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虫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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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黎穿了骑射的胡服在山间寻觅,韩伯荣着轻便冬装,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时时替她分辨野菜的品类。待常见的荠菜、马齿苋、蕨菜等几十种蔬菜找齐全后,进度明显慢了下来,遇到罕见难认的,两人便头碰了头研究探讨。韩伯荣看着典籍图例化为实物落入手中,眉眼间光采点点,现出少有的雀跃神色。
如此折腾数日,两人竟不觉辛苦,初冬的山林空气凛冽,公主搀了伯荣的手,充当人体暖炉。
“篓里可是有十二种野菜了?加上昨日数的八十七…”楚黎一合计,很是兴奋。
韩伯荣笑吟吟地看着公主:“殿下这几日翻山越岭,没有白白辛苦。”
两人精神大振,继续积极搜寻起来,本以为很快就能功德圆满,谁知这最后一种野菜却是遍寻不得……
半个时辰后,楚黎一屁股坐在树墩上,颓然道:“这别院不会统共只有九十九种野菜吧!”
“殿下其实不必执着于数字,如此奴婢已很知足了。”韩伯荣安抚道。
“咦?”言语之间,楚黎发现树墩不远处,有一条似蚕非蚕、似草非草的小虫,虫身呈黄棕色,约成人尾指大小,上有环纹。
韩伯荣仔细辨认好一会儿,惊喜道:“楚东的山上居然也有虫草么?这好像是药典里著名的冬虫夏草呢。”
楚黎生长于皇宫,又是带毒之身,对名贵草药不乏了解,但亲眼看到虫草幼崽还是头一回——蛾的幼虫被菌感染,到秋冬身体完全被菌占据,来年天气变暖的时候,从幼虫的头部长出嫩芽,便逐渐成了所谓的夏草。
楚黎想到虫草的由来,眼神有些黯淡,她喃喃道:“冬天是昆虫,夏天是草菇,伯荣姐姐不觉得有些悲伤么?”
韩伯荣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回应:“虫草生命短暂,蜕变过程孤单痛苦,最终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殿下有悲悯之心。”
楚黎微微摇头:“宫里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呢…嫔妃…宫女…哎,其实我不过是在可怜自己罢了。”
韩伯荣看楚黎神色有异,大为惊诧:“殿下何出此言?您是咏川长公主,大楚…”
楚黎眼神定定地打断:“伯荣姐姐可知,年年夏季我都不见光亮,成日避于昏暗的冰窖之内。我不是有意惫懒自弃…”公主低声自白:“五年前我因调皮偷尝明弟膳食,身中西域奇毒燚草热,此毒无人可解,畏暑惧热,还……我能活到今日,完全是仰仗皇女身份苟延残喘…”
“殿下…”韩伯荣不可抑制地身子发抖,楚黎所述掀起惊天巨浪,令她脑海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今夏的症状并不寻常,惠先生和太医院都看了,若来年夏天还不好……我怕是和这虫草一样,该抽芽了。”楚黎自嘲,这些念头在她心中已过了千百遍,但连娘亲梅皇后都不曾倾吐过。她似又想起什么,抬头道:“若我不在,额娘会安置妥当长安阁的,我说过保你周全,定不会失言。”
韩伯荣紧紧扣住楚黎双手,她不错眼地注视着小公主还未成熟的脸。身前之人的掌心如此温热,纵使神色哀戚,仍难掩其未来天人之姿。回忆起玉满香初见至今的一幕幕,这样的孩子怎会……
“殿下…”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自周身袭来,在玉满香的残羹冷炙里,在无止境的呼来喝去中,甚至在被那中年男子凌/辱时,她都不曾如此无力,哪怕失掉自己性命,这世上总要有光才行啊。韩伯荣眼里噙满泪,却迟迟不敢落下,漫长的妓房生活令她坚强隐忍,几乎忘记了如何哭泣。
“伯荣姐姐……”楚黎撤下心防,她声音轻缓,带着一丝呜咽。
于是,伴随公主无措的呼唤,韩伯荣的眼泪终于扑簌落下,浸入宫装的衣襟,山间的泥土,也轻轻划过楚黎手背,沁到了小公主的心里。
韩伯荣终于不再管逾矩与否,她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拥住楚黎,除开至亲怀抱,两人都是第一次与人相拥,这拥抱如此温柔而珍重,足以安慰过去与未来,孤寂悠长的岁月。
冬围过后,公主愈发爱粘着韩伯荣,她不再懈怠启明斋的功课,每日在侧殿也分外用心。韩伯荣心疼楚黎,亦卸下几分自持,打叠起前所未有的柔软相待。
岁末的考校自然不在话下,宣仁十年腊月,楚帝为咏川长公主举办了盛大的十岁生辰宴。
十一年的夏天还是来了,楚黎一语成谶,开始频繁低烧。即使日夜不离冰窖,症状也难以缓解,长怡宫、长安阁的太监宫女穿着棉服,轮流进窖里陪楚黎解闷。韩伯荣待的时间总是最长,她虽体寒,却不舍得殿下独自神伤。
皇帝与太傅领了一班太医,亲自到访至行医馆,中原最好的名医齐聚会诊,仍不得章法,最后还是惠至行提议:公主在这东南帝都,许是待不住了。
太傅关山岳沉吟片刻,面向皇帝躬身道:“臣认为惠先生的法子可行,大楚北疆安岭一带常年积雪,气候干燥,又有北师王军驻扎,可护公主周全。”
宣仁帝脸色沉凝,犹疑不定,若是去北疆……
先帝明宗子嗣稀薄,生平仅得二子一女,长子楚昊却是个奇葩的,自小沉迷道家学说,成日拿着《易经》算卦。他武学天赋极高,十四岁时主动请旨去往北疆学领兵打仗,谁知不到两年光景,竟悄悄入了道家大宗玄清门,从此一去不返,任由皇帝老儿如何下召都再未出过安岭山。
楚昱的皇位可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做皇子时,他与楚昊也算亲近。北狄蛮夷向来凶猛,如今有皇兄做纽带,玄清门不吝于将外门功法传至北师军队,对北疆安定居功至伟。
整整三季,宣仁帝与北疆信笺往来不断,定下了女儿的前程。
楚黎终于熬过夏日,又开启了新一轮的休养复原,她到了长身体的时候,话也不如以前密了。次年甫一开春,宣仁帝下旨:封咏川公主楚黎为颂安候,赐一品爵不世袭,驻北师总营安岭城历练,非召不得回京。
公主封侯,平地惊雷。朝堂的汹涌震荡皆被帝后挡了,留给长安阁一个惜别的小世界。
“安岭城可是在东楚最北?这一路艰辛,殿下怎能离了我们服侍!”心澄已哭得稀里哗啦,心佑与其余宫人亦是满面泪水,伤感不已。从楚京坐马车至安岭,日夜兼程亦要耗费月余,楚黎此行只跟两名女暗卫,其余女眷一概不带。
“好了好了,都打住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与世长辞了呢。”楚黎故作轻松,余光始终落在韩伯荣身上。“等这热毒安分了,冬天我便回京来。”北防形势严峻,军中规矩又多,皇帝已在安岭行宫另做安排,楚黎也不愿长安阁宫人跟着吃苦。
韩伯荣默默站在最边,神色呆愣愣的,入夏以来她的一颗心全悬在楚黎身上,刚见公主的身体有所好转,便生生就要面对分离。殿下长在和风细雨的江南宫廷,常年娇生惯养前呼后拥,北疆苦寒,她如何受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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