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威尼卡01

嘉妮搬来附近没多久，捡到一个浑身破破烂烂的孩子。

        她本来只是路过一个不怎么干净的巷口，注意到有一个人躺在那儿。

        这并不奇怪，这个肮脏逼仄的地方每天都有不同种类的人倒在这里，小混混、借高利贷的、流浪汉、黑手党……他们通常一天到几天之内就被清理干净，所以留下来的更多是流浪的猫咪，缩在垃圾桶里，眼睛闪着凶狠的绿光，威胁着每个靠近它地盘的人类。

        没人会管这些……更何况那个孩子已经看起来很大了。

        她远远地停留了几秒观察了一下，犹豫的想法被抛在脑后，重新迈着步伐离开。

        没走两步，热乎的东西缠上她的脚踝。嘉妮低头一看，是那个狼狈的孩子握住了她，他趴在地上，抬着头用翠绿的眼睛看着她，虚弱到一句话也说不出，但神情仿佛在哀求：救救我。

        嘉妮下意识地比量了一下，那个孩子至少爬了十米的距离。

        有点可怜，嘉妮皱了皱眉头。她还在考量该不该处理这么一个麻烦。

        那个孩子似乎是放弃了，意志终于坚持不住，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只是手还紧紧握着嘉妮的脚踝。

        嘉妮只好把他的手掰开，提着破破烂烂的他回家。

        好在一路上没有碰到邻居，嘉妮躲躲闪闪的身影也并未引人怀疑。

        回到家，嘉妮给那个孩子喂了点水，他咳了两声醒了过来。

        “好点没？”嘉妮撩了撩遮住他眼睛的浅色头发，露出一双从朦胧中惊醒的绿眼睛。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缓缓点头。

        “你看起来需要吃点东西。”嘉妮根据经验判断。

        “您愿意收留我，我就满足了，”一听到这话他离开清醒了，急忙回道：“我吃的很少，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打扫卫生，或者是……”

        等一下，她什么时候说过要收留他，这孩子应该回到父母身边去。嘉妮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看到那孩子小心翼翼地缩在一团，浑身脏兮兮的。

        这个脏兮兮的家伙需要洗个澡。

        “你有名字吗？”嘉妮领着那孩子到了浴室门口，边说边给浴缸放水。

        “有的，我叫……威尼卡。”

        “那么，我就不用帮你取一个了，”嘉妮呼出一口气，一只手沉入浴缸的水中，一边朝着站在门口的粉头发孩子招手，“你过来。”

        威尼卡看起来大概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很瘦，不过就总体来说看着还算健康。只是暴露在外的皮肤有多处淤青与未结痂的伤口，半长不长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没有光泽的一绺绺头发，此时与陈年的血污纠葛在一起，并不服帖地耷拉在他的眼前与颈后，遮住了大部分脸庞。

        听到嘉妮的话，威尼卡抓着手肘向前一步步挪了过来，他的眼睛瞟了一眼没有表情的嘉妮，很快又移开视线，赤着脚踩进水里。

        他带着一身污渍进入热水，水的热度加快了渗染的速度，深褐色的泥水与暗红的血水散逸在水中，蹲下时甚至荡开了变得有些浑浊的水。

        嘉妮一下子收回浴缸中的手，问道：“你要穿着衣服洗澡吗？”

        隔着雾蒙蒙的水汽，威尼卡抬头望着她，道歉说：“对不起，弄脏了您的浴缸……”

        说这话的时候，他蹲坐在浴缸，抱着左手手肘。

        “没关系，洗完后你把浴缸洗干净就行，”嘉妮将花洒递给他，“用这个洗头发，别让头发堵住排水口。”

        “我会尽力做好，但我现在……对不起，我……我动不了右手。”威尼卡本想忍一忍，但艰难地抬起手臂，他的手肘处肿了一大块。

        嘉妮刚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的浴巾，她放在一旁蹲了下来，这才注意到他行为迟缓的原因，她抬起威尼卡的胳膊端详了一番，直到威尼卡“嘶”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这么做会让患者感到疼痛。

        “我送你去医院。”

        “不、不用……”威尼卡又抱住手肘，显得很不情愿，“我想只是脱臼了，我恢复得很快。”……但那是在每餐能吃饱的情况下，然而他不敢说，他怕太多事情会让这个人感到厌烦。

        嘉妮陷入了沉思，她不知道小孩子对医院这么排斥……要怪就怪她没什么关于医院的记忆吧。

        既然不肯去医院，那么只能这样了。

        “可能会有点痛。”嘉妮说着抬起威尼卡的手臂。

        在少年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嘉妮迅速将他的手肘一扯，痛觉神经来得甚至比反射弧更快，威尼卡愣了一下，生理性的泪水已经漫上眼眶。

        嘉妮立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她略显愧疚地说：“抱歉，我实在不想让邻居找上门来。”

        威尼卡皱着眉大口喘气，他讨厌这种窒息的感觉，嘉妮虽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但那双手毕竟属于成年人，笼罩在他的口鼻，一瞬间让他呼吸都有点困难。

        “应该没事了，”嘉妮很快松了手，犹豫了下，还是摸了摸他脏兮兮的脑袋，“我给你处理下这团‘鸟窝’。”

        她从抽屉拿出一把剪刀，快速地在威尼卡的头上工作，虽说纠结成一团的头发很难处理，但快刀斩乱麻，嘉妮一向是只考虑实用性不顾美观与否的……

        很快，嘉妮把剪落的头发收集起来丢进垃圾袋，她拍拍威尼卡的脑袋，“这样就方便很多。”

        刚转身，嘉妮又转了回来，“对了，还有这个，”她伸进水中将浴缸的脏水放掉，“我忘了你应该先冲洗一下再泡澡。”

        说完这些，嘉妮给予了威尼卡充足的隐私空间，她关上门，离开了浴室。威尼卡则是低头看着放走的水，呆滞地摸了摸自己狗啃了的发碴。

        过了不久，咚咚咚。

        嘉妮看向声音来源，来自卫生间，门缝下映出徘徊的影子，他摇晃着身子，似乎有些害羞扭捏。

        “怎么了？”

        “我、我应该穿着沾血的衣服出来吗？”

        嘉妮花了两秒思考家里有没有未成年人的衣服，答案很显然，这种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么只好给他自己的衣服了。

        “你先等等。”

        “好的。”对面乖巧地回答。

        嘉妮没费多少功夫就翻出一件睡裙，她敲了敲门，卫生间的门应声而开了窄窄一条缝，暖光夹杂着热腾腾的气浪从中溜出。

        “这个可以吗？”她将睡裙塞进去。

        “可以。”对面细声细气地回答。

        威尼卡很快穿好睡裙出来了，这条睡裙对他来说还是太长了，超过膝盖甚至快接近小腿肚，看到他赤着的双脚，嘉妮突然意识到他似乎没有一双鞋。

        威尼卡抬头，一只手紧张地握着门把手，露出半个身子。凌乱的头发被粗糙地擦拭过了，他极短的发梢落下水滴，顺着宽大的衣服轮廓滑进小小的胸膛，水滴接触到棉质的面料，打湿了她的旧睡裙。

        想到他之前请求收留的话，嘉妮此时的心情与捡到流浪猫没什么区别。

        “我该送你回父母身边去。”

        威尼卡摇摇头，低声说：“他们都……不在了。”

        嘉妮意识到了什么，她叹了口气：“知道吗？因为你没有衣服可以穿，也没有鞋可以走路，我可能得养着你了。”

        她转头看了看厨房那边，“总之，你先出来，我做了肉酱意面。”

        威尼卡偷偷瞄她的脸色，没什么情感波动，似乎带了点无奈，但是没有他以前从其他人脸上见惯了的令人恶心的神态。

        “我本来只想喂你一顿的，”嘉妮给威尼卡盛好一盘意面，惊讶地看到威尼卡还站在一旁，“你喜欢站着吃饭吗？你这种习惯不常见。”

        “不……我，”威尼卡注意到嘉妮单纯是表示惊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于是松了口气，“我这就坐下。”

        餐桌是正正方方的简单的木桌，垫上碎花的餐桌布，中间有一个没有插花的陶瓷花瓶。餐桌不大，刚好只能提供四个座位，看起来很久没被使用过，还是崭新的，上面的一些灰尘不久前被擦去。

        无从判断哪里是嘉妮座位的对面，威尼卡找了个离他最近的地方坐下。

        “您不吃吗？”威尼卡看到嘉妮只端出来一盘，而这一盘意面现在在他的面前。

        “我回来之前就已经吃饱了。”嘉妮随口敷衍。

        威尼卡拿起叉子卷起意面，这香气对此刻饥肠辘辘的他来说美味得简直就是神明做的料理，光是想象酱汁的调和与意面的口感如何交融就让他瞬间生出大量唾液，但他忍住了全部塞进嘴里的冲动。

        他吃完这一小口，惊讶地对嘉妮说：“太美味了，感谢您！您的手艺真好！”

        嘉妮懒懒地撑着下巴：“是吗。”

        她不怎么在意食物的味道，也没有特意去学怎么做菜，只是慢慢地，这么长时间，不学也终究是自然而然地会了。

        威尼卡全当那是自傲的“谦虚”，见嘉妮并没有再接更多话的打算，他心领神会地埋头开吃。

        回过神来，他的叉子已经把盘子里最后一点肉酱搜刮了个干净，双手拿着还剩一点油脂的盘子，舌头差点舔了上去。

        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睛却忍不住向上看了看嘉妮，“对不起，我太饿了……我不该这么粗鲁。”

        流浪的生活快让威尼卡忘记什么是尊严和礼仪，一开始他还会挨着饿，只为等着到餐馆打烊，求后厨赏点给流浪汉的东西吃，后来变为捡一些其他人吃剩的干净的面包，最后是饿得两眼发绿，只要是可以入口的东西都迫不及待塞进嘴里，甚至与野猫抢食。

        说实话，威尼卡就连握叉子的姿势都有些生疏了，本身有伤在身，加上洗澡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威尼卡已经努力抑制住了用手抓着食物吃的冲动，但他仍然因表现不堪而不安。

        她会因此厌恶他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把他就不得不……威尼卡不禁抿着嘴，眼神暗了下来。

        “没关系，你怎样做都可以。”嘉妮想了想，“这个盘子已经属于你了，今后在餐桌前吃饭，你也有专属的一份饭了。”

        抬头望去，嘉妮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毫无讥讽的意思，仿佛不认为他奇异的举动是不正常的，就好像……他的一切都是可以包容的。

        “您的意思是……”

        “留下来吧。”

        “谢谢您，我不会忘记您的好意的。”他认真地说，把这句话印在脑海中。他自认为不再回忆狼藉的过去了，鼻子却突然一酸，不经意的眨眼之间，一滴热泪珠从眼中滚落，流连在下巴处。

        “啊……”威尼卡反射性地去接那滴泪，嘉妮柔软的指腹就已经拭去他的泪水。

        嘉妮拍了拍威尼卡的脑袋，那力度就像对待一只刚接回家的小猫一样温柔：“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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