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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因知太子常用功起来就不知休息,故驸马林适虽身为东宫侍书,理应侍奉太子学习,但他人在东宫时,却很少主动督促太子念书,更多地是拉着太子下棋画画,做些风雅的怡情之事,在他觉得太子应当休息一阵的时候。

        这一日,他将太子从书山书海中捞出,请太子陪他手谈一局。他的这位妻弟性子好极,自然不会拒绝,含笑应下后,就与他在窗下对坐,各执黑白,边啜茶边落子,暂享一时闲暇。

        林适并不擅棋,他对面的太子天性灵颖,其实棋力在他之上,只是太子的棋风总是没有杀伐之气,落子时易优柔寡断,故每次他与太子对弈,一局总能拖下上半个时辰。

        边摩挲着手中棋子,边望着对面太子的澹静眉眼,林适不由想起太子的姐姐、自己的公主妻子来。若说太子是水,是幽谷中波澜不起的澄澈静水,宠辱不惊,淡看成败,那太子的姐姐、他的公主妻子,就似是火,一团燃灼着必胜之心的烈火,时时刻刻都斗志熊熊,一刻都歇不下的。

        想着公主妻子的最新谋划,林适边暗在心内叹了口气,边缓缓落下一子。他确定他没叹出声,但太子却像听到了他的心叹声,澄静眸光关心地落在他的面上,“姐夫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哦,没有”,林适淡笑着摇头道,“臣只是……只是有点想徽儿了……”虽是临时找的借口,但其实也是真话,林适笑对太子道:“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臣只要几个时辰不见徽儿,心里就想得紧。想来若是因故不得不与徽儿分离一段时日,臣怕是会想得觉都睡不着、饭都吃不下了。”

        “父母爱子,乃人之常情”,太子含笑对姐夫道,“我也有几日没见徽儿了,心里也想他。上次在公主府时,徽儿还会同我摇手同我笑,不知过去了几日,他还认不认得我了。”

        因就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永康公主府又离东宫不远,林适遂就请太子殿下到府上用膳并看看小外甥。太子欣然应下,换了件月白色常服,就与姐夫坐车来到了永康公主府。因想着给皇姐一个惊喜,到府后太子令府内侍从不必传报,就与姐夫两个人一起走向皇姐日常用膳的花厅。

        走得近了,却听见永康公主正问心腹侍女事情。公主问侍女诸事可都有安排好,慕昭是否有被送至端王孙私宅,这消息是否又已不着痕迹地透露到燕王府耳中等等。

        林适只知道公主妻子想利用慕昭设计燕王,但对公主妻子究竟计划如何行事、何日行事是一概不知,哪里知晓她会选在今日这时候正同心腹侍女商谈这个。他深悔邀太子到府用膳,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太子,见太子来时面上的温煦笑意,已经无影无踪了,神色清冷如玉,唇角紧紧抿着。

        林适侍奉东宫多年,知道太子素来是神仙性子,极少冷脸动怒,眼下这般面无表情的模样,已算是真生气极了。林适已将肠子都悔青,他微扯了扯嘴角,不知要说什么才能混过眼前局面时,见太子殿下,忽地动身向前,快步走进了厅中。

        大公主不意弟弟这时来此,吓了一跳。心腹侍女早在太子进来时就赶紧闭了嘴了,大公主忙如常作笑状,问弟弟怎么突然来了,又要拉着他一起用午膳等等。说没几句,她也注意到弟弟脸色不对,知道弟弟定是将她方才的话都听进去了。

        大公主知道弟弟向来是一根筋地敬爱他的“好二哥”,定是不愿她设计针对燕王,为此而生气。大公主心叹了口气,就要再长篇大论地劝说太子,告诉他皇室中同母亲兄弟都隔着心不可信,更别提他与燕王并非一母同胞了。

        老调刚要重弹时,大公主听太子弟弟嗓音冷急地问道:“端王孙私宅在何处?”

        大公主甚少见弟弟如此声气,怔怔地说出了地址,而后就见太子立即折身冲了出去。大公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下后,才想起来要追,却已追不及,见太子径出府门上了马车,马夫遵命一扬鞭,马车疾驰,直奔端王孙私宅方向。

        她本是想让燕王得罪老端王一系,可别到头来是太子与端王府闹得关系僵冷。大公主又气又急,一壁命侍从快些备马车,一壁将气俱撒在驸马身上,责问他是不是故意这时候带太子过来,成心要坏她的事!甚气得都问驸马,是不是实际是燕王那边的人了!

        驸马林适平日其实是个好性子,回回和公主有所不和时总做沉默退让的那一方,几乎从未与公主妻子对呛过一句半句,但今日这会儿,他也着实是被公主疑他是燕王党的这些话,给气得有点冒火了,忍不住驳道:“我又不是神算子,怎知你偏偏这时候在府中谈这个?!又怎知太子殿下会反应这样大,竟就直接亲自去端王孙私宅拦人?!”

        他驳着忽然似有所悟,“不对啊,太子殿下要拦人,不应该直接过去燕王府,拦着燕王别入局去跟端王孙抢人吗?!”

        林适的这句话,令正心急如焚的大公主,也猛地醒觉,停下来静想了一瞬。这一想便是不敢置信,大公主怔在原地,心神几是在震颤了,难道太子弟弟直接急往端王孙私宅,不只是为他二哥,还是为那少女不成?!弟弟对慕昭,难道是有什么她不知晓的情意吗?!

        其实没有,太子年少不通情窍,只是心若琉璃并能以己心度人。那位名为慕昭的少女,那日既百般不愿侍宴领唱,便就不是贪名逐利之人,旁人能攀附上端王孙许会欢喜,但对她而言,这将是逃不开的枷锁牢笼。

        他记得她的眼神,明净而不羁,天际云影落在她漆亮的双瞳中,如是鹤羽翩跹。皇姐的这一设局,于她而言,定不是从此荣享锦绣富贵乡,而是被生生折去双翼,从此困在笼子里,一世再难得自由。

        急往端王孙私宅的路上,他眼前总是浮现起她的眼神。他依然不解她看他的眼神为何会那样特别,似是在看久别重逢的友人,但,那一日眸光与她对望时,他却不觉那样的眼神冒犯,尽管那日只是初见,但他心底就已隐隐有种感觉,她与他骨子里有相似之处,如有缘分相交,应可真的成为友人。

        马车一路疾驰至端王孙私宅附近时,却无法再继续前进了,因前方不知发生何事,大量民众围观聚集,堵住了前往端王孙私宅的必经之路。

        他晚一步,那少女的危险就多一分,太子情急之下径就下了马车,直接向前方跑去。围观的人群听到身后动静,渐为他分出一条小径来,太子越过幢幢人影,望见了少女,望见她站在倒地的车厢旁,被众人议论围观着,她手中的小刀犹有鲜血残留,双眸也似浮有血色,微微猩红的眼底如正灼着怒恨的火焰,像若世事真将她逼至绝境,她会以纤弱之身,倔强地选与天地对抗。

        或是因惧怕她手中的寒刃与鲜血,或是因惧怕她冰冷的神色、眸中燃灼的愤恨火焰,围观人群俱只是眼望着少女并轻声议论着,无一人近前问少女究竟发生何事。正轻议纷纷,忽跑来了一名秀美羸弱的少年,他气喘吁吁地跑至少女面前,向似乎比他大两三岁的少女,断续轻喘着问道:“你……还好吗?”

        少女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似极惊讶少年会来到这里,眸中浮起的茫然之色,渐搅乱了原先的愤恨火焰。等不到回答的少年,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向少女慢慢地伸出了手。他轻将少女握着的染血小刀拿在手中,在用帕子将刃上血迹擦净后,又拿过她另一只手攥着的刀鞘,将闪着寒光的利刃收入鞘中,而后把这柄银鞘刀还给了少女。

        围观人群不知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看情形,似乎有些像姐弟,又似乎不太像。因少女在接过纤尘不染的银鞘刀时,似是想对少年微微屈膝行礼的,只是微一犹疑后,她没有如此做,像是若以尊卑礼仪拜谢眼前的少年,反是看轻了他,少女就只浅笑着望着少年道:“谢谢。”

        旁人不解,而少年却似乎欢喜少女这样的态度,眸中也蕴起了温和的笑意。他看了眼旁边的残破马车,没有问为何会如此,只是问少女道:“你想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因适才疾奔,少年漆黑的额发微微濡湿,嘴唇也略显苍白。少女看着这样的少年,略一思量后,微笑着道:“我想去茶寮喝杯茶,要一起吗?”

        少年少女的身影,渐并肩远去了。路人们对究竟发生何事以及这二人到底是何关系依然不解,只是见人都走远了,也都收回了围观的视线,陆续散了各做各事,就只临街酒楼长窗后的暗影中,仍有隐秘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远去的少年男女身影,眸底幽色暗沉。

        在知晓慕昭将至端王孙私宅时,燕王直觉怀疑有人在故意设计他,故意以慕昭为饵,诱他入局与端王府产生冲突。他自是不容许慕昭出事,但也因心中的怀疑而谨慎行事,没有直接露面,只想着尽快赶在慕昭到达端王孙私宅前,暗中出手,将她拦下。

        当慕昭用匕首威胁婆子速速停车时,身在酒馆二楼窗后影中的他,就欲出手暗助她一臂之力。只是忽然有人比他出手更早,一枚薄若蝉翼的飞镖,如疾电截断了套马的缰绳,紧跟着又有身怀武艺的妇人,稳稳当当地将慕昭从车上救下。

        他不知这股暗中救护慕昭的势力出自何方,心惊之余更是谨慎。纵然见慕昭一个人孤零零地执刀站在那里,心里百般意欲近前宽慰,但理智仍控制着他的行为,使他依然避在暗处,谨慎地思量与观察。

        而后不久,太子竟然到来。他暗中看着太子对慕昭的态度,看他二人最终并肩远去,心中惊疑如翻江倒海。难道先前出手暗救慕昭的势力主人,是为太子?太子与慕昭何时相识,又是怎样的关系?难道慕昭与太子一直有隐秘交往,与太子相交在他之前?是为这个,慕昭才待他生分,总是回避与拒绝他?!

        是这样吗?似乎可以说通部分事情,但心中的疑云却更加深浓。少年男女的身影已远不可见,而长窗暗影下,燕王惊疑的思绪越发紧密地缠绕在他心底,种种猜测在他心头游移绕转,他似乎离事实很近又似乎很远,深思许久后,犹未能捕捉到事情的真相,反是心底,无可抑制地涌现出失落与颓然。

        她是淡淡笑着的,在和太子一起离去时。她愿对太子笑,愿主动与太子同行,却总是避着他,不愿与他亲近,哪怕是笑意,都不肯予他半分。

        紫宸殿中,皇帝终于将奏折批完。他饮了半杯茶休息,令人在案上铺陈好纸笔后,就走至案后提笔挥毫,以扫这半日枯坐批折的疲乏。

        傅秉忠自然伺候在旁。他边看着陛下笔下铁画银钩的“民动如烟”“世鲜兴贤”等句,边暗想陛下已有大半日未问慕小姐的消息,是否快要问了时,就听陛下忽然开口道:“她在做什么?”

        陛下没有撤回从前的“不必再禀报”,因也没这必要,如今的陛下,每天都要问一问慕小姐的消息,故他也不必主动上报,只要当陛下问起时,忙如实禀报就是了。反正慕小姐现下安危不可能出半点岔子,陛下命将暗盯着的人手加了一倍,吩咐一有不对劲就出手暗护,慕小姐那里,是出不了事的。

        只是,人虽出不了事,人所做的事,却不一定能取悦圣心。傅秉忠听陛下问起,忙恭声回道:“慕小姐现正在东市游逛。”

        陛下边落笔如云烟,边问:“她一个人?”

        傅秉忠正是为这个暗悬着心,他紧盯着陛下面色,微迟疑着回道:“有……有人陪同。”

        陛下何等英明,听他回话有点吞吐,就知他口中的人非同一般。但陛下似不在意,握笔的手略一顿后,笔下依然云淡风轻地书着“我静如镜”,神色也平静如前,语气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燕王吗?”

        傅秉忠回道:“是……太子殿下。”说着眼见陛下笔下“镜”字的弯钩直直地飞了出去,像人走斜坡时猛地绊了一跤,一路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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