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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赤阜新城(三十八)


兴许是觉得这位“聋哑”的“阿良大哥”没有威胁性,明清樊发现赫连央与之共处一室时,竟意外地泰然。

        “阿良大哥,坐。”赫连央摸索到一把椅子,小心往前推了推。明清樊顺势接过来,拍了拍椅背发出声音,示意对方自己已经坐下。

        “这里有热茶,但……”赫连央似乎不太好意思,“但我看不见,只能麻烦你自己倒一下了。”说着将茶壶往前送了送。但突然好像想起“阿良”是听不见的,又赶忙比划了两下给他看。明清樊方才还没注意,一时间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差点就立马接了过来。

        真是好险。

        大约是听见了茶水入杯的声音,赫连央笑着又边比划边问:“你方才为何制止我?”明清樊故作不懂又让她重复了两遍,才装模作样地拿起桌上混到一处的几根药草、凑到赫连央鼻子底下。

        赫连央倒是立马懂了他的意思,恍然一笑:“原来是发现我弄混了药材啊……”接着她又摇摇头,比划解释自己不怕弄混,吃不坏的。

        明清樊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百毒不侵的体质。要是能出声,朝君殿下定会狠狠嗤笑一通了:你那“百毒不侵”怕不是比玉还脆,不然眼前这状况又如何来的?他默默翻了个白眼。

        “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赫连央笑笑,然后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并不在意眼前之人是否能听到一般。或许也正是因为“阿良”听不见,她才更放心吐露。

        “我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了,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赫连央平时面前模糊的轮廓,手上分药的动作不停。明清樊担心她又分错,便悄悄上手帮忙将药材捡了捡。但对面人还是很快就察觉了,笑笑没有声张,只继续自顾自说起来。

        “水格是去送一个人了,这个人……”赫连央想到徐桢,脸色黯淡了下来,“这个人刚刚被我救活了。我本不想救他,但又知道非救他不可。然而说到底我还是不甘心,想着至少应该叫他遭上许多罪后再把人送走,可转念一想,心中又清楚终究不该意气用事。”

        明清樊猜得到赫连央这千回百转的纠结思绪,可猜得到是一回事,亲耳听见她宣之于口又是另一回事。徐桢落到赫连央之手,连他叛变的理由都不会多问,只有死路一条;然而将他救活再交出去,就意味着徐桢的生死不再由她支配,并且极大可能为了获得更多消息,徐桢的命会被一直保护着延续下去。

        而明清樊明白赫连央口中“非救他不可”的缘由,正是对他的体谅。

        朝君殿下垂下了眼眸。

        “但若说我心中是否真的留下许多怨怼……”赫连央一顿,似乎在认真思索,但很快又笑着摇头,“倒退半年前,我还夜夜思忖,誓要找出加害兄长的真凶,然后偷偷行事,在所有人发现之前杀了他。可明明也只过去了半年时光,方才那人就在我手上,我竟生生忍下了。此刻静下心来回想,却绝非妥协。”

        明清樊抬头,发现机缘巧合下,赫连央茫然的双眼也正好投进了他的瞳孔里。

        “大约这半年来,我也涨了许多见识,开阔了眼界,也体会到了……”赫连央的笑容褪去一些,“体会到了旁人的诸多不易。”

        “旁人”两个字钻进了明清樊的耳朵,让他微怔,又让他遐想对方说的是否正是自己。然而赫连央不再开口了,与他这个“聋哑”之人相对无言,室内重回安静。

        水格一直跟着孟千穴与醒春来到村外的大道,岔路的一边通往人口稍多些的镇集,水格要在那里找间客栈外宿一晚。而另一条路则是孟千穴跟醒春要走的。

        她没有下马,朝从马车窗子探出头来的醒春道别,又偷偷看向坐在前面赶车的小公子。想到孟千穴对醒春的殷勤,少女心中自有怅然若失之感,虽极力遮掩,却还是被月光裹着投进了车上那个小丫头的眼中。

        “水格姑娘。”醒春抬头看向马上的人,不知对方是否能看清她的脸,于是尽量展露笑颜,又极力说得欢快,“我先回一步,你与少君在此定要多加小心,若有机会我定会再来。”

        水格抿抿嘴,朝她用力点头:“你放心,我与姐姐不会有事的。”说完又看向孟千穴,“烦劳孟公子了。”

        然而孟千穴只是闷声点了点头,便甩起缰绳驱动了马车。

        听着马蹄跟车轮的声音越来越远,水格小声叹息着,踢了踢马肚,便去寻客栈落脚了。

        午夜时分的气温丝毫没有凉下去,明清樊本以为自己会热得烦躁不堪,不料却越发昏沉,最终慢慢趴倒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赫连央听见了近前的呼吸声,稳健均匀,明白对面人是睡着了。不,其实并非困意难以抵挡,而是桌上这些要花药草中多含催眠、致迷的效果,寻常人久坐于前吸多这些粉末,自然就会迷糊过去。伸出手摸到面前人的小臂,轻轻晃了晃,没醒;又推了推,还没醒。于是赫连央敛去了所有神情,动作轻缓地起身,屏住呼吸,慢慢挪动到对面人的身侧。

        她伸出手,落在“阿良”的后背上,接着顺势往下,直到腰间才停。这就是穿薄衫的好处。让赫连央不费丝毫力气,便摸到了明清樊常别在后腰上的匕首。

        是他,赫连央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阿良”是明清樊的小字,赫连央是知道的。

        “早知道何事都瞒不过你。”赫连央似是无奈轻笑,喃喃自语。然而她的手偶然往上带了带,便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明清樊的脊背。她微怔。

        除了赫连止外,赫连央也没机会触碰其他男子的身形,因此她也不知手下的触感,是否代表明清樊有些偏瘦了。想着自从离开阆都之后的这段日子,事情一桩连一桩,确实令人无暇自顾。赫连央犹豫一瞬,终究还是抬起手,一下下拍起明清樊宽展的后背,似是安慰。

        “殿下也受累了……”赫连央扯扯嘴角,“殿下不必担忧,我会尽快好起来,而后——”她空洞的眼睛瞬时变得凌厉,不知是说给沉睡的明清樊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而后,我会兑现当初的承诺——你为我找到真凶,我为你奉献一切。”

        次日天刚蒙蒙亮,水格便抓紧赶回小屋。谁知刚一进去便看见靠着木榻睡着的赫连央,跟趴在桌上睡着的明清樊。她忍不住小声惊呼:“啊!”虽然马上捂住了嘴,但却还是吵醒了赫连央。

        她习惯性警惕地猛然睁眼,不想眼前竟出现刺眼的光晕,她一时不备宛如受刺,捂着眼睛不禁哀叫一声:“啊……”

        水格急忙上前查看:“姐姐,怎么了?”

        接连的声响终于将朝君殿下从梦中拉回,耳边传来水格有些焦急的低唤,他从桌上爬起,晃了晃沉沉的脑袋,这才看清好像是赫连央出了什么问题。他焦急起身,勉强还记得自己不能出声,只敢站在原地探头瞧看赫连央的样子。

        赫连央缓了好一阵,镇定下来后也察觉明清樊似乎是醒了。她平了平气息,尽可能淡定如常摆手:“清晨头晕罢了,不妨事。”说完她顿了顿,心中想着屋里的另外那人,继续说,“阿良大哥辛苦陪了我一夜,你赶快多拿些钱来,好好感谢人家。”

        水格并不知昨夜情形,听得云里雾里只能看向身后的明清樊,见到朝君殿下也朝自己点头,她便安心应下赫连央,然后从腰间解下钱袋,尽可能让赫连央听见银锭子的响声,交给了“阿良大哥”手上。

        “姐姐,已经给了。”

        “那就好。”赫连央叫水格帮着确定“阿良”的方向,然后朝他微微欠身,算是表达感谢,接着笑着比划:“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你也无需再来,这两次多谢了。”

        这话的意思是……明清樊不禁欢喜,猜想赫连央应是逐步好转才会说出这话。可他不能发问,只好上前轻轻抬起赫连央的手,在上面又点了两下,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就,赤阜镇见。

        待明清樊离开,赫连央心不在焉听着水格用蹩脚的借口解释自己一夜未归的原因。待小丫头终于讲完,赫连央低着头叫她出去给自己煮壶茶水,将人支走。

        而将人支走的原因——赫连央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见的已经不再是虚幻的轮廓,就连掌纹也都能看得清。虽然情况并不稳定,但起码说明她确实在好转,或许确实就跟之前那次一样,不必过分担忧。

        赫连央收起手掌,静坐在榻上。直到水格提着热茶壶走进来,给她斟满一杯——

        “我们明早回赤阜镇。”

        水格闻言手抖了一下,惊喜地看向赫连央:“姐姐!你的眼睛是不是已经……”

        赫连央点头:“大致已无碍,再观察一日,若没有恶化反复的情况出现,我们明天天一亮便可返程。”

        “好、好!太好了!”水格兴奋得不得了,坐到赫连央一旁细细瞧看,叽叽喳喳地说着许多欢喜的话,一时不察竟脱口而出,“若朝君殿下知晓,肯定高兴极了!”

        赫连央端着茶杯的手微顿,然后无声失笑。

        这丫头,都没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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