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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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瑶君扶着扶手颤抖,她自幼于父母掌心中捧大,脾气却是极好的,对着仆妇也是和和气气,能说能笑,所以上下无人不喜欢。
是以仆妇们头回见她生这样大的气,都呆住,一时竟忘了扶她。
倒是佩玉得她一声唤,人已经大步进门,直愣愣一嗓子道:
“各位,走吧。”
傅族长不想傅瑶君真会赶人,梗着脖子还要说话,傅瑶君先说话了。
“妈妈们,还等我打他们出去不成?”
仆妇们这才醒过神来,其中一个年长健妇已经搂住了傅瑶君,感到她单薄的身子在孝衣下的颤抖,更觉心疼,立刻道:
“哪儿来的打秋风野人?惊了老爷太太,又吓到了小姐少爷!”
其他仆妇也顾不得什么体面,顺手有什么抄什么,门闩扫帚、簸箕花锄,跟着佩玉把族长一家往外赶,口中不住口道:“走走走!”
傅瑶君倒在那老妈妈的怀中,粉面涨红,眼中挂着泪,吐了两口气才直起身子,推着那妈妈道:
“妈妈快让二哥哥到门口去,把今天的事说给满城人听,快去嘛。”
声音都是一起颤着的。
老妈妈姓郑,是她的奶妈妈,丈夫早亡,带着两子投靠在傅家,如今长子由傅大老爷托人,送在县学读书,幼子则在傅家的商号里做账房学徒,自是对傅瑶君忠信。
郑妈妈见她气得脸色都白了,虽也恨族人咄咄逼人,还是提醒:“大姑娘,家丑不可外扬。”
傅瑶君眼泪已经落下,滴在郑妈妈手背上,哽咽道:“三十多年的家丑,再不提,难道还要再等他们扔我进乱葬岗吗?”
她气得发抖,说这番话时咬着牙,一字恨似一字,一字狠似一字。
郑妈妈见自己奶大的孩子这样难过,也想起了傅渊年轻时的旧事,也不管其他,只道:“弄月呢?让弄月快来。”
话音刚落没多久,弄月已匆匆进来,郑妈妈嘱咐了好好照顾傅瑶君,自己便赶着去寻儿子。
灵堂里就只剩傅瑶君与弄月二人。
傅瑶君看着外面,身子依旧在颤抖,脸上怒色未消,可是怒气却未达眼底。
为那等小人动气,不值得。
小时候父亲就常和自己说,傅家有害亲之仇,“瑶儿,你不能忘。”
她从没拿那些人,当亲人过。
“弄月,”她对正着急给她揉着四肢的弄月道,“去打听打听,他们是不是见了傅皋手下的什么人?”
弄月忽听她说起二老爷名讳,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回头看,见外面无人,回头扶她坐下,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二老爷怎么会……”
傅瑶君的声音却极平静:“弄月姐姐,否则他们为何敢这样胡闹?”
弄月怔住,是啊,为何?
有些事情,就怕琢磨,越琢磨就越让人害怕。
“小姐,小姐……”弄月轻轻握着傅瑶君还是有些僵硬的手,欲哭无泪。
若二老爷真与族里勾结,那自家小姐少爷,又能做什么?
她垂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目光已有坚定:“小姐别急,奴婢会打听清楚的。”
傅瑶君抬手摸了摸眼前这个大自己两岁少女的脸颊,眼带感激。
她与佩玉,是自己最能信任的人。
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一手拉扯起来的亲弟弟,比这些所谓的族人,更狠、更恶。
傅瑶君扭头去看父母的灵位,想起父亲多舛的一生,心中的委屈到底没忍住,索性又垂了几滴泪,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傅皋,我知这是你想要什么,既然你要演,那我干脆与族人撕破脸,送你上台好了。
只是上了台后能不能下来,可不在你,而是在我了。
灵堂中傅瑶君和弄月各有心事,都没发觉灵堂之外,傅咏安站在房子阴影处,也不知道听了她们多少话去,最终没有进去,而是悄声离开了。
夏时日长,傍晚饭后的百姓本正无聊,忽然就听说铁匠街傅家长房那边,闹起来了。
就见十几个傅家的仆妇,拿什么的都有,一路追一路骂得,将傅家族长全家被赶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上这家的门?”
“拿着那么个二十好几的疯汉来说过继,想瞎了心!”
“大小姐依礼敬重,倒敬出野亲戚来了。”
“再敢来,拼着上公堂滚钉板,老娘也得给主家出这口气!”
“我年轻,到今天才知道老爷太太那样好的人都不愿认的亲戚,果然是一窝畜生。”
族长全家被打得话说不出,鞋都跑掉了,更有家丁小厮追在后面泼水洗地:“晦气,晦气!”
周围人看得兴致勃勃的,一时间水路石桥上,都有人在看。
不多时,又有傅家一些掌柜账房们担着账本来,有人套近乎要来问,有年老的掌柜面露鄙夷但不说,倒是其中一个年轻账房冷声说:“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重演一遍罢了。”
说完,他还冲着族长一家落荒而逃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
围观百姓有知道旧事的,已经开始摇头叹说“傅家族人,是欺人太甚了。”也有那新来者不知旧事的,左右打听,立刻就有人和他们说了。
“三十多年啊,傅家大老爷还是少爷……”
“傅渊,是忠厚之辈。”
客栈中,叶书白如是评价傅渊其人。
客栈距离傅家不远,外面刚闹起来的时候,声音就传过来了,而武威更已安排人盯紧傅家,所以那边灵堂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叶书白这边立刻便能知道。
“既然是忠厚之辈,怎么养出的女儿如此无礼?”鼎儿不赞同。
“她救了本王。”叶书白提醒道。
鼎儿给叶书白添茶,道:“挟恩图报,更不忠厚了。”
叶书白坐在灯下看书,右手腕包扎着,左手里颠着一个不大的实心铁丸——他自幼只读书不曾练武,手无缚鸡之力,平时连四力弓都拉不开。
怀王的手腕是因为躲避刺杀时手盾拿久了,竟然给累抻了。
正直的怀王偶尔有些好面子,又有知县在侧,所以路上没说,忍到客栈换好了衣服才说。
当时揉揉就能好的事儿,拖到现在,竟然得敷药了。
武威着实看不下去了,去安排他事之前,先将这个铁丸给他:“不求王爷考武状元,能拿得动手盾就好。”
好脾气的怀王从善如流,但好脾气的怀王听到鼎儿如此说傅瑶君,竟蹙起眉头,看了他一眼。
“鼎儿,未见未识未知他人,不能如此定论,会失于偏颇。”
声音清正严肃。
鼎儿从小跟着叶书白,听音立刻知道他认真了,忙恭敬敬茶:“是,小的知错了。”
叶书白放下铁丸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茶碗后才道:“傅御史兄弟的父亲也是在外行商时遇贼没了。族人非但逼他们母亲改嫁,还把生病的傅皋和他妹妹抢走,说是疫病,把人扔到了乱葬岗上。”
鼎儿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那时候傅渊也才十二岁,赶去乱葬岗上找到弟弟妹妹时,傅皋只剩一口气,妹妹已经没了,再回家时,母亲也受不住刺激与逼迫,投井了。”
“傅渊收拾细软,带着傅皋一走十年,再回来时,他已是备州首富,而傅皋也中了秀才。回乡是因为他们找到了父亲的尸骨,要送父亲入祖坟。”
“傅家族人不思己过,纠缠无礼。好在傅渊有手段,让父母入了祖坟祠堂时,也让那些人下跪给父母妹妹道歉。而那之后,傅渊就同傅家和解了,答应今后族中幼子求学孤贫养老,皆由长房出钱。”
鼎儿听得皱眉:“这是为何?”
叶书白叹气,合上书:“因为傅皋被先帝点了榜眼。傅渊为了弟弟的官声前途,让步了。”
鼎儿觉得这个事情憋屈得很,愤愤道:“难怪,王爷说他忠厚。”
叶书白依旧端坐,看着跳动的烛火:“这不是我说的,是先帝说‘傅卿兄长,是忠厚人’。而当今也说过,傅渊是义商。”
可惜,忠厚辈却死于非命。
“鼎儿,”他看向长吁短叹的鼎儿,“傅皋是傅渊养大,兄弟感情理应深厚,可为何傅家族人还敢欺负傅渊后人?傅家大小姐又为何行如此唐突之事?”
鼎儿意外:“王爷是说,她是在……求救?那她为何不明说?”
叶书白摇摇头。
他不知道,但他偏能理解。
因为他自己未至幼冲便父母双亡,因为他也曾是稚子怀宝于闹市。
他被养在先帝膝下,说是尊贵非常,但暗中如履薄冰之艰,也是如人饮水,冷暖只有他知罢了。
自己亲得天子教导,三年才知世事人心,五年才知如何应对,至今也不过是堪堪知晓如何悬走于丝上而不败。
而傅瑶君身为家中长姐,下面有幼弟弱妹,忽遭信任之人背叛,只会更慌更怕,也比自己更难更险。
他已经怀疑刺杀自己的人是傅皋,因此傅瑶君才会来救他,才会向他求救示警。
至于言语乖张隐晦,是不敢全信他这个王爷。
她说,“没有时间了”。
想着,叶书白对鼎儿道:“准备帛金素服,丰厚一些。”
鼎儿会意,立刻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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