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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簪十七


丁允行觉得,从认识闻止开始,他对这位警官先生的认知就在不断的破而后立中循环往复。

        一开始,丁允行觉得闻警官虽然冷面话少,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私下里却十分热心,否则也不会刚见第二面,就大晚上的带着他们往乱坟岗里钻,连刨人祖坟这种损阴德的锅都帮着一起背了。

        稍稍了解些后,丁允行发现这人和影视剧里的警察先生们很不一样,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他没操着满口的社会主义无神论腔调,把怪力乱神当用过的餐巾纸一样团吧团吧丢进垃圾堆里,不论遇上多么离奇的事件,他都能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心理建设,把震惊和错愕就着茶水一股脑消化了。

        此外,这人的知识储备十分渊博,上至天文星相、下至风俗民情,都在他脑子里刻印成册,随口就能道来。

        可再怎么见多识广,连魏鬼差都要翻查典籍才能找到蛛丝马迹的阴阳术师门派,他却能信手拈来,不带半点犹豫,仿佛那眼眶里安了一对激光透视眼,随意一瞥,已经洞穿人家的生前身后事。

        到了这份上,谁要是再把这位闻警官当成一位普通的人民警察,那不是瞎子就是脑袋进水了。

        丁允行既不瞎,脑袋也没短路,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对闻警官产生了怀疑。

        只可惜,眼下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丁总就是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暂且憋在心里,等着秋后算账。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值得阁下挂念,”就听闻止淡淡地说,“不过我倒想问一句,你绑来这么多孩子,是打算用他们献祭西王母吗?”

        这句话立马把丁允行走神到九霄云外的注意力生拉硬拽了回来。

        “昔日徐福东渡,为始皇帝寻找不死药,带走八百童男童女。有人说,他乘船到了东瀛,如今的东瀛人都是当年求取仙药的八百童男童女的后裔,”闻止话音微顿,漠然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可就算为了另觅福地,繁衍生息,何必非要童男童女?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八百童男童女不是为了所谓的‘造化外邦’,而是用于献祭的‘供品’!”

        这一番说辞闻所未闻,和正史记载相差不说十万八千里,也至少隔着一座昆仑山。丁允行瞬间瞪圆了眼,非常努力地把一声惊呼囫囵吞了回去。

        “枯荣生死,便如日月之行,东升西落,皆有定数,而寻觅仙药,求取长生不死,无异于逆天而行,怎可能不付出代价?”闻止的目光扫过抱头蜷缩在一起,像羊羔一样觳觫发抖的熊孩子们,又转向祭台上的男人,“你想效仿当年的始皇帝,就不怕惹来天罚、招致天谴?”

        闻警官性格内向,跟不亲近的人相处,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可说是话少“事多”的典范。这一回破天荒地东拉西扯了这么一大篇,连和他混熟了的丁允行都觉得意外,几乎怀疑这位的皮囊下换了一副芯子。

        可惜,他的“听众”却不是很捧场。

        原本分散在四面八方的黑衣男人们不动声色地围拢过来,手里抓着凶器,已经蓄势待发。而祭台上的男人扬起下巴,目光越过他头顶,好像盯着壁画发呆,又好像穿透了时空,落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那是因为……你没尝过那种滋味,”漫长的沉默后,戴面具的男人低声说,“一个人行走世间,起初胸怀抱负,自以为能凭所学匡扶道义,哪知众人皆醉,清醒者反被当成特立独行,受尽冷艳嘲讽,于是行走越久,你就越感到失望,在黑暗中沉沦越深,逐渐忘了自己的初心和本心,只想随波逐流下去……”

        闻止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好保持面无表情。

        “……就在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她的存在让你感到温暖和慰藉,觉得这个世间还是有一些东西值得留恋,你会不想牢牢抓住这个人吗?”

        闻止想说“不想”,可话到嘴边,就像被一道铁闸门拦住,死活倒不出来。

        就这片刻的沉默,戴面具的男人已经转过身,重新面向祭台:“……是时候了。”

        丁允行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只见方才还杵在原地的黑衣男人们得到了某种暗示,如同狼群一样亮出獠牙,缓缓缩小包围圈,打算将那不知死活的猎物撕成碎片。

        一对几十,是什么概念?

        丁允行刷排位的最高纪录,是在己方队友没到位的情况下,一个人硬扛了一个五人小队,差点被对方的火力轰成筛子。

        此时此刻,闻止面对的敌人是他的六七倍,而且,没有复活机会。

        丁允行的冷汗开始刷刷往外冒,缩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抓住闻止给他的匕首,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帮个忙。

        不过,考虑到自己约等于零的武力值,冲上去也只有拖后腿的份,丁允行迈出去的半步始终没能落到地上。

        没等丁总那要迈不迈的一步做出决定,紧接着,变故又生——只见狼群一般蓄势待发的黑衣男人们像是磕多了软性毒品,毫无预兆地踩着八字步,原地扭起大秧歌来。一曲还没扭完,这帮人已经电量告罄,横七竖八地歪倒一地。

        丁允行:“……”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丁总的脑回路转不过来,一时堵塞了。直到闻止若有若无地往这边瞟了一眼,他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学着黑衣男人的模样趴地躺倒,坚决不搞差别待遇。

        戴面具的男人微微一皱眉:“你做了什么?”

        闻止露出被衣袖掩住的右手,手心里捏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这是‘醉浮生’,无色无味,吸入一点就能让人沉睡一整天,在梦境中把过往数十年的人生重新经历一遍,据说是冥界忘忧司司主亲手配制的。”

        丁允行:“……”

        他想起自己把那位文姬司主酿的“桃花酿”还是“樱桃酿”当红葡萄酒灌,忽然毫无来由地冒出一身冷汗。

        事实证明,文姬司主不仅酿酒水平高超,调配的水准也高山仰止,除了中招的黑衣男人,从主角变成龙套的熊孩子们也没能逃过一劫,七扭八歪地横倒在地,已经人事不知。

        戴面具的男人只是微一皱眉,随即释然,他扭过头,看向闻止的目光温和而宽容……就像屠宰场里的工作人员温和而宽容地看着一头尥蹶子的羊羔。

        “知道我为什么把献祭的地点选在昆仑山?”他语调轻柔地问,“不仅因为这里是西王母的居所,更重要的是,那道连接人间和冥界的‘门’就在这里。”

        闻止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发白。

        “我也是遍查典籍才找到蛛丝马迹,”男人用那种平翘不分的怪异发音娓娓道来,“当年西王母身归混沌,临终前试图以残余神力封住沟通人间与冥界的这道‘门’——恰好那数百年间,中土战乱不断,有一位著名的铸剑师为国君铸造宝剑……”

        闻止低声道:“……欧冶子。”

        “据说铸剑之日,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雨师洒扫,雷公击铁,蛟龙捧炉,天地装碳。待得五剑铸成,诸神归位,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深不可测,而这位铸剑大师也因心血耗尽,兵解归天。”

        戴面具的男人缓缓地说:“自此之后,那五把宝剑也成为冷兵器史上的一个传说,只可惜战乱连年,五剑流落各地,很快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那五把剑不仅耗尽铸剑师的心血,剑中更封印了西王母的神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开启冥界与人间的五把‘钥匙’!”

        如果丁允行能动弹,那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omg!

        可惜,丁总眼下裹在一团黑煤球里,趴在地上cos死尸,一动不敢动,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揣在心里,一边百爪挠心,一边暗搓搓地竖起耳朵,生怕一个走神就错过关键信息。

        闻止眉心微拧,脑中飞快地闪现过那张用荧光油墨画出的“地图”,他和魏离一度不明白左下角那四个小点代表了什么。

        而现在,谜题的答案终于揭晓。

        “五剑在人间流落多年,其中四把宝剑辗转回到昆仑山,镇守住人间与冥界之间的这条通路。”男人淡淡地说,“唯独有一把剑,战乱之后就失去了踪迹,即便后世无数人试图寻找,依然杳无头绪。”

        他停顿片刻,轻轻说出两个字:“……纯钧。”

        闻止的目光缓缓挪动,落在那根悬浮在空中的玉簪上。

        “正是由于遗失了纯钧,冥界和人间的这道后门一直关不严实,”说到这儿,戴面具的男人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闻止一眼,“闻警官,你有机会不妨问问那位鬼差小姐,这些年人间闹事的厉鬼是不是比往年多了许多?如果我猜的没错,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从冥界偷渡到人间的,只是冥界怕出乱子,一直封锁消息、秘而不宣。”

        闻止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

        他忽然开口打断男人:“你千方百计,不惜设局伏击阿离,就是为了这根玉簪?它和纯钧有什么关系?”

        男人的目光逐渐凝聚,似乎对警官先生的敏锐感到吃惊。

        “我追查了很多年才找到纯钧的蛛丝马迹,”男人低声说,“其实,在纯钧铸成后不久,就因秦楚相争而毁于战乱。相传欧冶子精魂留恋人世,曾经试图将断裂的纯钧重新接续,可惜没能成功,而纯钧的遗骸化作一支青玉簪,在人间几番起伏,阅尽悲欢疾苦、流离哀音,最终于百年前流落南浔,被南浔陈家的家主得到。”

        “南浔陈家”四个字,他说的十分轻描淡写,丁允行听在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整个人被震散了魂魄,魂灵儿悠悠飘出主心骨,眼看有飞出外太空的趋势。

        闻止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当初在南浔陈家封印厉鬼的阴阳师就是你?所以,一切都是你故意为之?”

        一道电光飞快地打过,无数零散细节由此串联成篇,被浓雾掩盖住的因果隐隐露出冰山一角:“是你怂恿允行携陈家小姐私奔,间接害死陈小姐身边的婢女;也是你放出身化厉鬼的婢女,闹得陈家家宅不宁,而你则以除魔法师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陈老爷面前。”

        “你处心积虑布了这么大一盘局,牵连进无数人命……只是为了一支小小的玉簪?”

        最后一句话,闻止一字一顿,隐隐带上杀机。

        戴面具的男人浑然未觉,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南浔陈家空有‘八牛’之名,没想到家主有眼无珠,他得到纯钧所化的玉簪,却把这当成无关紧要的物件,随手转送了旁人——陈小姐与心上人私奔,什么也没拿,唯独带走这支随身的玉簪,逃亡途中又把玉簪换成盘缠,害得我心血白费,枉为他人做了嫁衣。”

        男人抬起手掌,浮在空中的玉簪无风自动,缓缓“飘”他的手心上方。一瞬间,玉簪光芒大盛,不知是不是闻止的错觉,他脚下踩着的石板似乎随之猛烈震动了下

        男人:“虽然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好在我想要的东西还是拿到手,没白来中土这一趟。”

        闻止深吸一口气:“这支玉簪是我当初从古董店老板手上买来,打算送给阿离的……应氏突然向我发难,利用中远总裁意外身亡陷害我下狱,这背后也少不了你的手笔吧?”

        男人藏在面具后的眼角微微弯下,不置可否。

        丁允行觉得自己的脑容量有些不太够用,他头一回知道,人类的智慧在突破道德底线后,会缜密和精细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闻止:“你精心筹划这么多年,南浔陈家、应氏,还有我,都成了你棋盘上的棋子,而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打开冥界和人间的这条通道,把已死的亡灵带回人间?”

        男人轻轻一笑,细长狐眼后的眼睛一眯,带出缱绻的弧度:“闻警官,你很聪明……我行走人间多年,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从没有哪一个像你这样聪明,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真的是‘人类’吗?”

        闻止眼神漠然,把这句“恭维”当风声,无动于衷地伸手一挥,消散得干干净净。

        “这世间的蠢人不计其数,真正的聪明人却可遇而不可求,这样的人都有一双通透的眼睛,能洞悉前因后果、看穿来龙去脉,跟这样的人说话也就格外轻松,令人愉快。”

        男人低声说:“如果不是眼下这种情况,我真想和您坐下来喝杯茶,好好聊一聊……可惜,可惜啊。”

        他连着说了两个“可惜”,一边感慨一边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紧接着,就见这男人从宽大的衣袖里摸出一只御祓串,金色的铃铛碰撞在一起,发出泠泠的声响。

        丁允行猝不及防,太阳穴登时“嗡”的一下,仿如被一根极细的银针刺了个对穿,针尖以极高的频率震颤,他的脑子也被搅成一锅粥。

        闻止的瞳孔瞬间凝缩,万千闪烁的烛光倒映眼底,视网膜随之熊熊燃烧——他分明看到,每一簇火花中都藏着一张惨白而扭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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