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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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凤家的院子是整个镇上最能叫人赏心阅目的。
篱笆墙上爬满了怒放的大南瓜花儿,庭后一株蓝花楹开的正盛,门楹上还耷拉着一簇簇的大月季,爬满了月白色的门框。
齐彩铃赶来时正碰上孙大婶,忙问:“韩超真回来啦,进家门了?”
孙大婶伸手一指,河边的小路上,一道绿色的人影从高梁田里走了出来,渐走渐近。
众人的呼吸都屏上了。
……
陈玉凤怼着大嫂要来了一百块,扯着蜜蜜,得赶紧出去一趟。
晒了一下午,天干物燥的,韩明一把火烧了两床被窝。
非但韩超回来没得睡,俩娃的棉被上也是个大窟窿。
过了端午虽白天热,但夜里凉,甜甜体弱,盖个窟隆被,冻感冒可就麻烦了。
她走的是大路,要往正街去,拐过学校门口时迎面碰上一辆吉普车,险些撞上,只听哐一声,一个穿着松绿色军装,皮肤白皙的小伙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那人走得快,跟陈玉凤擦肩而过,进巷子了。
蜜蜜看着那身绿衣服,说:“妈妈,有小汽车呀,这个是不是爸爸?”
陈玉凤扯了闺女一把:“不是。”
韩超只是个营级干部,可没得小汽车开,而且虽没看太清,但那小伙皮肤白皙,衣着干干净净,压根不像是个从战场上回来的样子。
再说了,孙大婶说过,韩超是打小路来的。
陈玉凤看那汽车明光蹭亮的劲儿,暗暗估计,怕是齐彩铃的团长对象来了。
团长才配得起开小汽车嘛。
镇上只有供销社有棉被,售货员小丁瞅着表,正准备赶六点关门下班,猛然抬头,看镇上最漂亮的小媳妇儿进来,一个弹簧绷儿:“凤儿!”
“丁哥,有网好的棉被吗,买两床。”陈玉凤说。
小丁看陈玉凤手里攥着一沓大团结,立刻说:“盖啥棉被呀,咱们供销社有新来的蚕丝被,云南陆良货,价格贵了点,一床要28,但盖着是真舒服。”
按理,陈玉凤马上要走,不该置好被褥的,但婆婆是云南人,总说陆良产的的蚕丝被盖着舒服,她原来有一床,是自老家背来的,给公公赌输后偷出去卖掉了,为那事儿,婆婆哭过好久。
要不就买两床,等她走了,婆婆一床娘家妈一床,让她们睡得舒服点儿?
“给我两床。”她说。
小丁热情备至,跳凳子给陈玉凤拿被窝,手一顿:“不巧,只剩一床了,要不你今儿先拿一床,明天我去县城拨来了新的,再给你一床。”
“行。”陈玉凤爽快得说。
正好这时齐彩铃家爹进了供销社,要买烟,他居然穿了身绿军装,小丁顿时一惊:“齐大叔,您这把年纪居然给政府招安,参军了?”
“啥呀,我闺女给我买的,好看吧。”齐大叔骄傲的说。
“好看,咱小凤儿瞧着你,眼睛都直了。”小丁说。
齐大叔嘿嘿一笑:“别说她了,今天咱全镇的妇女看我,眼晴都是直的。”
可不,这绿军装是前几天齐彩铃去相亲时给齐大叔买的,今儿早晨他迫不及待的穿上,刚才一帮妇女们伸长了脖子,看着小路上一道绿色的身影越走越近,见他脸上全是褶子,还胡子拉茬的,是个形容佝偻的老头。
齐彩铃顿时噗嗤一笑,说:“这是韩超吗,弯腰驼背的,这是个老头呀。”
不但老,还佝腰偻背得呢,比张松涛窝囊不知多少倍。
所有人都屏息,心说战场真不是人呆的,韩超如今不过26岁,咋就成了个老头模样了。
可等他走近,孙大婶拍了齐彩铃一把:“彩铃,那老头子怕不是你爹”
齐彩铃定晴一看,衣着松松垮垮还有个酒糟鼻,还真是她爹。
却原来,她准备要嫁给张松涛,但她爹不给户口本,她于是在县城买了套绿军装哄老爹,她爹也真是的,不知道在箱底压几天,今天就穿出来了。
正好这时一个身材笔挺,疾步如风,容光面嫩的男人从大路走了来,帽檐压的低,看不清他的脸,忽而他一抬头,一帮妇女心顿时咯蹬一声。
那是一张格外好看的侧面,给夕阳照着,隆阔中透着一股隐隐的肃杀。
“这就是韩超吗?”齐彩铃喃喃一声念叨,说。
孙大婶定晴一看,巴掌一拍:“真是韩超,但他咋变成这样了?”
那脸,细看还是小时候的韩超,骨骼没变,但个头高了,身材结实了,曾经瘦骨嶙峋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关键是皮肤白,特别白。
他不是上战场打仗了嘛,怎么瞧着比他小时候还白?
孙大婶顿时满心欢喜,回头对齐彩铃说:“彩铃,你相的那个军官,要也是咱们韩超这样儿的,婶子支持你嫁,部队是个好地方,看看曾经那一脸青,丧门神似的韩超,如今变成啥样了?”
简单的文字怎能描摹。
韩超的眉眼,周身气质,那种冷竣感,全然不是用文字能描述出来的。
这个栩栩如生的世界,再不是齐彩铃笔下那个纸片世界了,在见到张松涛时,齐彩铃还没那种感觉,可在此刻,她终于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齐彩铃活了两世,刚刚因为拥有了儿子而欣喜雀跃,可在看到韩超的那一刻,她心中涌起了无比的酸涩,对陈玉凤,也充盈着满满的醋意。
这个男人,好看到无法用文字去描摹。
不过算了,即使男人再好看,将来再如何要居高位,在这个年代,生了两个女儿,出身农村的陈玉凤的人生,注定充满不如意,和被人瞧不起。
她还是老老实实去养儿子,当后娘吧。
那才是她的辉煌人生。
……
离家六年,陈玉凤的院子是韩超走后才起的,是新家,他不认识。
他只记得这片儿当初是块菜地,因庭前屋后花草生的好,便往篱笆院里瞥了一眼,见有个皮肤雪白的小女孩正在水井旁洗碗,因那小女孩好生可爱,他停脚看了几眼,才迈步往后走了。
韩峰正好迎上弟弟,乍一看也没认出来,直到韩超喊了声哥,也给惊了:“是你,你咋……”这真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咋细皮嫩面的,像个小白脸?
韩超迎面一声冷问:“妈的眼睛真瞎了?”
曾经的韩超是个闷性子,镇上人称他是咬狗不叫,因为他向来不吭声,但要看谁不顺眼,闷哼哼的轮拳头,上板砖,十四五岁时一个人就能单挑七八个混混,使得韩峰从小就怕这个弟弟。
本以为他从战场上回来,应该又累又疲,不成人样的。
可这一看,他非但整个人挺拔精神,而且两只眼睛明光熠熠,韩峰不由的,双腿抖起了糠。
他说:“前段时间妈突然瞎了,开始还隐隐约约能瞧见点儿,后来彻底失明,啥也瞧不见了。县医院,北京的大医院我都去过,查不出病因来。”
“我去看看。”韩超说着,长腿阔步,进了大房的院子。
这才是他的家。
他从小在这儿长大,挨打,在这院里跪,也是在这院里跟陈玉凤圆的房。
苏红正在骂儿子,只觉得身后一寒,转头一看,顿时咧开嘴笑:“这竟是老二……”
穿着军装的男人跟她擦肩而过,进了屋,独留苏红的笑还僵在脸上。
不过前后脚,看罢热闹的孙大婶迎面碰上陈玉凤,忙说:“你男人回来了,你还不赶紧去看?”
再看她手里的大蚕丝被,顿时笑的格外暖昧:“哟,新床新被窝……”后半句是脏话,不能说。
陈玉凤把蜜蜜放回自家,得追去大房。
苏红不但心思滑懒得养老娘,还喜欢告小状,她怕苏红要趁着韩超刚来,告她的小状。
说来奇怪,从小一起长大,陈玉凤打小儿见过韩超跟混混打架,也见过他从四楼跳下来,还经常见他跪在院子里给他爹拿藤条抽,倔犟的眼神比野驴的还凶。
于韩超,她可太熟悉了。
可自打从梦里知道韩超将来会是部队上的大首长之后。
陈玉凤莫名的,就觉得自己不认识韩超了。
当然,俩人足足有七年没见过面。
虽然韩超也曾寄来过几张照片,但照片上的他永远绷个脸,死人一样。
陈玉凤怎么着,都从自家男人脸上看不到他有当大领导的气质。
怎么梦里偏偏就说,他将来会是大首长?
那个梦促使着,叫陈玉凤也想早点见到韩超。
一进院门大嫂就在招呼:“凤儿,我正在给咱妈做晚饭,你今晚不用做饭了,咱一起吃。”
今天大嫂做的丰盛,腊肉在大锅里咕咕炖着白菜苔,案板上还有一条拍着尾巴的大肥鲤鱼。
但显然,韩超没理她,要不然这会儿她就在屋里,使她笑面虎的那一套了。
陈玉凤推门进屋,干净的,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屋子里,婆婆躺在床上,只留个背,床头的凳子上坐个男人,松绿色的军装,怀里抱着大檐帽。
男人看到她,腾的站了起来。
他个头高,房顶矮,头顶正好是个灯炮,他板寸齐整的脑袋,打的灯泡骨碌碌的旋着转儿。
第一眼,陈玉凤也吓一大跳:他咋还是这么白?
另一个念头是,几年不见,这男人怎么就变了,虽说他脑袋上小时候挨打留下的疤还清晰可见,但曾经两道眉毛杂的像野草,如今却干净细密,曾经那鼻孔总朝天,如今悬鼻修挺,曾经两只凶巴巴的,野狗似的眼睛,如今看上去居然多了几分温柔。
下颌尤其好看,白净光洁,跟雕出来似的。
这还是原来那个韩超,可他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
他那张脸太过好看,让陈玉凤莫想起书里说的,说韩超帅气无比,却有个土气村俗的老婆,老婆土吧,心眼还窄,因为自己生了闺女,自觉低人一等,四处拈酸吃醋,军区大院人人都说韩超是好汉没好妻,白瞎了人品。
陈玉凤一直不愿相信这一点,毕竟她才25,在镇上还是个漂亮小媳妇,从不觉得自己比韩超差啥,这一看他那张脸和周身的气质,竟隐隐的生气了。
他咋突然就变了,还好看的让她觉得嫉妒。
嫁的时候是条没人要的野狗,七年过去了,她养娃养成了黄脸婆,他倒变得那么俊俏。
“哥,你回来啦?”陈玉凤说。从小到大,她都喊他叫哥的。
“回来了。”韩超说着,自然而然把帽子扣到头上,双脚并拢,立正,望着陈玉凤,凝神片刻,缓缓抬起颤抖的手,啪的一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我离家这些年,辛苦你了。”
陈玉凤虽不相信男人会家暴自己,但知道他脾气臭,早准备好他来了要数落她几句。
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给自己敬了个军礼。
而且天杀了的,他的嗓音也跟原来不一样的,沙哑,低沉。
陈玉凤回头看门外,就见大嫂也是一幅见了鬼的样子。
曾经的韩超,一梗脖子就要拎砖头,一生气鼻子里就呼哧呼哧,人都说他是狗长了个人样儿。
可如今他咋成这样了,咋还会敬礼了?
“我不辛苦,咱妈这是睡着了?”陈玉凤赶忙说。
既难为情又不好意思,她得把话题插开。
说起亲妈,韩超眉头轻拧。
其实王果果是醒的,但她在闹脾气,不想跟幺儿说话,所以裹着被子背着身。
男人举着手,盯着陈玉凤,她如坐针毡。
而且她觉得丈夫刚回来,跟亲妈必定也有很多话要将,遂说:“你先跟妈聊着,我回家做饭,一会儿饭熟了,差甜甜来喊你回家吃饭。”
韩超这才放下手,又是啪的一声。
不但惊的陈玉凤心又一跳,外面的苏红心也提在嗓子眼儿上,落不下去了。
韩超还是那个韩超,可他怎么就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陈玉凤刚转身,就见轱辘一下,门口多了颗扎着辫儿的小脑瓜。
再轱辘一下,又是一颗,一上一下,门缝里挤了俩圆茄瓜似的脑袋。
“妈妈。”甜甜奶兮兮的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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