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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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微凉,月朗星稀,白日里辉宏的皇城披上夜衣,映着暖色灯火,倒显出一点柔情。
太和高殿之上,天子依仗静立,武皇远离侍从,独自一人站在风中眺望,在这里可以望见文华殿的屋脊,那是东宫最高的宫殿,她的长女从前常在那里理事,灯火彻夜长明。
而今那里黯淡无光。
起了风,武皇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身后的刘育昌犹豫再三,才上前劝道:“陛下,夜深了,不如回去吧……”
“也好,现在这里也没什么看的。”武皇垂下了目光,低头离去。作为皇帝,她的头颅向来是倨傲的,少有像现在这样低垂不振。
下楼之时,武皇有些疲累,停步喘息了一阵,面对身边人的关切,武皇也只是摆摆手,扶墙叹笑一声:“朕老了。”
她探首回望东宫的方向,宫墙林立,此时是望不见了。武皇的凤目微微眯起,三两皱纹欢游于眼角,她面色平和,微笑点点,语气却难掩落寞,“朕,培养继儿,用了十八年。十八年……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八年……”
刘育昌闻言伤心,想起太女儿时那稚气的脸,不由得连连摇头。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最后却落得个死不瞑目,无后而终的下场,他便是奴婢,也有心肝,如何不痛,一想到太女死时的惨状,他便止不住红眼,但陛下在眼前,又怕勾起她的伤心,连忙以袖遮掩,颤声宽解:“陛下……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何出此伤怀之言?”
武皇轻轻笑了一声,目光游散于夜幕之中,自语道:“不能再拖了。”
刘育昌不解,武皇却不再多言,一路默默回到了紫宸殿中,屏退了旁人,只悄悄唤来梁少监,耳语了几句。
当夜,吕昭仪精神不振,食寒石散消解,后出宫散步,走前他再三叮嘱风和不要吃杂食,不许嫌苦不喝药,在得到风和一一答应后,他才睁着眩晕的双眼说:“叔叔去逛逛,一会儿便回。”
风和抱着羹碗望着他,不说话。
吕昭仪笑了笑,说:“你放心,叔叔没有忘,回来便给你讲李相戏吴王的故事。”
风和不答,只是静静望着他走出了殿门。
两个时辰后,吕昭仪溺毙于观鲤池的消息传遍六宫。
内官勘验后称其吃了寒石散后精神恍惚,失足坠入池中,是意外。传言陛下震怒,以怠主的罪责处死了吕昭仪随行的宫婢,并追谥其为端淑君,风光大葬。
当传报的人上门时,风和并没有哭泣,她只是坐在桌前抱着那碗凉透的羹,恍惚了片刻。
回神后,她终于拿起了勺子。一旁的宫婢连忙劝阻,她只说:“这是叔叔给我做的最后一碗羹,我得吃完。”
羹吃尽时,武皇来了,她未卸发冠,仍穿着白日里的衣袍,脸上无悲无喜,连惯有的笑也散了彻底,只余眼神肃肃,揽住风和说:“好孩子,让你受惊了。”
她没有多说,风和也没有多问,只伸手慢慢回抱住她。
风和做出了一个孩子该有的正确反应,她是这样认为的,只是人的情绪很难收放自如。她先是小声啜泣,而后愈哭愈盛,待嚎啕大哭之时,她已分不清是做戏还是真情。
三日后朝会,风临称病未来,风恪府中禁足,余下的人都到齐了,主要讨论的也只有两件事:净王风和的抚养问题,漠庭之患。
武皇的子女就那么几个,现在唯一一个可以争的只有这个刚刚丧了养父的风和,自大前日吕昭仪一死,后宫中的郎君们便纷纷盯上了这块肥肉,短短三日,送礼笼络,献媚邀宠,甚至不惜登门探望风和交好,宫外势力也纷纷冒头,搭线的搭线,探口风的探口风,忙得不亦乐乎,谁都盼着能把这尊金菩萨请到自己家里。
今日群臣本想接着朝会来试探武皇心意,却不想武皇一反常态,不再云里雾里,反而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朕欲托皇夫照料幼女。”
此话一出,立时激起千层浪。
还不等宗亲先吱声,缙王一派的人先炸了锅,纷纷进言,称皇夫名下已有了两位皇女,一位皇子,若再赐一位皇女,岂非圣宠太过。
实则是她们担心若纵此事成真,皇夫与子家一旦借此良机抬头,势必会报复她们。定安王虽不得圣意,但净王却是颇受陛下怜爱,屡受褒奖,若让她再有了嫡出的名头,不是给缙王添堵吗?即便缙王今日未来朝会,她们也肯定缙王不会乐见此事,无论为缙王还是为自己,她们都要极力阻止。
不仅她们,连平日里谨言慎行的老臣们也纷纷开口,劝谏陛下勿要太过宠爱皇夫,厚此薄彼,致使六宫嫉愤。东方大人乃两朝重臣,最是惜口,此刻也顾不得避嫌,直言劝道:“后宫之中不乏贤良恭顺之人,陛下大可择一位年轻体健之人抚养皇嗣,若陛下执意将净王归予皇夫,老臣斗胆……恳请陛下先立国本!不使群臣惶惶,百姓不安!”
“放肆!岂敢逆朕如此?!”
这话惹得武皇大怒,差点将她轰出殿去,幸得几位大臣跪地劝解,方才作罢。见座下众口一词,武皇险些气笑,她的这帮忠臣良将平日里明争暗斗不休,在此事上却一反常态,倒站到一个战壕去了!
子丞相闭口不言,她的身份最是尴尬,帮谁说话都是罪,恨不得此时得了隐身之术,却不想不孝女不嫌事大,居然出声道:“陛下家事,诸位再急,也勿要失了分寸。”
这话阴阳怪气的,这帮人精怎么听不出,下一瞬便有人直问丞相:“令媛此言何意?莫不是丞相不便说,便叫小儿代劳?”
“岂会如此,大人乃社稷之臣,勿要失了斯文。”
子丞相想含糊过去,武皇却不依,点她道:“此事丞相如何看?”
“臣身份敏感,不敢置喙。”
“无妨,朕恕你无罪,讲。”
这摆明了叫她表态,丞相无法,只得说:“臣……臣也不建议陛下将净王交予皇夫抚育。”
武皇重重一挥袖,正欲再言,却见子敏文跪地叩道:“臣斗胆!虽说天子家事亦是国事,但四海皆为王土,八方之人皆为王子民,天下万事终究需得陛下做主,陛下为一国之君,做的一切也自然是为天下考量。为臣的即便不知缘由,心有疑惑,也该谨遵圣意,做个纯臣,勿使陛下寒心!”
“你……!”
“巧言令色,逢迎圣上!”
然这话说得武皇圣心大悦,称赞道:“好哇,好哇,朕满朝社稷之臣,竟没有一初入仕的孩子懂事!直叫朕失望!”
满朝文武面色各异,愿不愿意都先敛了声,一个个持着笏板四下打量。
慕归雨也是识时务的人,方才话头一起,便知此事今日不会有定论,是而也默不作声。今日她是不打算说话的,但这件事如果啰嗦个没完,那么正经的大事便要拖到私下相谈了,这不是她乐见的,故而慕归雨悄悄像殿另一边的凤翔试了个眼色,那凤翔收了她沉甸甸的金子,自然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出言提醒陛下先搁置此事,廷后再议。
武皇自知如此最好,便示意先议下一项。
与方才相反,漠庭一事上,众人反倒各执一词,互相争执了起来。有的说打,有的说忍,想塞人的被讥讽发国财,想领兵的又被嘲无资历纸上谈兵,想议和的被称是软骨头,想视作不见的被说成是和稀泥,总之是乱作一团。
武皇黑着脸,心中却明镜一般。国无储君,皇女相争,内政不稳,此时若分心于外,恐内忧外患共起,天下必乱。
最重要的是,若要打,何人领兵?
她心里清楚,压制了这么多年,眼下朝中将才老的老,小的小,青黄不接,便是打过仗的那几个,也没赢几场。
武朝这些年来,仅有的几场大胜,都是风临给的。
但让她领兵?武皇是最不乐见的。料理一个掌兵权的亲王有多难,她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让风临待在北方那五年,已经让北军改了风临姓,她这一年刚刚把北军裁了、提点了,又把风临放回去?
那岂不是放虎归山!
但漠庭之事终究不可搁置,就算不能打,也要有人镇守。武皇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况且,有些事,若自己下不去手,借别人的手也是一样的。
散朝后不久,定安王府便接到了陛下的圣旨,刘育昌将将宣读完毕,风临便跪在地上嗤笑:“遣吾为副将,柳依为主将?镇守漠庭?”
刘育昌轻咳了一声,道:“是。”
“这损招谁想出来的?”
“殿下!”刘育昌神色很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慎言。”
风临冷笑一声,也不多废话,直接从地上起身,干脆利落回绝:“劳刘监回禀陛下,吾旧伤未愈,难堪重任。”
“殿下……”
“一句话,干不了。”说罢风临也不等他下文,直接转身走出客厅,喊道:“寒江,送刘监!”
刘育昌已被这两句话噎得青了脸,寒江追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赶紧上前奉茶塞金页子,好言好语给这位刘监大人顺顺气。
“大人莫怪,殿下近来多有不顺,方才所言旧疾一事也属实,寒夜里常常发作,辗转难眠,难免心情郁愤……”
“罢了吧姑娘!老奴知晓。”刘育昌抬手谢绝了茶水,但对那一叠金页子并未推诿,“还望姑娘一会儿好生劝告殿下,莫要意气用事,陛下圣意,可不是能随意忤逆的。”说罢,他也大步离去。
寒江堆着笑脸把他送出了府门,车驾还未走远,她便垮了脸,嘱咐门口小厮几句后,便径直去寻风临。她是个稳重的女子,生气起来也是压抑着的,走到殿下面前,四顾好久,才压低着声音道:“那柳依是柳将军的女儿,那柳贼曾放火烧山戕害殿下,后又因此获罪自裁,陛下究竟作何打算,竟叫仇人的女儿来做您的主将!”
风临不置可否,坐在亭中举杯冷笑:“当时那厮自戕于牢狱,陛下说感其多年尽心,不忍苛责家人,只处死了她的嫡长女以示惩戒,我那时还觉奇怪,陛下何时这般好心,还会宽恕别人?闹了半天,在这儿等着呢。”
见她要饮冷茶,寒江快步上前拦下杯子,边沏热茶边道:“主将压您一头,是不是很不利?”
“还好吧。我得听命于她。”
听闻此言,寒江面色更是难看,抿嘴不语。园外一小仆近前来报:“奴拜见殿下。慕大人到访,特来请示殿下。”
光明正大的来?慕归雨来通常是乔装打扮再加夜半三更敲后门,这样白日里大方方地走正门拜访倒叫风临奇怪,吩咐请了进来。
慕归雨进来便开门见山,道:“恭贺殿下将出困局。”
风临听了撇撇嘴,笑道:“不过是从这个笼跳到那个笼罢了。”
“在下今日受陛下所托,因而走了正门。”慕归雨微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册文书,递与风临,“陛下命臣同凤大人、平章政事与殿下同去缙王府交接粮草一事。”
“怎只见慕大人?”
慕归雨笑了一下,道:“平章政事推诿不来,凤大人另有要事,便只剩在下一人登门。”
风临接过文书翻阅,状似无意道:“吾有一事想拜托大人。”
“殿下但说无妨。”
“听闻大人黑市之中有些门路,吾想劳烦大人帮吾寻一人。”
“殿下寻而无果?”
风临眼眸低垂,吐出四个字:“遍寻无果。”
慕归雨静思片刻,放下手中茶盏,刚欲张口,又止了话音,以指尖蘸取茶水,于桌上写了个“宁”字。
几乎是见到此字同一瞬,风临便瞪大了眼,迫切问:“大人有线索?”
“没有。叫殿下失望了。”慕归雨微微摇头,“京中早有人查理了此事,审了多位士兵,都道她断臂坠崖,无音无信。在下不才,不过既是您所托,我也会尽力留心。”
风临合目长叹一声,心知渺茫,说:“有劳大人了。”
“应当如此。”慕归雨取出丝帕擦了擦指尖,话锋一转,“殿下打算就此领命么?”
“没这个打算。”风临慢慢睁开双眼,凤目湛湛,隐隐散着一股寒气,沉声道,“将,是柳家人,粮草,是缙王管。仗,却是吾打。”
风临顿了顿,忽笑道:“吾命休矣。”
慕归雨闻言轻笑,没有否认,“去还是要去的。”
“嗯,只是要先解决军需问题。”风临寒笑,“吾可不想腹背受敌。”
慕归雨缓缓起身,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那便走吧,在下陪殿下,走一趟缙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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