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上天涯”

　　阿马尔开着他那辆古老的红色土耳其车，三个人先送了小雨，然后，钱旦和林汉回了宿舍。

　　一进宿舍的门，钱旦问林汉：“啥情况？刚才车上气氛凝重，你在山顶上怎么表白的？又吓着人家姑娘了？”

　　林汉骂道：“TMD，人家姑娘吓着我了好不好，老牛那个老色鬼，真的动了小雨！”

　　钱旦被吓着了：“真的假的？他真，，，怎么动小雨了？”

　　“TMD，他借一起游泳之机，在迈阿第俱乐部的游泳池强吻小雨！”

　　“在迈阿第俱乐部的泳池里强吻？太嚣张了吧？不过，在那个地方吻不到哪里去吧？”

　　“老大，什么叫吻不到哪里去？”

　　钱旦赶紧解释：“我是说那个地方人多，顶多揩个油。”

　　“顶多揩个油？碰一根头发都不行！”

　　“那怎么办？”钱旦不喜欢老牛，尤其是在约旦死海边上他误闯机密会议的会场被老牛抓了之后，他说：“投诉一把老牛？他整天嘴里叨叨着勿忘初心砥砺前行艰苦奋斗，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怎么投诉啊？她和老牛两个人一起在‘中国红’吃火锅，遇到公司一堆人，吃完饭都晚上九点钟了，还去游泳，还去那个僻静的小游泳池，怎么讲得清楚？”林汉愤懑地说：“我早就叫她小心一点，她就是不当一回事。”

　　钱旦觉得不对，说到：“我怎么觉得你是对小雨有怨气呢？她是受害者吧？刚才在山顶上你俩讨论出啥了？”

　　“没讨论出啥。”林汉仍然忿忿不平，一五一十地把在木卡通山顶上小雨说了啥，他说了啥，给叙述了一遍，既是讲给钱旦听，又是再讲给他自己听。

　　钱旦听了，认真发表自己的观点：“小雨跟你讲，是她信任你，希望你帮她出出主意，至少你安慰安慰她吧？一个单纯的小姑娘，突然被那么大个领导偷袭，吓都吓死了。人家告诉你绝对隐私是看得起你，还要被你批评？你谁啊你？”

　　钱旦接着说：“小雨要是能在老牛面前应付自如那就不是她了。我知道的性骚扰的事情，包括网上看到过的各种故事大部分是这样的，老男人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大地在我脚下，谁人魅力高过孤家？小姑娘年幼无知，即使怀疑对方图谋不轨也会说服自己，怎么可能呢？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他那么大一个领导？他那么厉害一个前辈？怎么可能想弄我？是我自己想多了吧？”

　　林汉嘟噜：“我之前提醒她那么多次她都不当一回事，好像有个领导围着她转就很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一样。”

　　钱旦瞪了一眼林汉：“你有什么资格不相信小雨？我睡觉去了。再说了，你怎么不想想现在美女有难，正是你献温暖，搞掂她的好机会呢？”

　　言罢，他回了自己卧室，关上了门。

　　星期日是埃及每周工作日的第一天，钱旦七点钟醒来，刷了牙，洗了脸，背了电脑，打开了卧室的门。

　　林汉的卧室紧接着他的卧室，房门关着，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平日这个时候他是敞着门，开着灯，人在洗手间里的状态了。

　　钱旦走到大门口，正要开门出去，下意识扭头，一愣，发现林汉在餐厅的餐桌前正襟危坐，对着自己的电脑。

　　钱旦纳闷地问：“你起来了？一声不吭坐在这里干嘛呢？”

　　林汉说：“我五点半就起来了，我要送老牛上天涯。”

　　钱旦又被吓着了。那一年在中文互联网世界里“天涯论坛”如日中天，论坛中有个版块叫做“IT视界”，“IT世界”中有个专区叫做“伟华专区”。

　　“伟华专区”本来默默无闻，直到两个月前有好事者在上面发了个长帖“伟华中东北非某代表处惊爆大事件”，帖子中用圈内人一看就知道讲的是哪个国家的“匿名”方式描述了该国的国家主管与一名女员工的婚外情，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两人在办公室里的“Table  dance”，以及以权换色、以色换利的演义。帖子一出，轰动四海，“天涯论坛”顿时在伟华人及其家属圈子里火爆异常。

　　从此，“伟华专区”里从哪里伙食不好、哪里宿舍条件差，到哪个主管作风粗暴、哪个代表处加班太多，再到最抓人眼球的桃色事件、家庭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各种异象神贴此起彼伏。大家平时也会拿“送你上天涯”互相打趣。

　　钱旦除了是林汉的舍友，还是他的直接主管，他紧张地说：“你打算在‘天涯’上发啥帖？没必要用这种方式闹大吧？”

　　林汉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说：“我已经发了。”

　　钱旦赶紧凑了过去，抓过他的鼠标，定睛拜读。

　　帖子很短，标题叫“色胆包天的中东北非地区部某领导”，写得倒没有过于情绪化：“中东北非地区部的某位领导，以前在中国区做代表处代表时就色胆包天，与下属的老婆勾搭成奸，东窗事发后逃到了中东北非。这位领导在埃及仍然不知道收敛，一心老牛吃嫩草，屡次骚扰女员工，甚至借游泳之机，在奥林匹克体育场的游泳池中强吻女员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不是在迈阿第俱乐部的游泳池中吗？”

　　林汉有些得意地说：“我故意说是奥林匹克体育场的游泳池，小雨看到了，就不会认为是讲她的事，会觉得原来老牛还骚扰了别人，认为是别人发的帖，老牛看到了做贼心虚，会自己对号入座，他也不会是认为小雨发的帖子，小雨不会讲错地方。我可不是纯粹的泄愤，我要吓阻老牛。”

　　钱旦说：“理工男的小鸡贼，你以为别人都会按照你的严密逻辑去推理？”

　　林汉说：“我打死也不会跟小雨说这个帖子是我写的，我没点老牛的名，但应该能吓阻他，即使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应该知道讲的就是他。”

　　“唉，我反正觉得你要尊重小雨处理这个事情的方式，小雨跟你诉说衷肠，反正不是为了让你嫉妒，让你指手划脚。你多想想怎么安慰她，照顾她吧。我怀疑你到底是在爱小雨呢？还是只是在爱你自己呢？”

　　“我当然是在爱小雨！”

　　那个傍晚夕阳将至的时候，钱旦和苏琳去了尼罗河西边的大金字塔。

　　两个人5月1日在解放广场附近那家老西餐厅共进晚餐，然后坐着马车沿着尼罗河边的滨河路回到迈阿第之后一直没有再次见面，但常在MSN上愉快地聊天。

　　当钱旦赞苏琳新近拍摄的尼罗河落日的照片的时候，苏琳约钱旦说好久不见，星期六拿上相机，叫上林汉、小雨一起去拍摄金字塔的落日。

　　钱旦说已经约了去阿马尔家里做客，苏琳又约星期日的时间。

　　到了星期日，林汉和小雨都支吾着说要加班，没空出去玩。钱旦也忙，并且一点儿也不习惯那么早就离开办公室，但还是极其难得地在五点钟下班时间一到就悄悄地溜出了办公室。

　　苏琳站在办公室楼下马路对面的大树旁，淡绿色的衬衣扎在修身长裤里，两条腿特别修长，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正望着伟华办公楼的玻璃门，等着钱旦。

　　他俩叫了一辆长得像“黑猫警长”中的警车一样的破旧出租车，直扑金字塔而去。到了景区门口，却发现景区已经关门了，只能够隔着铁门和用作围墙的铁丝网远远望着远处的三座金字塔和它们脚下的狮身人面像。

　　钱旦遗憾地说：“怎么办？白跑一趟了。”

　　话音刚落，两个穿着灰色长袍、牵着骆驼的埃及人走了过来：“Hello，我的朋友，骑骆驼吗？”

　　钱旦摇了摇头，礼貌地问：“Execuse  me，金字塔每天几点钟关门？”

　　一个骆驼客热情地说：“每天下午四点钟就关门了，不过，如果你们骑我们的骆驼，我们可以带你们进去。”

　　钱旦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苏琳在一旁开心地说：“好呀，你们怎么带我们进去呀？”

　　另一个骆驼客神秘地说：“这是一个秘密，一个你们只需要每人花五埃镑，骑上我们的骆驼就可以知道的秘密。”

　　苏琳望向钱旦，快速地吐了下舌头：“好神秘的样子，我们去探探险？”

　　既然她说是探险，钱旦更不愿意自己表现得像个毫无情趣的理工男，他微笑着点点头：“骑上去呗。”

　　两只骆驼早就蹲了下来，他俩骑在驼峰间，骆驼一站起来，苏琳叫到：“呀，好高啊！”

　　骆驼客示意他们先交钱，钱旦掏出钱包，给了两个人每人五埃镑，说：“OK，现在告诉我们怎么去金字塔？”

　　骆驼客一牵骆驼，两只骆驼一前一后走了起来。一个人指着景区的侧面说：“那边的铁丝网有个洞，我们带你们过去，你们可以钻进去。”

　　驼铃叮叮当当，不一会儿就沿着铁丝网走到了景区侧面的清静处。

　　苏琳骑着骆驼走在前面，不时举起手中的相机。

　　牵着她的骆驼那人嘴里不住地嘀咕着，似是自言自语，终于对着苏琳说：“小姐，请给我五埃镑吧！”

　　苏琳说：“刚才那位先生已经付了两只骆驼的钱了呀！”

　　骆驼客理直气壮地说：“是的，刚才你们付的钱是给骆驼的，每只骆驼五埃镑。可是骆驼要吃饭，我们两个人也要吃饭，你们除了给骆驼钱，还得再给我们两人每人五埃镑。”

　　苏琳笑了，回头对钱旦说：“他说刚才的五埃镑是给骆驼的，还要五埃镑给牵骆驼的人，这都什么逻辑呀！”

　　钱旦一听，恼了，冲着骆驼客喊：“为什么？你们刚才明明说的我们俩人每个人给你们五埃镑，哪有什么给骆驼的和给人的？”

　　牵着他那只骆驼的埃及人发问：“不好意思，先生，你出来旅行是为了什么？”

　　钱旦不知道他的问题从何而来？

　　那人不等他回答，不急不徐地说：“你们出来旅行是要寻找快乐，而不是计较小事，不要生气，再给五埃镑，我们会开心，骆驼会开心，你们也会开心。”

　　苏琳听了，笑得更开心了，从口袋掏出了两张五埃镑，递向骆驼客。

　　钱旦不爽：“这宰老外了，你还这么开心？”

　　苏琳说：“他说得对呀，我们是来寻找快乐的，别为了几块钱和他们不开心了，你看金字塔，好美啊！”

　　不止一个同事说金字塔是一个不去会后悔，去了也会后悔的景点，因为“就是一堆石头，没什么意思”；金字塔附近也总不缺纠缠着游客兜售阿拉伯头巾等纪念品的小贩，游客不搭腔还好，只要稍微流露出兴趣他们就会锲而不舍纠缠下去。老天爷没有洁癖，人世间总有瑕疵甚至污糟，可是，吉萨的这三座金字塔已经矗立于此四千六百多年了，它们所经历风沙无数，又岂是营营役役众生所能代言？

　　苏琳把镜头对准了被夕阳染得更红的金字塔，他和她一样，眼睛里面看到的远不止几座“石头堆”。

　　两个人坐在了胡夫金字塔塔基的大石头上，沉醉于夕阳。

　　景区早就关了门，四下里一片宁静。

　　钱旦的手机响了，是秦辛打过来的。他有一种莫名的尴尬感觉，站起来走向一旁：“Hello啊，怎么今天这么晚了给我打电话呀？”

　　平日里是他每个星期给秦辛打两次电话，再忙也会坚持。

　　秦辛慵懒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没什么事，我今天不知怎么睡不着，有点想你了，你在做什么？”

　　钱旦望了一眼金字塔下的苏琳，说：“嗯，我在金字塔了，被他们拉着来看夕阳下的金字塔。”

　　“是不是很漂亮？我也要去金字塔！”

　　“来呗，我已经把开罗比较经典的一些地方探索清楚了，可以带你去不少地方了。”

　　“我跟我们领导说好了，10月份我应该可以休个长假，可以到埃及来看你了。对了，我才不要你带路了，我要诗诗带路，人家都在埃及开旅行社了。”

　　钱旦打完电话，走向独自坐在金字塔下的苏琳。

　　苏琳凝望着他：“和女朋友打电话呀？”

　　“你怎么知道？”

　　“看你打电话的样子就像。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呀？”

　　“是个会计师，特别擅长于数字的。”

　　苏琳的目光又投向了远方，问：“钱旦大哥，我问你个问题，你相信爱情吗？”

　　钱旦觉得这个问题未免过于小女人了，仍是认真作答：“突然冒出这么文艺的一个问题？我嘛，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爱情婚姻沧海桑田什么的我都相信，并且，我相信自己到了70岁还是会理想主义的相信一切。”

　　苏琳笑了笑：“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可能我也是。”

　　她给钱旦讲了她的爱情故事。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两个人是初中同学，高中不在一个学校，但是两人开始恋爱了。她父母早早就发现了苗头，但并没有太过干预，一是因为苏琳除了“早恋”之外，是个标准的乖乖女，生活很有规律，学习成绩也很好；二是因为并没有把那样的“Puppy  Love”当回事，想着一毕业就会无疾而终的。没想到苏琳和那个男孩一直恋爱到了现在。

　　苏琳说：“现在我们家包括各种亲戚所有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都劝我放开眼界不要和他在一起，我昨天晚上学人家拿了张纸一半写放弃的理由，一半写坚持的理由，‘放弃’那一半写了很多，他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有正儿八经地读书了，我算是名校毕业；他现在收入没有我高；小时候我总觉得他玉树临风，后来发现他一米六九我一米七。‘坚持’这一半我想了很久，最后只写了个‘爱’字。”

　　钱旦问：“他现在在干啥呢？”

　　“他一直在成都，之前和人家一起开了个小饭馆，这段时间对在淘宝网上开网店热情高涨，但还没怎么赚到钱哩。”

　　苏琳脸上永远挂着笑：“我妈可不屑了，说他没正经工作，谁会去网上买东西？我妈还说人们是要享受逛街的原生态乐趣的，我反驳我妈，说她虽然读书多学问大但是没与时俱进，你又不是Teenagers，怎么知道未来的原生态乐趣不是逛网呢？”

　　听着苏琳的话，钱旦心底里有一点点释然，又有一点点失落。

　　他又想既然苏琳在纸上列举放弃和坚持的理由，那说明她多少还是受了周围人的影响，有得失错漏的纠结了。他嘴里却是赞许地说：“我记得去年的时候淘宝说要在未来五年为社会创造一百万个工作机会，马云说，‘假如你倒过来看这个世界，很多事情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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