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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琴怨十四


有些人,跨越千山万水,历经千劫百难,辗转徘徊、望眼欲穿,只为心头那点难以割舍的执念。

        然而,当他和那人再次对面而立、互相凝望,他才恍然发现,这一场千里的跋涉,只是为了最后的告别。

        一面之后,随即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真正应了那句“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大雪萧萧落下时,荆子舆的眼睛看不见其他,视网膜里一片空白,只有飞花漫天四散。

        他呆怔在原地,闻止却没失去神智,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穿过漫天飞雪和疯狂乱窜的血红触手,和那即将被烈火吞噬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沾满血腥的男人咧开嘴,三角眼滴溜溜转动着,半空中火光一闪,那血红色的影子忽然飞快地扑上来,伸出五根扭曲的手指,恶狠狠地抓向闻止喉咙。

        闻止手已经抬到一半,尖锐的呼啸声忽然从身后破空而来,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屈膝半跪,下一刻,只听一声巨响,方才丁允行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推开的门切瓜砍菜般断成两截,雪亮的寒光从闻警官眼角掠过,针一样扎入那男人血色汹涌的瞳孔里。

        男人蓦地缩手,血红色的残影当空一闪,人已掠出五六米开外。可惜他退的快,来人追的更快,那一线寒光擦过眼角时,闻止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睫,就听男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片刻前,这位cos血腥玛丽的仁兄还吓得丁总差点尿裤子,片刻后,就被魏鬼差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段。可就算这样,他依然心不甘情不愿,不肯就这么咽气,整整齐齐的两截躯体在地上翻滚扭动,血肉模糊的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嘶嚎着:“我、我不想……”

        他大约许久没开口说话过,音调模糊不清,丁允行一对耳朵竖成兔子,也没听清这人嚎了些什么。

        他扯了扯闻止衣袖:“阿止,这家伙说的什么?”

        闻止似乎叹了口气:“他说……他不想死。”

        丁总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没吭气。

        世人都贪生怕死,英明如秦皇汉武,亦不免做上长生不死的美梦。可所谓的“真龙天子”,到底是肉体凡胎,逃不脱生老病死的桎梏,千古一帝尚且如此,何况凡人?

        而为了千秋万载的长生大梦,屠戮无辜的牺牲品,用他们的鲜血与自己一同埋葬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

        真不知该说荒谬还是残忍。

        满室血腥烧灼着眼球,丁允行强忍着干呕的冲动,却只觉得啼笑皆非。没多会儿,那两截残躯被烈火吞噬干净,剩下一小撮灰烬,被穿堂风一吹,忽悠悠消散个干净。

        确认这人已经飞灰烟灭,再闹不出幺蛾子,魏离这才转过身,目光从三位男士脸上一一扫过:“怎样,都没事吧?”

        闻止和丁允行摇摇头,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荆子舆——这人依旧呆呆望着半空,仿佛方才那把火将他的神智一同烧了,只剩灰烬般的空白茫然。

        丁允行忽然想到什么,推了推魏离:“那、那个人……不,是那个琴灵,他刚才突然消失了,你、你有办法把他救回来吗?”

        荆子舆眼珠转了转,好像被谁吹了口气,陡然活转过来。

        他和丁允行一起将目光投向魏离,魏小姐登时有种错觉,仿佛被两头嗷嗷待哺的狼崽子盯上了。

        她犹豫了一下:“所谓‘琴灵’,其实只是他残留于世的一抹残念,寄居于通灵古琴之中。如今他为了救你,博了个魂飞魄散,是因果,也是得其所哉——执念已了,我也无能为力。”

        她话没说完,荆子舆已经一个踉跄,整个人筛糠似的颤抖,忽然死死咬住拳头,半晌,终于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嘶哑的啜泣。

        闻止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眼睛却一直盯着魏离,只见魏小姐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攥起,指缝里闪过一丝隐约的微光。

        ……仿佛,是一截断裂的琴弦。

        这一把火烧了应氏祖宅,也将祖宅下见不得人的血腥和罪恶烧上台面。除了地下室里的刑具和血池,撬开地板,底下埋着的全是死人尸骨,年头不一,有些已经腐烂干净,有些新埋进去不久,还能依稀辨出面目。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被唤来认人的老管家认出几个失踪者时,丁允行还是叹了口气。

        万人坑里尸骨叠成大通铺的场面不是一般的震撼,老管家认人认到一半,已经受不住刺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过去。

        不过,清理善后是警方的职责,不论丁总还是魏离都没插嘴的打算。

        就在他们收拾好行囊,准备走人之际,听到风声的应世渊赶回祖宅。这一回,应氏太子爷没再摆天之骄子的架子,难得主动地和丁允行握了手:“家宅不幸,没想到先祖会闹出这样的丑事……真是辛苦几位了。”

        丁允行和他客套几句,打眼一瞥,发现魏小姐和闻警官这两位“交际恐惧症”深度患者不耐烦听人打官腔,一个两个躲得远远的,人影都瞧不见了,登时生出一腔深重的怨念。

        这俩还真是把“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句话落实的彻头彻尾。

        另一头,魏离和闻止一前一后溜出祖宅,趁着没人注意,又一头扎进林子里。这回是白天,景致与晚上又有所不同,放眼望去,层林耸翠,山间流水潺潺,一缕雾气卧于山坳吞吐不定。林中空气清新,一口吸入,在胸臆中盘旋数匝,仿佛涤骨洗髓,整个人随之脱胎换骨。

        魏离伸了个懒腰,就听闻止问道:“我看你方才藏起一截琴弦……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吗?”

        魏小姐掀起眼皮撩了他一眼:“你都猜到了,还问什么?”

        闻止抬起手臂,一如既往地扶她迈下两级台阶,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有办法,为什么瞒着子舆?”

        魏离揉了揉脖颈,颈关节嘎啦一声响:“灵体已散,只是一丝气息附着在琴弦上,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万一不成,不是让他更难过?倒不如一开始就别给他希望。”

        闻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听魏小姐话头一转,杀了他个回马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匣子里那三张引火明符,什么时候到你手里了?”

        闻止:“……”

        他猜到魏小姐会有此一问,却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快找上门,一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磕绊了一下才按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往下背:“我……当时子舆突然失踪,情况紧急,我想起你随身带了三枚纸符,猜想是防身克敌用的,为防万一才带在身上,没想到真派上用场。”

        魏离停住脚步,两只手插在衣兜里,斜靠一株毛竹,歪头瞧着他:“是吗?那你眼光可挺毒的,随手一顺,就把最值钱的顺来了——那纸符上可不是普通的颜料,是朱砂混了毕方羽毛碎屑写上去的,招来的也是货真价实的三昧真火,天地人神皆可烧,你就不怕一时玩脱了,把自己也赔进去?”

        闻止淡淡地说:“当时情况紧急,我想不了这么多。”

        魏离瞥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叼住,掐头去尾,棱角打磨光滑,这才端出一脸云淡风轻:“你喜欢逞个人英雄主义,那是你的事,不过你这条命是我捡回来的,要是不小心玩丢了,我可没耐性再捡回来一次。”

        闻止习惯了这姑娘的色厉内荏,一个标点符号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温和地应了声:“好。”

        他俩回到祖宅时,丁允行已经应付完应氏太子爷,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等在客房里,脸色很不好看。

        魏小姐似乎也知道自己把人撂下的做法不太地道,干咳一声,有些僵硬地转开话头:“那个……我可能要请两天假。”

        丁总本就神色不善,听了这话更加没好气:“干嘛?你渡假还没渡够?”

        魏小姐很淡定:“应氏创始人是怎么成的吸血魔物,这事还有许多疑点没弄清,我得回冥府向冥王报备一声,顺便再查查应唯源的生平记录,看有什么线索——你方才和应世渊谈了半天,有没有问出什么?”

        她谈到正事,丁总再不爽也只能把“内部矛盾”暂且搁置:“他说他只依稀有点印象,大约是他六七岁的时候,他祖父,也就是应唯源,有段时间身体很不好,住院了好一阵子,差点挺不过去。后来不知怎的,老人家的病忽然莫名其妙痊愈了,非但如此,精神头比青年人还健壮,大人们都说这是老人家前半生善事做多了,受到神佛的庇佑。”

        魏离和丁允行互相看了眼,经历了地下室浴血惊魂的一幕,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说法了。

        “这之后的事,应世渊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阵子家里的帮佣总是莫名其妙失踪。没多久,应唯源忽然不见了,家里人说他是急病去世,应世渊当时还小,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应铮发现了父亲的异变,把他关进地下室,又将祖宅改建,试图把他困死在里面。所谓的‘急病去世’只是个唬弄媒体的说法。”

        丁允行想起那满身血腥的男人舔在自己脸上的那口,就浑身不得劲,整个人都不好了:“特么的,他们早把这房子一把火烧了,也就没后面那么多破事。”

        闻止沉吟片刻,问道:“那应世渊有没有提到,他祖父是怎么变成一个吸血怪物的?”

        丁允行摇摇头:“那就没说了,不过想想也是,应氏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创始人的名誉和企业声誉几乎是一体的,于公于私,他肯定不希望家丑外扬,当然是能避讳就避讳了。”

        这个反应也算意料之中,魏离和闻止都没显得太失望……不过这两位七情轻易不上脸,失望大约也看不出来。

        应世渊毕竟在商场上打滚多年,太极功夫炉火纯青,祖宅血案又追溯久远,他一句“年纪太小不知情”,就能推脱的一干二净。而“应氏创始人变身吸血怪物”这个说法又太耸人听闻,在“无神论”光芒笼罩的当今社会,舆论和公众相不相信姑且不论,警方内部就通不过。

        基于种种考虑,荆队长最终和应氏达成妥协,压下实情不上报,对外只宣称这些人是“意外”身故。

        至于死者家属是否相信,又会如何哭天抢地地和应氏讨价还价,就不在警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不管怎样,这桩“密室失踪案”总算暂告一段落,当天下午,魏离载着丁允行和闻止回到市区。

        魏小姐可能是急着赶回冥界,连公寓都来不及回,直接把两位男士撂在楼底下,自己开车一溜烟跑没影了。

        丁允行和闻止面面相觑一阵,茫然且无辜地问:“她是赶着去投胎吗?”

        闻警官默然片刻,不知该不该告诉丁总,他这番误打误撞可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接下来的一周,丁允行是在水深火热中度过的——魏小姐这一撒手撂挑子,所有积压下来的工作都得他一肩挑起,每天加班到深夜不说,还得随时随地忍受客户发来的夺命追魂call。

        “那姓魏的死丫头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逮着闻止来送“爱心晚餐”的机会,当牛做马一个星期的丁总终于忍无可忍,把一腔苦水全倒出来,“她知不知道我帮她顶了多少工作?她要再不回来,咱俩也不用签什么鬼契约了,直接把我送回冥界投胎比较直接一点。”

        闻止拧开保温壶,他今天熬了鲜笋汤,特意放了火腿提鲜,盖子刚一打开,丁允行的口水就下来了。

        “你说你每次都弄得这么丰盛,我都不好意思了,要不找个机会,我也请你吃一顿吧,”这小子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和嘴却没停过,不多会儿,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他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把空碗往闻止跟前一推,“对了,你喜欢哪个地方的菜系?有什么忌口吗?”

        闻止又给他倒了一碗,很自然地说:“南方菜,清淡一些,别放辣。”

        丁允行鼓着腮帮子:“你不能吃辣?”

        闻止下意识地答道:“阿离一吃辣就上火……”

        他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然而,这点不经意间爆出的料已经足够八卦成精的丁总眼睛发亮,他刨根究底地问道:“喂,你跟阿离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她以前是干什么的?话说你俩都是闷葫芦的性子,怎么走到一起的啊?”

        闻止扯了两张纸巾,将溅在桌面上的汤汁擦净,好半天才低声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丁允行一伸脖子,跟个大王八似的将脸贴到闻止跟前:“她以前不是闷葫芦吗?那她以前是什么样的?”

        闻警官突然理解魏小姐每次用手将这货拨拉开时是怎样的心情了。

        看得出来,这男人性格内向克制,不太想当着别人面谈论自己和“前女友”的过去,然而,或许是不愿丁允行一直戴着“非常人”的有色眼镜看待魏离,也或许是因为憋了这么久,他确实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

        总之,在丁总软磨硬泡的纠缠下,这人固若金汤的防线居然被撬开了一条缝:“她以前……很活泼,也很爱说笑,如果我不开口,她一个人能叽叽喳喳一整天。”

        丁允行有点不相信,这也很正常,毕竟他认识魏小姐这么久,这姑娘一直是严重的“交际障碍症”晚期患者,丁总把脑洞开到没边,也想象不出她说笑起来是什么鬼样子:“她、她很活泼?还爱说笑?不是……她能有多活泼?你确定你没认错人?”

        闻止思忖许久,终于找到一个自认为比较合适的说法:“大概比你稍微活泼一点。”

        丁允行:“……”

        有那么一瞬间,丁总脸上像打翻了调色盘,五颜六色七彩纷呈,变幻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憋出一句:“那……那是挺活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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