:“王爷,人做事情,总是被人赞的时候少,被人骂的时候多,事成的时候少,事败的时候多,世间事从无一蹴而就的道理,王爷在庙堂行走,该比我懂时比势强,势比人强的道理。”

        叶书白微顿。

        她知道那桩旧闻?竟然传得那么远吗?

        少女迎着他的目光,笑意暖了冬风:“王爷明知朝廷不会废除教坊司,民间也改不了狎妓陋习,见到了却还是愿意一救,怎么今日一击不成,反而失落起来?我有父母之仇在前,尚能与他虚与委蛇,王爷又何必将不快露在脸上呢?”

        傅瑶君知道他的沮丧从何而来。

        叶书白连自己的命都差点儿填了鹊山的山洞,终揭开惊天大案一角。

        可在朝之人却抢着将盖子盖回去,然后说:“只这一个罐子有问题,替换了就是,别的罐子都是好了。”

        甚至连那天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

        换了谁能不沮丧?

        傅瑶君是知道当今安平帝的,性子绵软,一味守成宽恩,恨不能天下事事都别变化,当然就不能接受叶书白砸罐子的想法。

        今天回了京城,他交差此案的时候,怕是还要受一番大局为重、自然是西狄无礼的教训,顶多加一句“四象司事朕会着人细查。”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叶书白还要恭维一句“天家圣名”。

        谁能不憋闷?实心用事的结果,竟不过如此?

        叶书白怔怔地看着她。

        他着实意外她能对着自己,说出这样坦然的宽慰之语。

        这里有四象司,有朝廷众臣,还有许多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便是他说话都要留意。

        但傅瑶君为了宽慰他,已经算直陈朝堂之过了。

        她信他不会生气,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斥责一句无知妇人,怎敢妄议朝政?

        叶书白想着,展颜笑了出来,笑意直达眼底,尽扫那双桃花眼中的不快。

        “多谢姑娘。”他真情实意地躬了下身子,“跟着姑娘,果然有好事发生。”

        傅瑶君听说,好奇地问道:“王爷真是刻意跟着我家船队的?”

        叶书白笑着摇头:“起初并非刻意跟着,只是姑娘走得太慢,本王是四日后才折柳渡回京,结果我出备州境的时候,就看见了你家的船队。”

        傅瑶君啊了一声,颇为歉然道:“我真的没有留意,耽误了王爷归程,倒是我之过了。”

        江上行船极多,叶书白的船又没有摆出仪仗,显然是想要轻装简行快点儿回京的,但怕是自家船队颇为可观,纵然是拍成一行前行,也还是造成了江面的些许拥堵。

        “是我让他们别声张的,”叶书白笑道,“那时本王确实是有些不开心,刚好跟着姑娘的船慢慢行来,只当散心了。不过早知道姑娘会这般派遣人的郁结,路上就该邀姑娘同行。”

        傅瑶君转头,看看跟在不远处的府兵与铁甲卫,心下明白:“王爷是怕我们遇见劫匪吧?小女万幸,有王爷的护卫和铁甲卫当镖师,还没有花钱,赚到了。”

        叶书白被她逗得笑意更浓:“本王真的只是当时心烦而已。况且本王寻思按照姑娘的性格,车船上的财物恐怕大半都不会是真的吧?引人上钩而已。所以路上的时候,本王没有表露身份,是希望真的有劫匪,毕竟此时敢劫你家的人,定不会是什么无根草寇。”

        傅瑶君抿着嘴,低下头掩去笑意,才正色道:“王爷想岔了,那些真的是家当和白银,差不多十万两现银,还有很多古董物件,奇珍异宝,从小摆在我们姐弟房中,惯了看那些东西,索性一起带着,若算来东西折卖下,大概也有个□□十万两银子了。”

        叶书白被这数字惊了一下:“姑娘还真是……”

        他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

        “本就是想着能引人上钩的,破费些银钱也不怕,但现在听王爷这么说,我觉得是我想岔了,那些坏人也觉得我不会那么实在,又有王爷相护,自然一路平安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停在了听云楼不远处。

        叶书白看着她,低声感慨:“傅姑娘胆大心细,本王真是给自己寻了门好亲事。”

        傅瑶君不意他会说出这等轻挑话。

        偏偏对面的青年人说这话时,目不斜视、语不轻浮,那模样只像是认真陈述一个事实,而且说完了自己耳朵倒先红了。

        反而让她不知所措了。

        叶书白见她如此,以为她是气自己唐突,耳朵红得更厉害了一些,但依旧正色道:“姑娘听不得这话可不行啊,否则以后说出去别人该不信了。”

        强词夺理的话被他说得越发光明正大起来,连傅瑶君都信了,再看看身侧的听云楼,越来越觉得叶书白说得有道理。

        他们如今是有婚约的关系。

        她颔首一礼:“是,小女记下了,王爷快去吧,待我这边安置好了,再去下帖子请王爷,好不好?”

        叶书白忙点头:“好。”

        说罢,这才领着众人,往城门前去了。

        一时间,鼓乐起,彩旗招展,一群按品官服的大人们,对着那个年纪轻轻的王爷礼拜,齐呼“王爷”。

        傅瑶君抱着手炉,避身站在听云楼一侧,看着叶书白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城而去的背影,收回了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听云楼那金粉写就的招牌,嘴角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听云楼啊,呵,那背后的势力,可是堂堂皇子啊。

        顾斯年的听云楼,前世是观刑场。

        称帝的顾斯年在城墙上看,他的那些“臣属”,就在听云楼上看。

        她想着,转身往自家车队去。

        每走一步,她都能记起前世在这里死去的那些人。

        她的妹妹,她的弟弟,仁人志士,侠义豪杰。

        有叶书白,还有,她自己。

        而今生再见,听云楼依旧是那个位置绝佳的销金窟,有很富贵的装潢,有很富贵的客人。

        很配她如招摇的备州首富兼怀王未婚妻的身份。

        她看中了。

        今后啊,听云楼就该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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