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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连碗都没有


凉国元年,大涝复而大疫,流匪肆虐,辽东十万百姓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徒徙万里只为求生。

        “招娣,你也别怪娘,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以后你就是张家的奴才,和我路家断无关系了!”

        衣着破烂麻衣的女人抱紧飘中的黍米,生怕洒了一粒,狠狠甩开抓着自己衣角的瘦小女孩,拉着另一个更瘦小的男孩就跑。

        女孩似乎已经饿了很久了,脸都是浮肿的,睁不开眼,却撕心裂肺地追在生母身后:“娘!娘,不要丢下我!”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身后一个眼睛细长嘴唇薄紫的女人凶恶猛然拽了回来:“死丫头,还想跑!老娘可是花了一瓢黍米买了你的,敢跑小心老娘打断你的腿!”

        路招娣看着越来越远的,她在短暂生命里赖以为全部的家人逐渐消失的背影,泪眼模糊,胃里翻滚着铺天盖地的饥饿,很快她就被身后逐渐不耐烦的女人拎着厚重的木瓢重重敲在脑袋上,晕了过去。

        路绝娣再醒来时,是被寒冷和狼嚎声惊醒的,刚一惊醒,脑后还有一顿一顿的疼。

        她警惕后又茫然地看着四周挡不住风的草棚,然后是她脚上拴着的铁链。

        她像一条狗一样,被拴着。

        狼嚎声此起彼伏,阴森森的,似乎很远,一瞬间又似就在背后,叫人不由冷汗涔涔,萧索的秋风也时不时呜咽起伏,吹得茅草时不时飘走几根,咯吧咯吧、断断续续地响。

        陌生的记忆如潮水席卷进脑海,路绝娣才明白过来,她穿越了。

        没想到这种事,会轮到她身上。

        上一世,她不过是个穷山沟沟里走出来的野丫头,凭着一口硬气走南闯北,好不容易闯出了几分模样,没想到

        她被自己的亲弟弟给杀了,准确说,是被亲弟弟和重男轻女的父母要钱不得后,恼羞成怒失手给打死了。

        临死前,她都咽不下那口气。

        这一世,原主命也没比她好几分,自幼就不被当人看,在家里过的就是奴才一样,会走路起就帮着家里干活,照顾弟弟,爹娘非打即骂,好几次险些要了小招娣的命。

        时逢这个国家灾害年,大片土地颗粒无收,招娣就被在一家人逃往京都的路上,用一瓢黍米的价格卖给了张家当奴才。

        张家,也不过是条件比寻常人家稍好一些的农户人家罢了,小招娣又能过什么好日子,这会被栓在这野外,就是为了看田,免得有贼偷玉米。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路绝娣脑后一阵疼,她伸手摸了摸,摸了黏糊糊一片血浆——这是张家那女主人张王氏见路招娣天天哭心烦,拎着杌子直接砸的,一个碗口大的口子——倘若不是这里是塞北,只是秋日就已经冷得要人半条命,若非寒冷将伤口的血凝固了,莫说路招娣,就是她路绝娣一过来,恐怕也得嗝屁。

        其实她上一辈子本来也叫路招娣的,可她也许是天生反骨,从小骨子里就有一股倔劲,从小就偷偷把自己的名字写作路绝娣,为此被发现,没少挨打,走出生活了十八年的农村后,更是直接把户口迁了出去,彻底改成了路绝娣。

        她就是倔,老天爷就算砸下来了,她也要挺着个脑袋顶着。好不容易捡来的命,她怎肯丢了,撕下一片灰扑扑的衣服包在头上包扎,上一世她几乎也是一个人野蛮生长,这种关乎生存的事,于她而言就是小儿科。

        然而她刚刚包扎完,玉米地里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绝不同于风声,更像是有什么活物挤开了本来笔直生长的玉米杆,又几乎没有脚步声,越走越近。

        思及刚醒来的狼嚎声,路绝娣心中下意识闪过一声不妙,满手冷汗抓着草棚里唯一的木柱就往上爬。

        可,爬不了多高,她的脚腕被铁链牢牢锁在了离地不到一米的地方,一丝半毫都动不得了!

        下一秒,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又消失了。

        饶是路绝娣再大胆,此时浑身的汗毛也都竖了起来,背后阵阵寒意仿佛要从毛孔钻进去。

        空气中似乎又沉寂了许久,连风声都停了。

        夜色安静得好似只有泼天的浓墨色无声流淌,叫人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路绝娣慢慢回头,顺着惨淡的夜光,环顾着草棚四周,蓦地,对上一双幽绿的眼睛。

        她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冒起,有那么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死死和那头试图钻进来的野狼对视着。

        也就是这个时候,更远处天际像是突然被煮沸了,浩浩荡荡冒出一阵照亮整个天际的火光,随之而来的是嘈杂如急雨般的马蹄声。

        村子里也闹起来了,犬吠,孩童啼哭,惊恐的骂娘声,最终化作一句凄厉的尖叫——匈奴人来了!

        野狼受了惊,却并没有跑远,而是后腿一压,发疯了般朝路绝娣冲了过来。

        路绝娣只能拼命往上爬,可那条铁链更像是吃人的恶鬼,将她唯一求生的机会扼杀,下一秒,那饿狼就扑到她小腿上,尖锐的牙齿撕开皮肉,尝到鲜血,牙齿死锁在她的肉里试图把她拖下来,不断兽性地呜呜低嚎。

        剧烈的疼痛在腿上炸裂开来,路绝娣也死死咬紧了牙,牙齿、骨头都仿佛在咯咯作响,可她此时此刻又无比清醒,呼救没有用,村子里此刻因为外敌入侵已经乱作一团,没有人会救她,更没有人会发现她。

        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

        这世上本就是,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靠得住。

        然而就在此时,周围的玉米杆此起彼伏地倒塌,一匹赤红的骏马不同于其他马匹,略显悠然地载着它的主人迈步在这喧嚣的天地间,仿佛它生来就该是这么高傲的,与众不同的,可以在如此骇人听闻的屠村里闲庭信步。

        它的鬃毛被火光照得熠熠生辉,以至于不容忽略地掠夺了路绝娣已经难以分散的精力。

        马背上的容颜邪肆的男人一身轻铠,腰间佩戴的长刀刀柄上幽绿碧蓝的宝石倒映着诡谲的火光。他似是没想到,在这样本该僻静无人之地,还有一副这样的人间惨景,挑了挑眉后,棕绿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邪恶的兴味。

        “啧,小东西,求我啊,求我,我就考虑救你。”

        男人轻笑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蛊惑,仿若是令人致幻的曼陀罗,在夜幕之中,没有温度,却有着高高在上的残忍。

        路绝娣却没有犹豫,几乎忍着剧痛抢答:“求求你,救救我。”

        都这个时候了,她根本来不及分辨男人话后的恶意。

        面子是什么,哪有命重要。

        男人似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向自己这个匈奴人求救,于是又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不无恶劣地嗤笑一声:“无趣,看来你们凉国人对我们匈奴人了解的,还不够多。”

        说罢,轻踢了一脚马肚,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路绝娣赖以为最后的稻草的木柱吱吱呀呀的,再也撑不住了,轰然倒落!

        饿狼以为美味终于要得以入口,终于松了口,就要再扑上去时,路绝娣却暗骂一声,猛然弯曲身子,扯住脚上的铁链狠狠勒住了饿狼的喉咙,趁着这畜生挣扎,又双眼赤红缠了一圈,用尽毕生的力气往死里勒,恨不得把那喉咙下的骨头直接勒碎了,那下面的肉直接挤压成肉酱迸出血来。

        时间一分一秒从铁一般的力量中流逝,饿狼剧烈挣扎了几下后,彻底不动了。

        然而路绝娣却不敢掉以轻心,抓起地上断成几截的木柱,用尖锐的一段,狠狠朝狼头上插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她脸上溅满了血珠,密密麻麻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才松了手。

        此时此刻,远处天边的火光依然大盛,村中的喧闹声却渐弱,只剩下时不时响起的男人们此起彼伏的得意狂吼声,震破云层。

        路绝娣一边听着声音,一边费尽全力近乎骨折,才把脚从铁链中抽了出来,再给自己包扎受伤的腿,做完这些,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只剩下几片破布,脸色惨白如纸,唇瓣不住地打着哆嗦。

        冷,也疼,还饿。

        她这个身体,不过十四岁,却因常年吃不饱,看起来连十二岁都不到。

        张家人,就没有给小招娣吃饱过,玉米,她更是不敢碰的,倘若少了一根半根的,被张家发现,等待她的又是一阵好打。

        而村里人,更是对此视而不见,毕竟,她只是个奴才罢了,甚至算不上一个人,许是她在村里人眼里,就与匈奴人看待他们没有什么不同,能当肉吃的两脚羊罢了。

        所以饶是村里应是被屠村了,路绝娣心中也没有半分怜悯可言,稍稍思考了一下,她就放弃了带着狼的尸体和铁链一同走。

        尽管这些可以暂时帮她作为资产更方便活在这陌生的异世界里,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血腥味说不定也会引来其他的狼。

        路绝娣做好孑然一身逃亡的决定,就用木柱的碎片挖出狼的内脏,忍着热乎乎的血腥气,吃了几口补充体力,就蹒跚着步伐离开了这片曾经困死了一个女孩的地方。

        出了草棚,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深田,玉米杆足足有两米多高,密密匝匝地延伸到死水一般的黑暗里,一眼望去,让人毛骨悚然。

        饶是路绝娣,心中也有片刻的胆怯,但她很快整理好心情,根据记忆中的路,一直摸索到已经听不到匈奴人声音的村落边上。

        村里的血,一直流到村外,殷红的土壤湿漉漉的泛着水光,刺眼的很,到处房子都着着大火,血腥味、火屑味之中,混杂着一股焦了的肉味。

        若是没记错的话啊,这凉国塞北常年受凶恶的匈奴人的侵扰,轻者被掠夺财物粮食,重者被吃肉屠村,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这两年,凉国大涝后复而大疫,国力大减,不堪一击,匈奴人愈发凶残侵袭塞北百姓。

        想来,如今是要发动大规模侵略,是而屠完这个村落,还要赶往下一个。

        路绝娣这会明白过来,方才那个男人为何冷漠也罢,还要玩弄人性。

        因为他是匈奴人。

        除此,没有其他缘由。

        这里不是和平的二十一世纪的华国,而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路绝娣只用了片刻,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还是忍不住用国粹暗骂了那个男人几句。

        抱怨没有用,是最无能的表现。但是骂人有用,能最直观地纾解不爽。

        她寻了火势最小的一处进了一户人家,院中躺着一老两年轻三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临死前还保持着逃生的姿势,表情狰狞痛苦,想必生前受了不小的罪。

        路绝娣保持静默进了屋子,拿了个包裹装了两件干净衣物,又拿了竹篮里仅有的两个粗粮馕,就匆匆往后院走,因为前院的火已经快要蔓延过来。

        路过两个水缸的时候,路绝娣隐约看到一个水缸里有一片什么东西,她定眼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溺毙的婴儿,惨白的小手伸着五个小指头抓握。

        她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几乎是以一种恐惧到极致的眼神盯了那水缸许久后,才猛然转头移开目光,加快脚步往门外而去。

        一到门外,她心里紧绷到极致的那根弦才猝然松了下来,寻到河水往上游走,暗夜里水声潺潺,路绝娣心里计着数,约莫走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记忆中郊外那处猎户冬日里扎脚的小木屋的影子。

        这处地方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此时也只是深秋,理应更不会有人,但路绝娣却分明看到木屋里亮着昏红的火光,在夜色里,像一团跳跃的火红罂粟花。

        路绝娣在原地驻足,盯了那火光片刻,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那木屋中忽然走出来二男一女三人拎着木桶出来打水,她本在暗处,看到人立刻弯了腰,寻常人若是不刻意巡视四周,恐怕根本难以发现她这个小小的身影。

        然而那其中有一个男人却一眼注意到了她,隔着遥遥黑夜,视线如野兽般敏锐迅疾。

        她防不胜防,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男人与旁边两人说了句什么后,就直冲冲地朝着她走来。

        路绝娣没有跑,她现在已经临近体力极限,若是对方真是什么极恶之徒,她是逃无可逃。

        眼看着,对方近了,路绝娣才惊觉对方身形的高大,健硕的身形带给人的逼仄感让她不由呼吸一窒,她视线上移,正对上一双墨如深海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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