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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归来(阿眯大小姐现在要提着马鞭...)


分明书里怕被抛弃,  整日患得患失的是陈玉凤,怎么现实中就变成韩超了呢?

        陈玉凤觉得可笑,忍不住的笑,  可她越笑,  韩超就越生气。

        又羞又气,狗男人要有毛,  这会儿就该竖成刺猬了。

        因为知道那本书,  也因为在进城前,陈玉凤也曾因为怕被抛弃,怕自己跟韩超会越走越远而短暂的迷茫,  徘徊过,  所以她能理解韩超的担忧。

        但刚想劝劝他,  他身子一转,背过去,  不理她了。

        狗男人的狗脾气,既然他不理她,  那就晾一晾再说。

        虽说男人要晾,  但该给他准备的,陈玉凤一点都不会差了他的。

        如今不比从前,  买衣服要省着钱了,  而韩超最喜欢穿皮夹克。

        陈玉凤于是到新开的一个大商场,  花三千元给韩超买了一件褐色的真皮皮夹克,花了钱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这夹克不像她原来给韩超买的那件夹克,有股革味儿,  闻上去味道特别正,就这,  回家的时候给他拿出来,他不高兴死才怪。

        陈玉凤是想带着俩妈,俩闺女一起回,去参加齐彩铃的婚事不过顺带,她外公的坟地该去拾掇一番,自己的家也该好好的清理清理,收拾一下了。

        工作太忙,这次回去一趟,也不知再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去。

        所以陈玉凤还专门买了个相机,想带着俩闺女,韩超,在自家的屋子前照张相,留恋一下。

        俩闺女听说要回老家,都特别开心,孩子嘛,都怀念自己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周雅芳也是,一开始答应的好好儿的,而且兴致勃勃的带着俩闺女买衣服,还要买镰刀、扫把,笤帚,抹布等,她有经验,五六年没住过人的房子,如今已经成荒园了,要想住进去,就得好好收拾一番。

        而王果果呢,因为已经改嫁了,要想回去,得先问问韩峰。

        一家人于是就各自打算了起来。

        但是过了两天,周雅芳先就说自己不去了,而且还说,这回俩闺女她得带着。

        却原来,顾年准备要回米国,在临走之前,受到蒙自政府邀请,得去蒙自做个宣讲,他希望周雅芳跟他一起去,顺带,还希望俩闺女也去看看她们的祖辈们奋斗过的地方。

        让不是亲外公的男人带自己家的小闺女出门旅游,听起来并不太好。

        但陈玉凤考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蒙自是马琳那个女少将曾经奋斗过的地方,而她是第一批下放时唯一的女性。

        如今的孩子已经想象不到曾经奋斗过的人们有多艰苦。

        让俩闺女去实地看一看,走一走,就像顾年说的,她们才能理解先辈们曾经付出过多少。

        再就是王果果了。

        如今改革开放,镇民们也富裕了,而苏红俩口子,自打曾经来的时候因为偷钱而悄悄跑回去之后,无处可蹭,反而还把日子过好了。

        他们现在在安阳县城里开着一家酱料店,一个炒料一个卖,日子过得很好。

        韩超是兄弟,血亲,韩峰跟他没有隔夜仇,听说兄弟要回家,特别高兴。

        但王果果就不一样了。

        听说她要回去,韩峰提了个要求,他说:“妈,你要来,我当然欢迎,但为了韩明和韩旭好,我给你安排个跨火棚,也不提高要求,你给俩娃带点见面礼,随便意思一下就行,你现在有钱的嘛,两三万也就是个意思,主要是买个孩子们的安全和健康,你说呢?”

        所谓跨火棚,是安阳县一带解放前的规矩。

        一个女人要在丧偶后再嫁了,想重返前夫家,就得在路口当街燃前火棚,让再嫁的女人在临进门前,跨过去。

        当然,只跨不行,还得撕衣捶胸的哭一场,以表对亡夫不贞的悔罪,给亡夫赔罪。

        进了家门,也不能就这样算了,还得给前夫磕头上香,赔不是,并且给孙子们一笔见面钱。

        因为据说女人再嫁,前夫亡魂要是怒了,会扰的家宅不宁,会祸害孩子。

        所以这个仪式主要是用来给孩子们辟邪的。

        王果果以为几年不见,大儿子既做了生意,还赚了钱,能长进一点。

        没想到他居然越来越愚,还贪财成这样。

        “老大,妈不去你家,妈去韩超家,他不像你那么迷信,两三万妈没有,但妈肯定会给韩明和韩旭带东西的,你让俩娃在家等着妈,好不好?”王果果说。

        韩峰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妈,韩超生的是闺女,嫁了人就无后了,他当然不迷信,可我就不一样了,我生的是儿子,我的子孙管着咱家的坟莹风水呢。现在咱们县城有道教协会的,咱们县在风水八卦这块很讲究的,韩超要真啥规矩都不讲就把你往屋里带,我肯定得喊上叔伯堂房跟他讲道理的,您说呢?”

        “行吧,妈不回去了,老大,咱们母子,这辈子就不见了。”王果果干脆说。

        韩峰深深叹了口气,再说:“妈呀,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听说徐叔没孩子,韩超生的又是闺女,等您真要去的那一天,必须得韩明韩旭给您尽孝,不然阎王不认您的,您现在还年青,不愿意讲迷信,可等您年龄大了,慢慢就愿意信迷信了,到那时候您再想认孙子,可就难了呀。”

        王果果也叹了口气,说:“老大,你这么些年咋就没长进,越活越回去了呢?”

        “妈,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恢复传统文化,咱县里的道教协会会长跟我还是好朋友,您当初在镇上名声又不好听,现在还这样出格,您叫儿子真的难做人呀。”韩峰说的口干舌燥,也懒得再说了,就说:“妈,等您想通了再说吧,我是您儿子,永远在家等着您。”

        这就是再嫁女人的难处。

        王果果于是做了个决定,不回去了,从此,她永不回桂花镇!

        第二天就是端午了,而从安阳县到首都如今是有高速路的。

        清早起来韩超开车,据说只用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到家。

        周雅芳带着俩娃已经走了,去蒙自了。

        王果果在替韩超收拾后备箱,因为陈玉凤非要在自己的屋里住一夜,被褥都给他俩备上的。

        韩超看得出来,他妈也想回家,遂说:“妈,一起回吧,我哥要歪嘴,我揍他一顿就好。”

        王果果一笑,说:“不了,妈从此不回桂花镇了。”

        她也想念她的大儿子,想起他还在吃奶时,她被韩父拽着打,孩子躲在她怀里哇哇而啼的样子,她于韩峰比韩超更疼爱,她也想念她的俩大孙子,毕竟那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还想念她的街坊邻居们。

        曾经她被生活逼成了个泼妇,在桂花镇所有街坊的眼里是个穷凶极恶的疯婆子,她不想这样的,她想见见她的旧邻,心平气和的跟大家打声招呼。

        她想看看自己生活过的地方,摸一摸用了几十年的老家具,可她回不去了。

        她也永远不会再回了,

        目送韩超开车离开,王果果格外难过。

        今儿端午,过节,徐勇义昨天晚上出了趟差,紧赶慢赶,早晨才回家,本来是准备好是要跟着王果果一起去桂花镇的。

        两三万他没有,但于妻子的大儿子,俩孙子,他肯定会准备钱和见面礼。

        但乍一听韩峰还是那个德性,他也觉得王果果没必要再回去。

        坐在沙发上沉吟了会儿,他拔了个电话出去。

        放下电话,回头对王果果说:“阿眯,自打你回来,我跟蒙自地方政府协调好几年了,一直在帮你申诉,让他们帮你补户口,返还你家的土地,你家那块地方如今是个私人办的马场,效益应该搞得不错,所以地方政府一直在踢皮球,不肯办,现在外商比我们这些土八路管用,我刚跟顾年聊了一下,他正好去蒙自,他说可以跟地方政府谈一下,把你家的土地,你的户口,一并给办下来,要不这样,咱们也去一趟,人多力量大,一起去跟地方政府谈。”

        背井离乡距今,三十多年了,王果果不期自己还有返乡的一天。

        这事呢,因为一直没办成,徐勇义没说过。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王果果是个小女孩心性,刚才还为了韩峰而伤感,此刻噗嗤一笑,说:“居然有马场,那我可以骑马吗?”

        “你要喜欢,我买一匹给你。”徐勇义笑着说。

        王果果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打开衣柜,边翻边找,但忽而手一顿,回头盯着徐勇,目光一厉:“当初顾年和马雍他们总笑话我,说我提根马鞭,凶巴巴的,像个母夜叉似的,我要骑马,你不嫌弃吧?”

        徐勇义笑了笑,温声说:“不嫌弃。”

        她永远不会知道,当从小生在城市里的他背着行囊走进重重深山,看到骑在马上,扬着金马鞭,笑的像银铃一样的她策马奔腾在杜鹃林中时。

        他的内心里曾有过多么大的震撼与心悸。

        那时他也才刚18,背着重重的行囊,追逐着马蹄的方向,在杜鹃林里一路飞奔,只为要看那个马上的少女,想她能回眸再看一眼。

        “土地要不要得来没关系,徐干部,我今儿心情特别不好,早点带我去蒙自,我想骑马。”说着,王果果从衣柜最深处翻出她的马鞭,啪的一声甩开。

        小牛皮裹金的鞭子,历经四十年,扬空一拍,响声还是那么清脆。

        徐勇义笑着摇头,又提起电话,得订机票了。

        王果果则拉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了。

        人的一生总会有遗憾,就让韩峰守着俩儿子,守着他所谓的血脉传承去吧,就让桂花镇的乡民们永远认为她是个又瞎,脾气又坏,愚顽不灵的疯婆子去吧。

        大清早就亡了,封建迷信那一套王果果也不信。

        要不经此一回,她总还会盼着韩峰有变好的一天。

        但现在她彻底放下了。

        她要改回户口,让王果果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也从此,彻底跟韩峰断了母子关系。

        回蒙自吧。

        只要回到蒙自,她就是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司家的大小姐阿眯。

        阿眯大小姐现在要提着马鞭,去巡视她的领地了!

        ……

        陈玉凤今年买了大哥大,正好齐彩铃也有,她就打电话,把自己的大哥大号码给她了。

        所以俩人可以用电话来联络。

        据齐彩铃说,她虽人在老家,但是在安阳县城摆酒。

        所以她让陈玉凤直接到安阳县城参加酒席,就不必回那个又老又破,荒草满园的家了。

        县城如今有好宾馆的,齐彩铃愿意掏钱包房子,让陈玉凤住在宾馆里。

        她说,她有些事,要认认真真的,跟陈玉凤好好谈一下。

        韩超也以为,陈玉凤之所以答应回家,是想去看看齐彩铃嫁的‘小鲜肉’有多年青,有多帅气。

        是想去跟齐彩铃叙叙旧。

        可并不是。

        她拒绝了齐彩铃的邀请,不参加婚礼,也不在城里住,只愿意俩人明天在安阳县城见一面。

        而今天,她得先回趟家,并且计划要在家里住一晚上。

        在路上,韩超就觉得陈玉凤这个决定不太现实。

        五六年没住过人的房子,不说荒草,动物尸体都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住人?

        得,在路上的时候,韩超就想,大概陈玉凤于农村的荒宅子还没有太清醒的意识,等回去了,等她看到那个家无法落足时应该就后悔了,到时候再劝吧。

        韩团今天有一件新鲜的皮夹克,还戴了墨镜,帅的要命。

        当然,内心也有点暗暗的躁动,想跟齐彩铃的‘小鲜肉’比一比。

        但因为陈玉凤,今天比不了了。

        得,先回家。

        曾经的桂花镇得多热闹,即使不逢集的时候,镇民打牌晒太阳,喝酒,孩子们满街窜,街坊邻居你来我往聊天儿,无比的热闹。

        可现在不一样啦,进了九十年代后,男人们大都出去打工了。

        女人们留守在家,要种田,要搞营生,这还过端午呢,正街上除了几个流鼻涕的孩子和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就没一个年青人。

        当然,如今镇上暴发户儿多,大多开的还是夏利桑塔那,没人稀罕一辆面包车,所以俩人下车时,除了几个孩子看看,老人们连窝儿都没挪。

        陈玉凤的迫不及待让韩超很是困惑。

        她下车时一手镰刀一手剪,朝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

        当然,家跟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远远就能瞧见满院子的荒草。

        院墙上曾经繁盛的花如今更凶了,可草一半花一半,遮盖了整个院子。

        门锁早就锈迹斑斑了,钥匙都塞不进去。

        陈玉凤于是只好一把砸了它,进门。

        这房子是韩超走后才盖的,他只在里面住过一夜,没什么感情。

        进门一看,只想往外退:“凤儿,看看就好,咱走吧,今晚住城里。”

        这时陈玉凤已经在割草了,回头,她说:“哥,你要不想干就去街面上走走,找熟人聊聊天去,活儿我来干,既已经回来了,今晚我必须在这儿住一夜。”

        韩超实在不理解,城里有宾馆,宾馆里有舒服的床,为什么妻子非得如此折腾,可既她已经开始割草了,他硬着头皮,也得跟着收拾起来。

        砸了锁,一把推开屋门,迎面的蜘蛛网密密麻麻,像军事训练场里的红外激光一样。

        见这屋子太脏,韩超是真不想干,还觉得妻子有点自找麻烦。

        不过他回头,正准备去劝妻子时,却发现她笑的特别开心。

        小时候的陈玉凤,因为亲爹走得早,因为韩超爱打架,即使开心的时候,即使在笑,嘴角都是撇的,镇上的人都笑她只会苦笑,是个天生的小苦瓜。

        自打七年前从战场上回来,距今整六年了,可陈玉凤从来没像今天一样,嘴角弯的就像个小月牙儿一样,这样欢喜的笑过。

        正好这时有个扛着锄把的大爷自墙外经过,踮脚一看院里,笑了:“哟,这是玉凤吧,你啥时候回来的,这一点都没变呀,笑的还跟当年一个样子。”

        韩超见是孙大爷,先掏了支烟相让,并说:“我家玉凤小时候不爱笑吧。”

        齐大爷一看韩超也在,放下肩上扛的锄把,把烟点起来,得跟他聊两句。

        他说:“玉凤小时候是不笑,跟个小苦瓜似的,但自打结婚,搬这院子里以后,我每天经过这儿,她都在笑,笑的就跟今儿一个样,这几年她没变化呀,倒比原来还年青了些。”

        韩超忽而有些迷惑,他离家七年,很难想象出来陈玉凤是怎么过日子的。

        难不成,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一直像今天一样,笑的如此开心?

        他在战场上啊,她为啥那么开心?

        倒不是怀疑妻子不爱他,只是他头一回发现,他离开的那段岁月,妻子过的每一天,似乎都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看她那么高兴,韩超也不好拂她的意,先收拾屋子。

        井盖挪开,水打出来,从库房里翻出老扫把,先扫屋顶的大梁再扫墙,扫完连地一块儿扫出来,这么一遍粗扫,就是一大箩筐的灰尘。

        里面还夹杂着好些个干掉的动物尸体。

        这时陈玉凤已经把院里的草割完了,正在修墙头的蔷薇。

        她心灵手巧,善理花草,不一会儿,刚才还杂乱无章的花草,已经成了一道随着墙体而波浪起伏的花墙了。

        韩超提着筐子去倒灰,刚走到后院,止了步,回头就喊:“凤儿,你来。”

        陈玉凤抱着一堆草枝过去,笑问:“咋了?”

        韩超扬头,正在看那颗蓝楹花树:“这树居然长的这样高了?还有,我记得它不会开花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会开花的?”

        陈玉凤伸手去抚树,说:“你走第二年的五月,那时候咱这房子刚盖好,我也眼看要临盆了,我去医院的时候它结了骨朵儿,来的时候花已经开了满树了。”

        桂花镇因为两边山高,是南方气候,可本地并没有蓝楹花。

        这树种是王果果从蒙自带来的。

        但因为气候原因,它一直没开过花,直到甜甜蜜蜜出生那年才开了花。

        往后年年,总要开一树的蓝花楹。

        “好看吧,我一直想等你回来了看它,还想跟你在这树下拍张照来的,可你回来时太匆忙,咱也事儿多,花都没看就走了。”陈玉凤遗憾的说。

        “好看,我也看过了,要不这样,这家咱就不收拾了,住城里。”韩超说。

        陈玉凤并不想的,她说:“你要嫌脏,就去后院砍草,屋子我来收拾。”

        无人打理的荒院子里除了爱长野草,还爱长野树。

        前院后院,好多指肚大小的野树,镰刀割不动,得去库房里找斧子来砍它。

        韩超于是去库房里翻斧子,翻了半天没找到,倒是找到一个货郎的担子。

        这东西应该是他爸的,有年头的东西了,怎么会在这儿?

        韩超于生了他的那个爹,虽说随着他死已经不恨了,可也厌恶的不行。

        于他曾经用过的东西更加讨厌,一把拎了出来,就准备去扔掉。

        刚扛着货郎担子出门,迎面撞上韩峰。

        韩峰俩口子都在城里做生意,平常也很少回乡,这趟还是因为听说兄弟回来了,刚刚赶回来的,迎面撞上韩超,看他提着他爸的货郎担子,就问:“老二,你提着这东西,想干嘛的?”

        韩超小时候就不跟大哥亲,虽是亲兄弟,跟旁人差不多,也懒得理他,眉头一皱,说:“提河边去,烧了它。”

        韩峰摸了摸脑袋,似笑非笑的问:“你要扔这东西,玉凤答应不?”

        韩超下意识回头看妻子:“她怎么会不答应。”

        陈玉凤正在擦床擦窗户,是开着窗户的,此时咧嘴在笑,在摇头。

        韩峰依旧似笑非笑,说:“你是不知道,当年要分家,我想要这东西,玉凤跟我怎么闹过,我家是生了俩儿子吧,咱爸的东西就该传给他们吧,可玉凤非不让,玉凤跟咱妈说,你原来没咋读书,在外是打仗,也学不了别的手艺,等转业回来,怕是找不到营生干,又得去当混混,这货郎担子,她得给你备着,让你能有个营生可干。”

        韩超听出点什么来了:“你还跟玉凤抢过这玩艺儿?”

        “啥叫抢,当时大家都穷,玉凤才给了我三背篓的青虾蘑菇,我就把它给玉凤了,这东西传了四代人了吧,清朝时候的东西,如今可是古玩,值钱着呢。”

        韩超可没想过当货郎,还觉得陈玉凤曾经规划着,想让他当个货郎这事特别可笑,也懒得再跟韩峰聊,扛着货郎担子就要去烧。

        韩峰忙说:“老二,这东西可是古董,还是爸的东西,你要留着,我不说啥,要烧,我不允许,你得把它给我。”

        韩超于是把货郎担子丢给了他哥,重又进院子干活儿了。

        此时狗男人心里觉得可笑,时不时看看妻子,就要笑一下。

        他既觉得自己的小媳妇儿傻,又觉得她呆。

        他一大男人,什么干不了,去当个货郎,真是的。

        为了那么个烂货郎担了,她居然足足给了韩峰三筐青虾蘑菇,采那些东西,要凌晨进山的。

        而且一天还采不了一筐,她得采多久啊。

        韩超既心疼,又觉得气,又好笑。

        俩人继续收拾。

        陈玉凤已经把卧室擦拭的干干净净的了,再把床铺上,此时扭头四顾,还觉得差些啥,想了想,跑出去一趟,去供销社买了些花纸回来,熬浆糊,准备把墙贴一遍,这样房子就好看了。

        而韩超呢,砍完后院,还得砍了前院的野树杂草。

        此时已是傍晚的七点钟了,太阳正在落山,俩人中午也就吃了点干粮。

        不知道陈玉凤为啥不饿,可韩超饿的饥肠辘辘。

        他虽一直在干,但很不情愿,就问妻子:“非得在这儿住一夜?”

        陈玉凤在往墙上贴纸,手摸上墙砖,说:“砌这屋子的砖头,每一块我都抱过,我为啥盖这房子,就是为了跟你有个家,不回来也就算了,既回来了,可不得上住一夜?”

        韩超怔了片刻:“那会儿你是怀着身孕的,我给大哥写过信,让他盖房子的时候照料着你,他没照料你,还有,你原来为啥不跟我说这些?”

        盖这房子的时候陈玉凤是怀孕的,韩超以为既他出了钱,还拜托过韩峰,房子就该韩峰来盖,陈玉凤个大肚子,怀的还是双胎,为什么要抱砖。

        陈玉凤一笑,说:“日子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大哥大嫂懒,有时候天下雨什么的,他们就不出工了,可我心急啊,我怕你回来没房子住,我就自己盖呗。”

        韩超于这房子没有任何感情,是因为他从来没有住过。

        可在此刻,他忽而意识到,妻子为何会如此热爱这个已经荒废了的院子了。

        人于物件的感情,不在于物件本身,而在于她曾寄托的情感。

        那个货郎担子,是她给他谋划的生计。

        这屋子,一砖一砖,是她给他砌的。

        韩超直到此刻,才认认真真理起了院子,眼看夕阳落山,只剩最后一丝余霞,他砍到院角时,一斧子下去,只听叮的一声,石墙的缝儿里落出一枚小顶针来。

        韩超捡了起来,又问:“凤儿,你咋把做针线的东西放在这儿?”

        陈玉凤已经整理完房子了,正在刷锅,回头一看,笑着说:“我原来总在那儿做针线,顶针可不得放在那儿。”

        “这地儿风大吧,一个风口,你坐这儿干嘛?”韩超说。

        “你可真是个傻子。”陈玉凤说着,搬了把凳子过来,示意韩超坐到墙边,指着远处问:“你能看见啥不?”

        “大路。”韩超说。

        陈玉凤结了结舌,今儿她该高兴的,可忍不住的,她的眼泪就滚下来了。

        “是啊,大路,哥,你要回家,得从大路上回来吧,我但凡闲下来,就在这儿做针线,你要回来,我是不是一眼就能望到你?”她说。

        韩超初时没明白,却又刷的回头,望着妻子。

        为什么她执意要在此住一夜,因为这房子是她一砖一瓦,为他盖的庇护所。

        为什么她要用三筐青虾蘑菇去换个货郎担子,因为她知道她嫁的是个混蛋。

        怕他转业后继续去当流氓,当混混,想给他谋一条生路。

        而为什么她日复一日,会坐在个大风口上做针线。

        是因为只有坐在这儿,但凡他回来,她就能一眼看到。

        这些如今听起来可笑的事,都是陈玉凤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小家,熬心沥血的谋划。

        她笑着说:“你回来那天一帮婶儿叔伯们都说你从小路上来了,可我知道你没有,那天我一直盯着大路口呢,你都没从大路口经过,咋会从小路来?但我盯了七年,没盯住,你个没良心的,费了我七年的眼睛,开着车回来了。”

        然后,这个没良心的不知道她曾多么辛苦的等了他七年。

        陈玉凤呢,因为梦里那本书,她什么都不敢说,把一切藏在心里,跟着他走了。

        其后六年,她一直在努力,拼了命的想赶上他的脚步。

        而就在最近,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但追上了韩超,甚至还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他。

        夫妻之间,据说当一方在各方面超越另一方后,因为眼界不同,也因为没有共同语言了,渐渐的就会越走越远,就像书里的她和韩超,最终陌路。

        而且书里还说,这是很正常的,是个社会问题。

        但陈玉凤不觉得,她也不会。

        韩超这个丈夫,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

        是她苦等了七年盼来的。

        她即使在某方面超越了他,也不会觉得有多骄傲。

        毕竟是先有他跨过生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历尽艰难回到家,才有的她进城。

        是先有他认认真真,兢兢业业的工作,从一个混混,变成了一个国家,部队可以信赖的干部,领导,她才有机会能去接触到那些,能让她变好的机会。

        夫妻是个整体,他们力朝一处使,心往一处聚,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而这时,她也该圆一下自己那七年苦苦期盼的愿望了。

        她坐到了椅子上,轻声问:“咱家的蓝花楹好看吗?”

        “好看。”男人说。

        她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看一眼五月的蓝花楹,此刻陈玉凤好满足。

        她再指远方:“这儿的晚霞,是不是比战场上,比越国的好看?”

        那是个两侧是高山的豁口,两旁的山口上松柏参天,晴透了的天,即使日落西山后,它不会变黑,而会是一种,透明的,仿如镀了金一般的蓝色。

        “好看,特别好看。”韩超说。

        陈玉凤往后一仰,靠到了丈夫大腿上,仰起头,开起了每每提及,韩超都会炸毛,变成刺猬的那个玩笑,她说:“我等了你七年,七年里除非刮风下雨,每天只要闲下来,就坐在这儿做着针线等你,等你的时候就在心里跟你说话,你虽不在我身边,可住在我心里整整七年,你对我那么重要,我为什么要抛弃你,去找个小鲜肉?”

        韩超低头看着妻子,看着她给晚霞染上两酡晕红的面庞,看着她弯弯的眉,看着她噙的月牙儿一般的嘴唇,和她盛着晚霞,盛着这世间一切美好的眼睛。

        良久,他缓缓屈膝,跪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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