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少年06

“威尼卡……”

        有些低哑的女音在黑暗中响起，没有得到答复。

        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过去后，捂在面上的手指挪开，床头的台灯被拉开，暖灯下露出一张稍显苍白的脸。

        过了一会儿，嘉妮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名字，她直起身子，稍微提高了些音量：“迪亚波罗，亲爱的？”

        屋内毫无动静，她看向另半边床，下陷的痕迹随着时间流逝早已消失。

        家里没有时钟，她打开电视看了看，时间早已过了十小时。

        他不在这儿，还未回来。

        也对……

        她愣神地抚摸着冰冷的枕头，心中却没有半点的惊慌失措，这件事似乎早就能预料到。

        嘉妮打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相框。

        照片边缘有些泛黄，但整体还是保存得非常完好，跨越了年岁，上面的两个人仍保持着对视的姿态。

        她的食指抚上男孩腼腆而专注的脸庞。

        就是这个长大了的男孩，他恼怒地将第一张合照焚毁，在她的请求之下，才勉强留下了第二张。在她多次凝视照片入睡后，他又不愿再看到它，严厉地要求将其收起来。

        她向来都听他的，于是将相框藏了起来。

        而迪亚波罗过去不论做什么，向来是说一不二地替她做好决定，不会游移不定，更不会有多余的解释。嘉妮明白，这就是他爱的表现。

        可是昨天，他变得有点优柔寡断，问了太多问题，迟迟不肯从她身边离去，有点像是过去的依赖，但更像是在试探着什么。

        所以，她知道事情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

        再加上某种强烈的不详预感涌上心头，她不想让他离开，但是又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因为她要给予爱人全心全意的包容。

        可是如果醒来还没看到你，那我该怎么办——出于对爱人的信任，她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生理上没有任何不适，「比莉·珍」没做什么，所以迪亚波罗此时还活着，他没有打电话过来，也许只是单纯被事情绊住了手脚。

        也可能是航班延误、车辆晚点，或者他正在回来的路上，再过十分钟就到。

        她当然可以为他寻找到很多合适的理由，可是，他答应过醒来就能看见他的。

        她宁愿他未曾许下承诺，也不想看到他那副为难的模样，那副……对她撒谎的模样。

        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该去探望那位黑医的情况、向他道歉，还有书店，她应该再看看叫费利尼的可怜孩子。

        对了，她还要做上一桌丰盛的晚餐，让她的爱人一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

        ……无论如何，她要逃避这些不堪一想的问题。

        嘉妮迅速穿好衣服，逃离了空荡荡的房子。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净是些陌生的面孔。嘉妮被人群裹着，踩着石砖，脚下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不知有意无意，她停在了街角的一处。

        她已经走过了书店，跨越了长桥，还远远未到诊所。

        前进或者后退，只要选择其中一个方向就好，但嘉妮无法控制自己。

        上一次，好像就是这条街区。

        她心下茫然，视线却不自觉地投向了熟悉的位置。

        小巷里，依旧是三三两两无所事事的青少年，还有那个，和威尼卡同样年纪的孩子。

        这次他看起来有精神多了，其他人蹲在地上打牌，吵闹地叫嚷着脏话，他则是坐在废弃的货箱上。与吵闹的他人相比，他看起来很安静，乖巧地咀嚼着嘴里的口香糖。

        嘉妮朝着他缓缓地走近两步，然后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撑住身体微微向后仰，沉默地回望她。

        她的接近也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他们看出这位衣着干净体面、格格不入的女性找他们当中最小的那个有事，于是挤着眼睛怂恿他快过去。

        男孩看了看他的同伴，又看了看嘉妮，他插着兜向她走了过去。

        对于他的主动，嘉妮有些惊讶，她的手紧张地握了握，然后轻声说：“你有名字吗？”

        他怀疑地打量嘉妮，随后点点头。

        “啊……那你叫什么名字？”嘉妮紧接着问。

        男孩伸出手，朝她做了个手势。

        不经意间，嘉妮注意到他的手。

        那的确是属于孩子的大小，然而五根手指粗短、指甲残缺不齐，弯曲的时候甚至能看到皮肤褶皱里藏着的灰尘和汗液，指缝内全是脏污的黑泥。

        这跟她预想的有点不同……

        然后，他把手往她面前凑了凑。

        她愣了一下，不理解他在干什么，她问：“什么？”

        男孩突然不耐烦地掀起眉毛，把嘴里的东西吐到她的脚下，冲着她大声说：“给钱！不给钱还指望我告诉你什么！”

        一股难闻的气味袭来，嘉妮这才发现他不是在嚼口香糖，而是大/麻/叶。

        焦臭裹着口水味冲着她的脸上飘去，嘉妮大脑空白地拿出一点钱递过去，男孩立刻夺过大额的纸钞，兴奋地跑到同伴那边分享。

        嘉妮犹豫要不要离开，他却很快又返回，报了自己的名字，同时塞给她一样东西。

        她低头看了看，它的包装像一小块巧克力，她道过谢后，刚一撕开，就听到男孩得意的声音。

        “送你点小零食吃，”他嬉皮笑脸地说，露出了难看的牙齿，“这东西可不便宜。”

        这不是单纯的巧克力……嘉妮赶紧将东西递回去。

        “干嘛还给我？你都要吃下去了！”男孩见她想反悔，大声地质问道。

        “不……”嘉妮低声说，“还是不用了。”

        “不行，你已经撕开了！把钱拿来！”

        说着，他伸手摸向她刚刚拿出钱的口袋，嘉妮向后退了几步，注意到他身后的那伙人看戏似的望着这边，而男孩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愤怒。

        “我……”她有些慌乱地摇头，“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嘉妮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他的怀里，也不管他到底接没接住，转身就逃。

        不出几步路，她听到了巷子里传来一阵哄笑，仿佛在嘲笑她莫名其妙的举动。

        顾不上一路上惹眼的视线，嘉妮神色仓皇地逃回了家。

        路程不短，但她不想在外多停留一秒。风把嘴角割破，到家的时候腿已经彻底软了下来，她撑着墙壁，几乎是半跪着爬过了走道。

        她激烈的喘息着，哆嗦的手指握着钥匙打开了家门，干涩的口腔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润滑，她尝到了喉咙里的血腥味。

        “威尼卡……！”

        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她的声音苍白而嘶哑。

        什么都没干成，嘉妮匆匆地将身体清洗干净，接着拖着重返疲惫的身体躺回了床上。

        那不是他……没人能代替他。

        威尼卡是乖巧的孩子。

        他也时不时因莽撞惹得一身脏，但他从未用脏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吃她做的菜时，他会忍不住吃得满嘴酱汁，然后怯怯地向她道歉；他喜欢整洁的自己，却愿意顶着被她梳乱的头发出门……

        穿上她笨拙编织的第一件围巾，抬头露出被冻得发红却满足的笑脸；夏日浇在身上的清水，在他的眼睫上留下如同泪滴一般动人的水珠。

        钻入怀中的温暖体温，分别前落在脸颊的亲吻，隔着人群望过来的翠绿眼睛，得意的嘴角，因她一举一动而起伏的情绪，隐忍又失落的眼神。

        还有，恐惧时、妒忌时、喜悦时、意乱情迷之时，那只握紧她、颤抖的手……为了得到她而沾满鲜血的手。

        他如此珍惜她……

        如果是威尼卡、如果是威尼卡……

        如果是威尼卡，一定不舍得她孤身一人。

        因为那是她的选择，她的爱情，她的少年。

        比起问起迪亚波罗的去处，她更想知道，她的威尼卡到底哪儿去了。他又为什么要改换姓名、称自己为恶魔呢，嘉妮从来都不想用这个词称呼他，但他似乎想以行动力证这一点。

        嘉妮侧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床头的相框。

        她将他放在咫尺的距离，用来提醒自己日夜陪伴在身边的，就是他本人。否则，他不会单单只是看着而已。

        嘉妮无法不思念迪亚波罗，就像她无法不思念威尼卡。

        在她过于漫长的生命里，几乎所有事情都被时间抹去，似乎没有什么能再引起她的激情，与其说是在人世随波逐流，更倾向于浑浑噩噩的游荡于荒野。

        直到她与爱人激烈地相爱。这是对「比莉·珍」的无声抵抗，也是对先代预言的反讽。

        与威尼卡分别，那之后到底过了多少年，又经历了多少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经历了短暂的爱，此刻，又有人或事阻碍她从爱中获得新生，它们在摧毁她。她感到体内的生命力和热切的爱，正随着下落的孤独感一点点沉寂。

        失去爱人，她的精神如同寂寥的原野一般荒芜。

        ……

        千里之外，黑发的男性询问道：“恢复得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

        粉发的少女活动了一下小臂，随后想起什么，她停下动作思考起来。

        “怎么了？”

        “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昏迷前，我从他嘴里听到了一个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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