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长夜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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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一晃而过,风临换上轻便行装,别着宝剑随风继浩浩荡荡出了城。
民间不知哪得来的消息,一早便传扬开来,一路上熙熙攘攘,聚了好些人,嘴里喊着:“定安王殿下!”“殿下看我一眼!”没命地往她身上扔花。
即使混在队伍里,风临还是那么显眼,因而人群一路跟随,竟一直送到城门口。风继见人群只丢花,也不碍着路,便由着他们去了。
风临一向厚脸皮,昂首策马,坦然顶着一身花出了京。倒是身旁的士兵羞得受不住,早早低下了头,连路都不敢看。
待到出了京城,风继才从车驾内探出头,打趣道:“花街游马名不虚传啊。”
“长姐莫要笑我了。”风临不禁脸红,“这些人大多是为着我定安王的名头来的,有几个是真给风临掷花的呢?”
“你这丫头,得了花还抱怨,却不知旁人多羡慕,着实可气。”风继眼睛弯弯,笑道,“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累了便到车里歇会吧。”
风临这次没推辞,利索上了车。
一行人出了京城先往东去,而后转北。走了十几日,行到一处荒山路段,离最近的城镇还有半日路程才到,天色将晚,风继决定不入山,在平地将就一晚,待翌日天明再赶路。
风临下了马,舒展了筋骨,问:“长姐,这是走到哪了?”
“忍山,在东面。”
“啊?”风临叫苦,“这得多久才能到北大营啊?”
“忍忍吧。”风继安慰道,“再行十几日便到了。我们毕竟不是赶路,速度难免慢一些。”
风临抱怨一句,也不是真的闹脾气,没一会便利索地帮着搭行帐了。
众人皆以为定安王尊贵不好相处,可这十几日看下来,她除了骄傲一些,并没有其他的坏处,人俏皮话也多,大伙也渐渐和她说笑起来。
五月的天,夜里已有热气,众人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坐下,吃着烤饼,喝一点偷带的小酒,侃天侃地。
风继在帐中处理公文,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空说笑。只风临一人和一群不当值的士兵闲谈。
一位面色黝黑的妇人砸着嘴笑道:“这一次出完任务,我便要退伍啦!”
“怎么突然退伍?”一人问。
妇人咧嘴一笑:“老咯,干不动了,背上的旧伤也常常复发,到年龄咯!”
另一人吃了一口饼,粗声道:“退了有什么不好?回家娶个小郎君,生几个小娃娃,不比在行伍里快活?”
这话惹得众人一阵发笑。那妇人也说:“可不嘛,我回家也想看看我的小女儿,我就那么一个女儿,今年有十岁了,我都没好好陪过她。去年回家,这娃娃都不亲近我了。等这次我退伍回了家,我天天和她呆一块!给她做几十个纸鸢玩,一天换一个样!”
“真好,你还有个娃娃,我都还没成亲呢。”一年轻女子坐在一旁,满脸羡慕道。
旁人问:“真的假的?你有二十了吧?还未成亲?”
女子道:“这不是想着多做几年兵,攒攒点钱嘛!我有中意的人,等攒够了房钱,我就去找他提亲。他自小同我一起长大,是个好男子,我可不想随随便便委屈了他!”
“小姑娘挺有志气啊!”
“是不能委屈了男子。”
风临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也不出声。可话题最终还是落到她身上了。
一人笑道:“殿下,您说您金尊玉贵的,跑着来和我们这群粗人混一起作甚?便是不来,您不也是亲王吗?”
“嘘,胡说八道什么!”
“无妨。”风临摆摆手,“吃好穿好的,不做事怎么行?吾也不想当个闲人吃白食啊。况且吾也盼着将来能出息,博点功名。”
“您也盼着立功啊?”
“当然啦。”风临笑道,火光映在脸上,添了几分柔情,“我和那位姑娘一样,也有想娶的人,可不想委屈了他。”
“哎呦!”此话一出,众人皆点燃了八卦之心,还有什么比亲王的爱情更适合当饭后谈料的呢!
“哪家的公子啊?俊不俊?”
“殿下想娶谁哪用得着拼命,提一嘴,谁家不巴巴往上送啊?”
风临笑意更盛:“俊,那是要多俊有多俊!”
“什么模样?讲与我们听听呗。”
“那就像是春天第一支花,夏夜第一缕流火,秋日第一滴细雨,冬季第一朵雪花!”
“哟呵,好多第一啊!”
“这也太难想象了啊……”
风临笑得更灿烂:“才不要告诉你们他有多好看,省得你们惦记,和我抢。”
“说嘛,也太小气了。”
“殿下讲讲呗,啥叫美人,咱这辈子都没见过。”
“就是殿下,讲来听听嘛!”
风临笑意盈盈,开口道:“面若凝脂,眼若点漆,玉树琳琅,行止翩逸。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没?这千万颗加一块儿,也不如他眸光明亮。看到这个夜幕没?他一头乌发,比这夜色还要绮丽!”
“这不是神仙吗?”
“神仙?”风临呵呵一笑,“神仙都比不上!就望舒御月、琼瑶仙子都比不得他貌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形容他都差了点意思!”
一番话虎的众人一愣一愣,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一句粗话:“艹,真他妈能吹!”
这话一出,登时鸦雀无声,众人心道:谁这么大胆,敢拆她的台。
风临愣了片刻,恍然醒悟,猛然拔刀大喝:“卧槽!敌袭!”
树丛里有低低的夷语响起,一人对方才忍不住开口的人埋怨:“都怪你,沉不住气,这下怎么埋伏?”
那人抽出腰间长长的弯刀,回的却是中原话:“顺势而为呗~”说罢一个运气窜出藏身地,扬着弯刀直奔风临而去:“先让我砍了这吹牛逼的!”
说时迟那时快,风临一瞬间抽出腰间的剑,及时挡住那一刀。四周的树丛跑出一大群黑衣士兵,皆蒙面,大多手持弯刀,嘶吼着奔来。
众军连忙迎战,可敌方来势汹汹,武功高强,一时如东风压境,隐隐有合围之势。
风临暗道不好,拼尽全力甩开难缠的眼前人,一闪身钻到风继面前,急道:“长姐快走!这伙人身手不凡,人数众多,再晚怕是出不去了!”
“你同我一起走!”风继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容反驳。
“我得和她们一起断后!”
“别胡闹了!”风继大喝,“你没上过战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和我走!”
情势紧急,不容耽搁,队伍果断分成两部分,一队随风临风继逃至忍山附近的吴城,另一队负责断后。
驾马狂奔,颠得风临五脏阵痛,可半点也不敢耽搁。她有意驾马在长姐身后,心想着万一有不测,她也能挡挡。
几支箭自身后破风而来,风继抬剑尽数挡去,回眼一望,竟有几个黑衣人追了上来,真是好快的速度!
她眼神一凛,对身旁几人道:“你们几人随我解决这几个,其余的护送太女!”也不等风继回应,她掉马迎敌,拔剑与黑衣人开始厮杀。
这伙黑衣人武功高强,连追来这几人都身手不凡。一番厮杀下,身边几人竟损失殆尽。
风临拼尽全力斩杀三人,银色的剑身滑落长长的红线。她身上混着温热的血,气喘吁吁,已分不清是敌还是己的。
还剩四人……
追来的人不多,要尽快解决赶回长姐那……她不擅武,若有意外……
风临狠狠咬牙,一扬剑冲着其余四人奔去。
一阵刀光剑影,四人落马。风临没有细看,掉头追赶风继,现在还没有时间给她酝酿杀生的愧疚感。慢一些,死的就是自己。
她没跑多久便追上了风继,风继眼圈猩红,见她回来长舒一口气,厉声道:“风临!再不许你擅自行动!我不需要你保护,你只管自己,现在就向前跑,我估计逃不出去了,给你断后,你不要管我,能逃一个是一个!”
这话中的自弃之意激怒了风临,她怒道:“长姐!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太女!是储君!这里谁都能折,就你不能折!你忘了你要做的事吗?全都不顾了?!别再废话,快走!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死在这!”
二人虽吵了几句,但马未停,一路奔袭,眼瞅着就要到吴城了,却不想在离吴城不过三里路的地方,被早等在此处的另一伙人截停。
马声嘶鸣,寒刃相对。
风继看着眼前人冷笑:“果然是有预谋的。若孤没猜错,你们是漠庭人吧!”
“东夷……漠庭族……”风临气喘吁吁,手脚发凉,“你们是怎么来到这的……又怎么知道我们的行程……”
那一伙黑衣人也不答话,拔刀便冲她们杀去。电光火石间,风继难得比风临快一步,执剑挡在了前方,对风临吼道:“临儿快走!!”
风临驾马上前,挥剑斩断一人手臂,沉默着投入厮杀,毫无去意。
敌众我寡,再不走怕是逃不出去了。怕死,怕的心都颤抖。可她不想丢下姐姐。
身边的士兵一个一个倒下,残尸遍地。姐妹二人孤身无援,已被团团围住。
方才那位树丛中的黑衣人也追了上来,满身血腥气,见风临还活着,她嗤笑了一下,提刀欲前来嬉戏一番,被一旁的同伴拦下:“莫要纠缠,这么大动静城里迟早要知道。别忘了任务是什么!”
黑衣人颇为不快地哼了一声,转身下马,调转了目标,提刀直奔风继而去。
其身法如迅雷,出手颇为狠厉,一路斩杀三位士兵,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到风继近前。
短短交手数招,风继身上便多了十几道血痕。
风临见状大惊,厉声呼唤。而那黑衣人却有些意外道:“四段还能撑这么久?”
话音未落,黑衣人抬手一刀,直直贯穿风继胸口。金属挫骨声响起,血顷刻间浸满了衣衫。风继身体猛地一顿,面容痛的扭曲,一大口乌血顺着下巴喷到了胸前的弯刃上。
“长姐!!”
黑衣人抬胳膊,一脚踹在风继腹部,生生将刀从她身体拔出。长长的弯刃沾满了鲜血,染得赤红。
风继应声倒地,满头大汗,捂着胸口颤抖。黑衣人嬉笑着用脚把她翻过来,毫无怜悯,对准腹部又是一刀。
“长姐!!!!!!!”
风临歇斯底里地呐喊,发疯似直杀过去,却被其余人拦下,生生挨了几剑。
她一剑刺死近前的贼人,又反手击杀身后偷袭者,将欲赶到姐姐身边时,又被拦下。任她再能杀,奈何对方人多,她也终究不敌。身体的力气渐渐抽离,她眼前一片模糊,身上已是鲜血淋漓。
身后忽袭来一脚,将摇摇晃晃的她踹倒在地。风临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觉得浑身冷得发抖,却还是努力抬眼,伸出红色的手,一寸一寸往风继的方向爬去。
距离长姐不过十几米,她却怎么也爬不到。
一声哨响,任务结束。
黑衣贼人们迅速撤离,那提着血刀的黑衣人也悠闲上马,对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风临嗤笑了一声,随同伙驾马离去。
待马蹄渐远,风临挣扎抬头,用尽气力一步一步挪到姐姐面前。
风继眼睛半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气息一口比一口微弱。她惨白的脸没有半点血色,浑身冷汗,手脚不住地颤抖。
鲜血从她的口鼻喷涌而出,染得身下的地一片猩红,如同血池。
风临努力撑起身,手指颤抖着触碰风继。泪滴落在她惨白的面容,化开一点点血污,顺着脸颊流下。
风临颤声呼唤:“长姐……长姐……”
地上的人不住地颤抖,没有半分力气回答她。
风临跪在地上用右手捂住风继腹部,企图阻止喷涌而出的血河,另一只手又慌乱地去堵姐姐胸口上的窟窿。
眼前的少女如同血人一般,伤口遍身,每一道伤都像开闸的洪口,她的两只手毫无用处。风临慌乱无措,拼命捂着伤口,无助地哭道:“不要!不要!!别这样……”
她的手被姐姐的血染得血红,眼睁睁看着姐姐仅存的温度从自己的指缝流逝。
风临看着风继涣散的眼瞳几近崩溃,凄然呢喃道:“没事,没事,长姐再坚持一下……我给你包上、对、包上!离吴城就三里了,我背你去找医生,一定能救你……你再忍忍……求你再坚持一会……求求你……求求你……”
破碎的呜咽无助回荡在夜空,风临颤抖着手撕下身上的布,慌乱又固执地围住风继脖颈上的伤口。
无数滚烫的泪混着血落在风继的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现在感觉不到疼,眼前模糊一片,听到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她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响起血涌而出的咕咕声。
对不起……临儿,都怪我……我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别哭……别哭……
风继躺在地上,用最后一丝力气举起颤抖的胳膊,伸向妹妹的脸,缓缓捂住她的眼睛。
她大口大口喷着鲜血,眼神涣散,眼看命不久矣,手上却的力气却大的惊人,将妹妹的眼睛遮得一丝不露,如同最后的回光返照。
风临颤抖着抬起手,在一片漆黑之中,指尖触碰到覆在眼睛的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掌。
黑暗之中,她听见长姐用最后一口气,夹杂着血声吐出的两个字:
“……别……看……”
游丝般的话音消散在夜空。一阵风过后,覆上眼睛的手不再颤抖,连潺潺的血声也消失无踪。
四下寂寥,风临跪坐在黑暗之中,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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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吴城的人马终于得到消息赶来时,夜已深。一群士兵也是见过人命的,但看了这场面也被骇得倒吸一口冷气。
月光凄寒,尸横遍野。四周的土地浸满了血,散着浓烈的腥气。
一道长长的爬行血痕,延伸到一处血池边。
顺着望去,是两个少女。一位跪坐在血泊中,一动不动,难辨生死。另一个躺在她面前,皮肤惨白,早已死去多时了。她满身可怖的伤口,六七个干涸的血窟窿,死的惨烈,死不瞑目。
她僵硬的胳膊保持着死前最后的动作,僵直的手死死捂住妹妹的眼睛,毫不动摇。
风继微睁的双眼早已失去了生气,死灰沉沉,无神地望着天空,身躯失了活气,已是一摊死肉,无力地卧在血池中。
唯有那只伸出的手,似乎残存了生气的执念,固执地很,士兵们竟怎么也掰不开。
那只手如同最后的屏障,牢牢地嵌住风临的眼睛,将她与惨烈的现实隔绝开来。
这是她给风临,最后的保护。
别看我。
别害怕。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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