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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赤阜新城(四十七)


柳项东很是机灵,从牢车上逃出来后迅速混进人群,然后转到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一直躲到彻底天黑。百刃骑兵也曾从他身边掠过,但或许失职放跑重犯一事不敢叫上面的人知晓,他们搜查时相当放不开手脚。柳项东觉得也正因如此,才助他逃过一劫。

        直到亥时左右,周遭彻底安生下来后柳项东才小心翼翼地探头。他见四下无人,便壮着胆子想要从小巷出去,偏偏这么巧,杂物堆里有被人扔掉的旧衣物,刚好能让他乔装一番。接着,他便果决地从小巷窜了出去,一边灵巧地躲避着巡夜兵,一边往城西方向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跟在他附近同样隐蔽了几个时辰的,还有另一个身影。

        双城少君,赫连央。

        现在,来拨动一番时间的转轴,回到七日前。

        明清樊与赫连央将几方信息归拢到一处,终于得出了重要线索:与徐桢通信、勾结阿勒境之人,是一女子,极大可能还是宗室女。

        这一结果虽大大缩小了范围,可却让明清樊一时无语。“宗室之人”跟“宗室之女”只差一字,意义却全然不同。朝君殿下沉默无言。

        赫连央看出了他的忧思。她坐到明清樊对面,状似不经意顺口而出:“也可能是世家之人,或者藏匿在宗室的女官、婢子。”

        明清樊揉捏眉心的手上动作停下。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赫连央,僵持一阵后才最终无奈道:“你我都清楚宗室之女的可能性更大,何必特意宽慰我。”

        这话倒是多少别扭了,敢情说些开解话也不得他的心。但赫连少君并不生气,只是歪头笑笑,干脆问道:“若是宗室女,殿下可会站在我这边?”

        明清樊终究还是被她逗笑了,叹了口气,指着下巴看过去:“小君自然会站在少君一边。”

        二人相视一笑。

        气氛总算回温,还要谈正事。明清樊琢磨着该如何从徐桢口中审出些东西,叫来了孟敞、侯文岳及金无涯,共同商量。然而他们几个设想着各种计策的同时,赫连央却并没听进去。她总觉得“女子”这一身份,他们丝毫没有联系起来,也没利用上。

        “那徐桢看起来并不怕死,甚至不必用刑,他连自己的吃喝都断掉了。”孟敞感慨。侯文岳附议:“没错,就算现在被成日绑着,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刻闲下来的,总是左看右看,我觉得不像想逃跑,而是想自裁。”

        明清樊搓搓指腹,眯眼挑眉:岂非来不了硬的?

        等等,求死?赫连央从旁听见,好像瞬间被点拨了一般。她又细想了一遍手上掌握的这些线索——女子,通信,男女情思,一心求死……

        “若……情话是真呢?”赫连央看向明清樊,“以情书藏暗语互通消息是真,郎情妾意也不假,有何不可?”

        明清樊一愣,显然这个想法没进过他的脑子。许是他们处在明争暗斗久了,见什么都以为是做戏,哪里想过那个“心上人”就是徐桢的心上之人呢。若是如此,徐桢眼下的表现不就好懂了?分明是在保护那个人。

        “好,好得很。”明清樊翘起嘴角,舔了舔唇,“有软肋,就好拿捏了。”

        久违地又看到“阴阳怪气”的朝君殿下,赫连央不禁一笑。

        于是就有了整个计划:他们先假模假样地刑讯了徐桢两天,然后装作才抓到醒春这个细作,故意将话音漏给徐桢听又好像想要遮掩,便轻而易举地乱了他的方寸。因为如果徐桢早就知道藏匿在少君身边的细作就是醒春,那就说明他跟那“女子”互相信任,既是如此,对方想必也早就把命令醒春自裁的事告诉给了他,如今却被抓到,岂非跟惊天大雷无异?而假使对方并不信任徐桢,那么他知道的越少,现在只会越恐惧。

        一个小丫头或许关系着心上人的安危,徐桢怕是死也不能放心。

        所以又过了两日,徐桢又“听到”了被抓住的细作对主家之事知之甚少,就算用了重刑也难说再多,挨不过两日就撑不住上了西天,也只有“主家好像是阆都贵人”这一信息有些价值。

        于是,他就更坐不住了。活活又被煎熬了两日,才见明清樊跟赫连央亲自来见,告诉他既然他什么都不肯说,那便只能将他跟其余几人押解至阆都,听候陛下发落。

        徐桢表面上神色不变,然而心中却已惊涛骇浪翻江倒海。他巴不得如此。可如愿之事不止这一件——大约是为了方便处置,上路前的头一天晚上,还将他跟心腹近卫们关到了一起。如此一来,有些叮嘱就好说了……

        但明清樊与赫连央的准备还没做完。他们虽料定徐桢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走或叫心腹逃走,去给那女子送信,但如何放走他们?思来想去,王章琢磨出了一个好法子:可以选择一车近卫,将关押他们的囚车锁头缝里塞上一点稻草,这样一来,只要用力扣住便就像锁上了一般;然而暗扣未合,颠簸两下定然会散开,他们定会牢牢抓住这个逃生的机会、一路遮遮掩掩,押送的人也配合一二,到了京城后再创造一个混乱的环境让他们逃跑。

        大家想了想,觉得可行。于是他们选择了三个人,在囚车的锁上动了手脚,一路来到京城,选择了最好生事的皇城大街——一切都很顺利。而明清樊跟赫连央则换上百刃骑兵的装束偷偷藏在队伍里,与另一百刃骑兵邱颖泽时时刻刻都在盯着那三个人,在他们出逃的瞬间便偷偷跟了上去。

        赫连央跟着的,就是眼前的这个柳项东。

        毕竟在阆都待了个把月,与城中世家宗室也走动过几回,所以此刻赫连央清楚她所追踪之人,正是朝着西城的宗室世家去的。她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初夏的蝉鸣都遮掩不住,“砰砰”声狠狠地砸进自己的耳朵里。

        她比眼前之人更希望巡夜兵赶快过去。

        等了又等,柳项东终于又动了。他们这些心腹近卫,都曾代徐桢出入过阆都传信。所以顺着记忆中的路线,他总算摸到了一条阔气的宅街,忍着饥饿与身上的钝痛,紧贴着黑暗的角落蹭到了一户宅院的后身,接着似乎用特殊的节奏敲响了这家的后门,确认好身份后便被赶紧拽进了门内。

        赫连央就在远处亲眼见证一切。月色朦胧中,她分明看清了门第府额——

        “巍王府”。

        明清樊跟邱颖泽所追踪之人并不成事:一个偏巧横冲直撞闯进了内城军的巡卫圈,被抓个正着;一个出逃时腹部受了刀伤,失血过多晕死在了路上。不过朝君殿下并不焦急,一来赫连央此时还没回来,想必进展顺利;即便不顺利也无妨,他们早就把各种意外考虑了进来,找机会再制造出个漏洞便是。

        孟广听说了百刃骑兵押解重犯中途出现意外的事,手中之事处理完毕后,便赶忙前来关切一二。却没想到朝君殿下竟也在这南大牢里。

        “殿下?”孟广甚是惊异,“您怎……”他想问朝君怎么也跟着回来了,还是偷偷回来的,没有告诉任何人;可转念一想又自己想通了:“您可是回来密探陛下的?”

        这一问反倒令明清樊疑惑。陛下?他为何要探望陛下?难道……

        “陛下发生何事!”明清樊猛地站起,往前上了一步急急追问。这气势将孟广生生逼退一步,他这才听出原来朝君殿下远在赤阜镇,尚未知晓陛下的病情……可言多已失,他只得如实禀告:“殿下前些日子在槃华殿外晕厥,近来都……都不太好……”

        “晕厥”“不太好”这些字眼传进明清樊的耳朵,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回过神来时已经离开了南大牢,随便骑了匹马就奔向王宫。

        这个时辰,明岚王本该早就安歇了,然而他自从槃华殿外那日后,便鲜少再有安生的睡眠。贺瓦兰跟儿女们并未离去,都在内室静静守候。

        这时,宫人走到阿长耳边低语了两句,便见阿长有些惊讶地蹙眉,回头看了看内室里微弱呼吸着的王上,不发一语便走了出去。

        阿长刚到门口便见有个身影大跨步地由远及近,正是明清樊。他的六神无主显而易见,阿长还不记得曾见过他的这种神情。“敬见……”阿长想要施礼,却被对方果决打断——

        “陛下到底怎么了?”明清樊微喘,明明如此急切却依然压低了声量,唯恐惊扰到眼前寝殿内歇着的人一样。然而他却没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阿长只低头不语。

        或许这已经是答复。收紧的拳头微颤,明清樊深吸气,绕开了阿长迈进殿内。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全无睡意的几人齐齐转头,便看见一眨不眨盯着床榻的明清樊。贺瓦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日思夜想的长子就在面前。她呆愣地站起身,身形不稳,好在身旁的万流烛跟大婢女知眠及时将人扶住。一步步走向长子,贺瓦兰抬头看着他的脸庞,意识到这并非做梦。

        “母亲。”明清樊被哽住,许久后才哑着声音开口。

        “我的儿……我的儿……”贺瓦兰将头抵在长子的胸膛上,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又瞬间决堤。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一遍遍叫着“我的儿”,仿佛心中有千万的不安,却不敢倾诉。

        明清樊见母亲的模样,便知道父亲的情况已是走入绝地。他咬紧牙关,逼红了双眸也不叫眼底打湿分毫,一下下轻拍母亲的后背安抚:“母亲,别哭,莫怕。”

        而这,也正是明岚王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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