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生死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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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生死之桥
方飞身子下坠,心念飞快转动,鬼八方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所以斩断鸟头的一定另有其人。他扭头四顾,一把金紫色的长刀跳入眼帘,握刀的大手枯瘦虬结,大手的主人全副甲胄,活脱脱就是一团蓄势待发的紫电。
两人目光相接,皇师明呲牙狞笑,陡然抡起长刀,刷地向他劈落。
“劫火动驭阳奔雷……”方飞笔势上扬,符字跳荡起舞。
“羲和惊爆符”开山裂谷,两人相距数米,谁也逃不过爆炸的冲击。
“他想同归于尽?”皇师明稍一犹豫,收回长刀,蜷缩成团,枯骨似的战士消失了,饕餮巨兽跳出虚空。
爆炸撞上甲兽,轰响声中,魔徒脏腑闷痛,向后翻滚数匝,刷地展开铜绿色的翅膀,定住身形,眯眼望去,方飞裹着一团金光抛向远处。
“金城不破符!”皇师明恍然明白了方飞的策略,男孩几乎同时写出两道符咒,“羲和惊爆符”攻击敌人,“金城不破符”保护自己,不但挡住了爆炸,还想利用爆炸的余波摆脱皇师明。
方飞死里逃生,百忙中看向天素,女孩远在数里之外,正与虫魔反复缠斗。男孩张开嘴巴,想要大声呼救,不料狂风压顶,送来一股恶臭,抬眼望去,正好对上黑洞洞的蛇口。
“闪开!”一声暴吼,“饕餮”拍翅赶到,大身子奋力一撞,古煞歪歪扭扭地摔出老远,饕餮趁势挤过,冲着方飞张嘴变咬,肥遗王怒不可遏,猛地一个盘旋,尾巴反扫过来。
当,尾巴扫中甲兽,发出金属鸣响,饕餮滴溜溜乱转,活是挨了抽的**,旋转着掉进了重明飞骑的军阵。小人儿齐声发喊,雷李雨点般泼在它身上,爆炸声密如炒豆,轰得甲兽东倒西歪。
饕餮满心狂怒,不理山都,狠命摆脱火雨,奋力向前一蹿,啪地撞上了肥遗的脖子。蛇头大幅度向左甩出,奔腾的阴火掠过方飞的头顶,绝顶的高温烤蜷了他的头发,方飞闻到了一股焦糊的气味。
“皇师明,”鬼八方尖声怒叫,“你在干吗?”
“他是我的,谁也……” ”皇师明闷声闷气地还没说完,肥遗王掉过脑袋,惨绿的毒火滚滚涌来——古煞凶性发作,不分敌我,摇晃一颗蛇头,恨不得把皇师明烧死一万遍。
为了争夺猎物,两个魔徒纠缠不清,反把方飞丢在一边。男孩扭头向下,大地飞快接近,地面兽头耸动,生死之际,他反而冷静下来,但觉眼下的处境似曾相识,转念一想,恍然有误——当初冲霄车遭遇鲲鹏,他也曾经沦落到同样的绝境,那时保住小命,全靠一道符咒——仙羽流光符。
方飞记得那一道符咒,进入学宫以后,他把定式背得滚瓜烂熟,可惜修为不足,始终无法写出,这道符与金、水、风三种相态都有关系,想要融会贯通,委实不太容易。
“飘飘然羽化……”咒语念到一半,就被堵在嘴里,狂风掠过耳边,搅得他心烦意乱。这一耽搁,身下地面更近,甲兽的啸吼冲撞耳鼓,狂风冷冷吹来,肥遗的影子在眼前飞速扩大——鬼八方缠住了皇师明,古煞无人阻挡,趁乱扑了下来。
“飘飘然羽化登仙……”方飞心头一急,脱口而出,笔尖的符字一气呵成,凝成一团青光,宛如飞火流萤……可是没用,什么也没发生,他脑子空空,两眼发黑,蛇妖的巨爪笼罩下来。
方飞拼命扭动,要做垂死挣扎,这时后颈一跳,背脊如有火烧,滚烫的东西破开几乎,湿漉漉地钻了出来。他狂喜不禁,飞快注入神识,清晰地感觉到翅膀的存在,每一根羽毛都很清楚,每一丝筋络都很明白。
“南明烈火!”方飞写出“极烈符”,火柱势如龙卷,裹住了肥遗的爪子。
古煞吃痛,缩回利爪,张开嘴巴。方飞趁势展开翅膀,银白光亮,如同两弯残月挂在肩上,他拧腰翻滚,清晰地感觉翅膀的尖端擦过地面,可是无关紧要,他已经飞起来了,翅膀扫地而过,卷起蒙蒙烟尘。
“嘶!”古煞毫厘之差,乌黑的利爪插进土里。
“给我回来!”鬼八方脑袋一甩,长长的毒舌卷向那双银白色的翅膀。
方飞尚未熟习幻翅,飞得跌跌撞撞,听见风声,急往前蹿,奈何力不从心,翅膀沾上毒舌,传来一股黏糊糊、麻酥酥的感觉。
眼看无法脱身,忽听鬼八方发出一声闷哼,方飞扭头看去,魔徒两眼瞪圆,绿惨惨的舌头上钉满白蒙蒙的冰针,看上去就像一层厚厚的舌苔。
“灵道师!”方飞惊喜地望着熟悉的身影。
“灵昭!”鬼八方的肚子里发出闷叫,舌头也没闲着,舞得风雨不透,拼命抵挡倾泻而来的冰针。
“乙木长生枪!”灵昭抖动毛笔,笔尖蹿出一根粗大的树枝,颜色金绿交错,边缘四面八棱,棱角锋利异常,闪烁刀剑光芒。尖锐的端头金芒流动,随着枝条生长如飞,不断开支分叉,每一根枝丫如同一条枪矛,枝上分枝,枪上生枪,霎时间,寥寥一根枝条变成了弥天蔽日的大网,网上枪尖吞吐,恍若百蛇齐出,缠住鬼八方的舌头乱戳乱刺,枪尖所过,绿气纷纭。魔徒使用腹语咒骂,毒舌来来去去,更加凌厉凶狠。
“乙木长生枪”融合金和木两种化身,浑如百炼精钢,可是遇上这条舌头,仍是枝断枪折,有如朽木烂泥,不过这一化身的妙处不在坚韧,而在于“长生”。枝条断了又长,枪尖折了又出,枪势迅猛如火,刺得毒舌千疮百孔,扎得肥遗缩头缩脑,出枪时灵昭不忘发射冰针,来无影去无踪,鬼八方几次中招,腹内连声闷叫,袖管向前急甩,涌出滚滚黑烟,黏腻腻,稠乎乎,其间黄光点点,透着十足的凶险。
“当心,”方飞远远叫喊,“乌有蛇……”不必他提醒,灵昭早已看出黑气的来历。道者、魔徒中都不乏疯子狂徒,把无形妖融入化身,练成“妖怪化身”,介乎召唤术与化身术之间,威力不小,风险也大,一不留神,难逃妖物反噬。“影魔”燕郢的魑魅、“虫魔”祝蜚蠊的雷蛊,无不让人闻风丧胆,鬼八方的乌有蛇也是一样。
乌有蛇无所不吃,一个驾驭不周,主人也会化为乌有,换了别的魔徒,万万不敢驾驭。鬼八方半人半妖,本是蛇妖和道者生下的怪物,蛇群环伺下长大,后被天宗我发现,带离蛇窟,收为魔徒。因为天生蛇性,鬼八方能够驾驭任何蛇妖而不受反噬,乌有蛇到他手里也是乖乖驯服,随他意念驱使,翻滚冲向灵昭,无论木枪冰针,遇上这股黑气,无不化为乌有。
“灵火龙雀!”女道者高举符笔,引来一团大火,化为千百龙雀,呼啦啦冲向黑气。
乌有蛇深藏地底,天性喜暗畏光,遇上火雀,顿生怯意,可是鬼八方催逼在后,蛇妖进退两难,纠缠着乱成一团。
火雀冲撞黑蛇,爆响如雷,火雨飞溅。火雀爆闪消失,黑蛇也失去形体,炸成千丝万缕,凄凄惨惨,呜呜咽咽,仓促之间难以复原。火雀穿过黑气,尖叫着冲向魔徒,鬼八方急声发令,肥遗王吐出阴火,结成惨绿盾牌,化解火雀冲击。
双方各显神通,还没分出高下,忽听一声锐喝,皇师明落了下来,翻身变成饕餮,直扑灵昭的后背。他与女道师缠斗十年,仇人相见,分为眼红。
灵昭暗暗叫苦,鬼八方鬼的蜮伎俩层出不穷,全力应付方能不落下风。皇师明横插一脚,她背腹受敌、分身乏术,危急关头,一道火光咻的从她身边飞过,灵昭扫眼看去,两扇翅膀亮银如水,飘飘忽忽地映照出她的影子。。
“方飞……”女道师松一口气,放心地把后背交给男孩。
皇师明让过“羲和惊爆符”,旋风般退出老远,符咒剧烈爆炸,气浪刮面如割。他定住身形,盯着方飞又惊又气,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地牢里若非这个小子横生枝节,灵昭早就成了他的美餐,而今眼看得手,又被方飞搅黄。皇师明对灵昭感受复杂,两人都出自紫微第一流的世家,纠缠十年,知根知底,仇恨之外,还有少许敬意。方飞出身红尘,对于皇师明而言,比起最平常的道者还要卑贱,输给这个小小裸虫,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所以他不惜得罪鬼八方,也要亲手活捉方飞,把他折磨致死,才能消除胸中恨意。
方飞且战且退,符咒雨点一样撒向对手,饕餮甲胄护身,丝毫未损,陡然张开大嘴一声啸吼,咽喉里喷出无数金白色的光点,快比子弹,势如暴雨,无休无止地向前洒落。
碎金吼!皇师明披甲之后才能使出的化身,光点贯注元气,乘着音波飞驰。
方飞不敢硬接,避开碎金弹雨,转身冲向巢城。皇师明咬住男孩不放,一会儿变身甲兽,一会儿又显露人形,不时口吐金弹,冲着方飞的背影尽情扫射。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接近巢城。满树枝条摇动,仿佛荡漾的水藻,方飞甫一靠近,枝条飒地分开,露出一道缝隙,他想也不想,钻了过去,皇师明紧随其后,不料枝条合拢,仿佛八爪蜘蛛,连抓带挠,闹得他手忙脚乱。魔徒扯断枝条,好容易摆脱出来,扭头一看,方飞远在数里之外。
“畜生!”皇师明一面骂骂咧咧,一面躲闪枝条,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发誓逮住方飞,把他的血肉一块块撕扯下来。
方飞贴着枝干飞行,两仪树能够识别敌我,枝丫在他身前争相让路,又在他的身后果断合拢,化为活动篱笆,阻挡魔徒去路。皇师明的影子一忽而远,一忽而近,一忽而人,一忽而兽,仗着蛮力横冲直撞,不时咆哮怒吼,吐出无数金弹,嗡嗡嗡地从方飞的身边飞过,击中左右枝干,发出清脆的鸣响。
两人残影相续,连成两道光带,绕着树干盘旋直下,很快接近巢城的根部。方飞扫眼望去,不觉心惊肉跳——“象蛇”深入息壤,大肆破坏树根,两仪树根本受创,活力大大削弱,不再剧烈活动。魔甲士重振旗鼓,跟随夸父越过树根,活是一群蟑螂向上攀爬。
夸父挥舞战斧,斩断挡道的树枝;天狗闷声不吭,撕破獬豸的咽喉;饥渴让魔徒疯狂,他们争先恐后地把山都从獬豸背上拉扯下来,抓住这些可怜的小人,贪婪地吞噬他们的元神,
山都在巢城呆了数十万年,悠游度日,无忧无虑,遗忘了战争的残酷,消磨了昔年的血勇。青主对此深感忧虑,创造“丙离国”,让他们在国中梦游,经历各种凶险,学会如何战斗。青主和山都为此付出大量心血,可当战争真正到来,他们才发现之前的努力都是镜花水月。獬豸骑士伤亡惨重,残肢断臂遍地都是,可是,真正击溃他们的还是死而复活的同类——
失去元神的山都成了魔徒的傀儡,冲锋在前,疯狂地捕猎昔日的亲友。
山都数量有限,活在一树之间,相互都有血缘,故而亲密友爱、少有争执,即便争执,也有青主从中调解。忽见亲友倒戈相向,山都无不大受冲击,眼看蜕群扑来,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结果成了魔徒的美餐,变成新的怪物供其驱遣。
随着战火蔓延,蜕变的山都越来越多,蜕群作为前驱,又能捕杀更多山都……如此恶性循环,山都阵势瓦解,弯曲的盘道变成了惨烈的屠场。
只有少数山都没有迷失,阿莽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丙离国”淬炼多年,勇猛刚毅,超群轶伦,玉斧一起一落,就有敌人倒下,其间既有魔,也有蜕,小山都狠起心肠,对于变异的同类视如不见,但凡有蜕靠近,二话不说一斧砍翻。獬豸感受到主人的决心,狂突乱撞,无所畏惧,锋锐的独角无坚不摧,银蹄踹中敌人,筋骨粉碎,五脏崩摧。
阿莽杀得兴起,一口气砍倒五六个魔徒,又把七八只蜕踩在獬豸蹄下。地上血肉成泥,刺鼻的血腥令人作呕。巢城存亡在此一举,盘道如果失守,三圣堂势必暴露,青主是山都的主人,为了守护圣堂,举族玉碎也在所不惜。
头颅滚落在地,对面的蜕失去了生机,扑倒在獬豸面前。阿莽望着头颅,忽然心头一沉,仿佛掉进了最深沉的噩梦。数十年来,这张脸朝夕可见,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亲弟弟。
兄弟俩血脉相连,同生共长,用同一个碗,睡同一张床,骑同一只獬豸,吃同一种果子。他们为对方梳头,拢起软如水藻的绿发,他们无话不谈,就连追求伴侣也不例外。每天日出时分,他们互相拥抱对方的幼崽,高高举过头顶,沐浴天狱星的第一缕阳光,他们骑着獬豸一起出门,肩并肩地巡逻巢城,直到太阳落到紫微后面,这才一起返回白厅,围坐同一张圆桌,喝下同一缸紫酒,用同样的调子唱歌,把最美妙的歌声献给青主……
回忆如万箭穿心,无情地贯穿阿莽的身躯,甜美与温馨变得苦涩难咽,眼泪从山都的眼里流了下来,巨大的打击让他的脑子空洞麻木,耳边的厮杀声渐去渐远,只有沉重的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他机械地挥舞玉斧,把接近的生灵一一砍翻,他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再也没有心力去分辨敌我。
“都一样,”他悲哀地心想,“我们都会死……”
“呜!”一声低吼,强烈的穿透性把阿莽从谵妄中唤醒,他转身抡起斧头,冲着声音来处奋力劈出。
斧头卡住了,既不能进 也不能退,戌亢的牙齿钳住了斧刃,苍白的瞳孔流泛冷光。阿莽用力回夺,但如蚍蜉撼树,咔嚓,玉斧在犬牙下破裂,山都的虎口鲜血长流。天狗把头一甩,阿莽离开獬豸,身子腾空,可他蛮劲发作,死攥着斧柄不放。
戌亢吐出玉斧,扑向山都,獬豸低头耸背,独角切向天狗的胸脯。戌亢缩身躲闪,角尖划过左胸,紫血迸溅,伤可见骨,天狗闷声痛吼,前爪用力一挥,噗地拍中獬豸的头颅。
獬豸脚步踉跄,头颅向左弯折,半张脸血肉模糊,可它悍勇不退,沉身顶向戌亢的肚脐,那是天狗最薄弱的地方,獬豸明察秋毫,凭着直觉一眼看穿。
戌亢是天狗之王,年老成精,旋身疾走,不让獬豸靠近肚脐。两头灵兽相对绕圈,戌亢腿长,绕过尖角,赶到獬豸身后,腾身蹿出,一下子就把它扑倒,獬豸扭头来顶,可是无法够到,戌亢咬中它的脖子,正要撕扯,后腿传来剧痛,它哼了一声,扭头看见阿莽,山都目眦欲裂,残缺的斧刃陷入天狗的胯部。
戌亢丢开獬豸,回头来咬山都,阿莽拔出斧子向后跳开,站立未稳,头顶一黑,巨大的脚掌轰然落下。
阿莽向左一扑,落地翻滚。夸父盘甲一脚踩空,嘴里嘟嘟囔囔,右手巨斧着地扫出,山都翻身再跳,身边黑影如山,天狗又扑了过来。山都势头用尽,如林的獠牙逼到近前。
咻,一道火光击中了戌亢的左胁,轰响如雷,盘道震动。天狗被掀到一边,翻滚数匝,胸腹焦黑,疼痛难忍,它挺身跳起,举头一看,方飞身影缥缈,俯冲下来,笔尖字迹如麻,新的符咒就要完成。
戌亢心生畏惧,尽力向后一跳,嗤啦,闪电落到身前,结成一道光幕,闪烁之间,就把数只活尸烧成白灰。
方飞心叫可惜,正要继续攻击,不防身后劲风急起,他匆忙收笔,斜向左飞,金弹倾泻过来,嗤嗤嗤地掠过他的翅膀,银砂迸溅、白羽凋零,翅膀上多了几个窟窿,泄气漏风,一时难以掌控。
忽听一声暴吼,饕餮腾空扑来。方飞无法可想,转身冲向树丛,枝条分了又合,粗大的枝干横在身后,饕餮收势不及,一头撞在上面。
尽管强敌在后,方飞的目光仍在阿莽身上,透过枝桠缝隙,他分明看见阿莽跳了起来,了无惧色,直面盘甲。两边一小一大,对峙起来极其夸张,混乱的盘道上出现了一幅绝迹数十万年的奇景——山都挑战夸父,侏儒对抗巨人。
巨大者更显巨大,渺小者越发渺小。大与小的差别只在体格,山都纤小的身躯包含伟大的心灵,他们曾在混乱的纪元对抗强权,为了紫微的和平牺牲种族的前程,他们也许失去了战斗的本能,可是从未舍弃惊人的勇气。
阿莽主动出击,抡起残缺不全的武器,砍向巍峨如山的敌人。盘甲愣了一下,它想象不出这个小东西能给自己造成何种伤害。阿莽的所作所为好比以卵击石……可它错了,阿莽的目标不是夸父廊柱似的长腿,而是毫不起眼的左脚小趾,手起斧落,血光迸闪,盘甲剧痛钻心,失声狂吼,抡起斧头弯腰扫荡。
山都闪到一边,斧头在星沉木上砸出一个深坑。阿莽绕着盘甲的脚跟游走,穿花似的来到夸父右侧,玉斧使劲一抡,盘甲的右脚小趾也与它的身体告别。
盘甲痛得皱眉瘪嘴,它一个虎跳,旋风急转,巨斧乱砍乱劈,带起一阵飓风,随着夸父的挪动,小趾的断口血流不止,浓稠的紫血溅落在地,画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圈。
阿莽动作矫捷,把山都的灵巧发挥到极致,两仪树是他生长的地方,一枝一叶、一分一寸都了如指掌,他在盘道上跳跃,在树丛间翻滚,他在斧影的缝隙间穿梭,逮住一切机会在盘甲的身上留下伤口……
狡兔和雄狮的战斗,占据上风的竟是兔子!
盘甲的呼吸粗浊起来,膝盖以下伤口翻卷,仿佛婴儿的小嘴微微蠕动。短短半分多钟,它丢了五根脚趾,伤痕累累的下肢不堪重负,夸父又转半圈,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它惊慌失措,双手撑地,一抬眼,小小的身影就在面前,阿莽小脸铁青,瞳子收缩一点,他托地一跳,高过夸父头顶,细长的手臂如同柔韧的皮鞭,玉斧画出一道明亮的光弧,破碎的刃口扫向巨人的双眼。
“嗷!”盘甲的左眼一团漆黑,它负痛摆头,咔嚓,玉斧切入它的鼻梁。
夸父钢筋铁骨,玉斧卡在鼻骨里进出不得,阿莽愣了一下,试图拔出玉斧。忽听一声低吼,盘甲的右手横扫过来。
阿莽无奈放手跳开,可是夸父的巨掌大如门扇,半空中他的胸膛让巨人的中指捺了一下,顿觉呼吸不畅,横着摔了出去,落到地上,不及起身,七八条胳膊伸了过来,左拉右扯,力大惊人。
这是一群蜕!阿莽掉进了尸堆,胳膊越来越多,转眼把他湮没。
“阿莽!”方飞失声惊叫,可他分身乏术,皇师明如影随形,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盘甲摇晃着站了起来,左眼紫血淋漓,鼻梁挂着玉斧,整张脸狰狞如鬼。它舔去嘴角的血渍,眨了眨独眼,拎起巨斧走向山都。
“阿莽!”方飞又叫一声,扬笔对准蜕群,符咒到了笔尖,忽又心生犹豫。下面敌我难分,任何符咒都会误伤山都。
他无计可施,耳听风声咻咻,仓促向左躲闪,金弹掠过脸颊,登时鲜血飞溅。
“方飞……”阿莽从胳膊间冒出头来,“三圣堂……”
“什么?”方飞愣了一下,极力向左盘旋,避开饕餮的扑击 。
“三圣堂……”阿莽嘶声狂吼,“去三圣堂……”话没说完,又被蜕群湮没。
方飞明白了阿莽的意思:山都身临绝境,依然记挂青主,他把方飞视为最后的救星,希望他守住三圣堂。
可是阿莽呢?就这样丢下他?望着起伏的蜕群,方飞彷徨无措。他与阿莽相遇短暂,可是神交已久,他忘不了“丙离国”里两人并肩杀敌的时光……阿莽勇猛刚强,一如森林里的树桩,无论叶绿叶黄,他都矗在那儿,可靠,倔强,与大地同在,与森林共存,他激励了方飞,给了男孩走出低谷的勇气。
阿莽就要死了,他要离开吗?绝不!方飞一咬牙,冲向盘道。皇师明猜到他的心思,抢先一步,爪牙齐出。
方飞拧身急转,避开利爪,嗤啦,翅膀被撕掉一半,他歪斜着跌向盘道,下方的甲兽纷纷抬头,呲着白牙厉声狂吼。
男孩吸一口气,掉转笔尖,对准心口,符字一闪而过,背上银光爆涌,掠过残破的翅膀,转眼之间修复如初。饕餮堪堪扑到,方飞翻身展翅,匆忙向左逃逸。
“昂!”马蜂似的金弹冲出饕餮的喉咙。双方相隔太近,万难完全躲开,方飞笔尖向前,红光忽闪,火焰翻腾,分支开叉,成百上千……“火魔千手”一涌而出。
金弹钻进火里,白气腾腾,咻咻急响。混乱间,方飞左腰一痛,半个身子失去力气,一只烧红的巨爪破开火焰,直愣愣地抓向他的面孔。男孩咬牙振翅,极力向后斜蹿,爪尖扫过他的左肩,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横流,方飞抽一口冷气,差点儿掉了下去。
阿莽筋疲力尽,透过蜕的胳膊看着方飞的影子,男孩东倒西歪,险象环生,可他不肯离开,还在四周盘旋,如同风暴里的风筝,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他。
蜕群还在撕扯,阿莽快要裂开,他挣扎一下,指尖碰到腰间的囊袋。那是两仪树的叶子制造,里面塞满了雷李,每一颗雷李都纹有封印,不会自行爆炸,使用之前方能解开。
阿莽瞥向四周,蜕的腰间都有囊袋,这是山都战士的标配。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海,阿莽开始念诵咒语。这是最古老的符咒,青主远古之时亲自创造。
所有的囊袋喷薄红光,逼近的夸父愕然止步,四周的魔徒也嗅到了危险,只有变成蜕的山都奋不顾身、接连扑向阿莽,它们靠近的一刻,腰间的囊袋也同时发红发亮……
“快……”退字卡在盘甲的舌尖,巨大的轰鸣震动了巢城。
数千颗雷李同时爆炸,形成了一朵向上升腾的火云,爆炸的核心白亮刺眼,火焰的光环向着四面扩散,所过之处,蜕和魔徒被轻轻地抹去,夸父也掼出老远,撞在树上委顿不起。
方飞目定口呆,看着阿莽呆过的地方变成一块白地,四周的残骸与鲜血构成了一副地狱的图景。他的眼眶模糊起来,猛一咬牙,振翅冲天——阿莽是对的,“三圣堂”才是战斗的核心,青主的兴衰关乎紫微的存亡。
阿莽的牺牲没能改变山都的厄运。獬豸骑兵节节败退,蜕变转化的速度出乎意料,魔道的大军如同一条蜿蜒而上的恶龙,没头没脑地吞噬前方的一切。失去骑手的獬豸狂冲乱突,有的失足掉下盘道,有的落入天狗的爪牙,更多的不辨敌我,闯入密集的蜕群,被血肉的狂潮活活吞没。
重明飞骑见势不妙,乱纷纷撤回巢城,试图挽救盘道上的同胞。可是魔羽士黑云滚滚,死死咬住飞骑不放。双方在两仪树的枝桠间缠斗,枝条呼呼狂舞,都是山都的臂助,魔徒贸然闯入,枝桠四面涌来,结成大大小小的囚笼。普通的魔徒缺少皇师明的神力,困在笼中动弹不得,要么被枝条活活勒死,要么变成靶子,任由尖锐的枝条刺穿身体。
魔羽士损失惨重,不敢深入树丛,远远施放符咒,极烈符、炙弹符、惊爆符……一时浓烟滚滚、烈焰冲天,两仪树满目疮痍,死神的镰刀席卷巢城。
方飞的心在滴血,可他不能停下,皇师明还在后面,魔羽士四面拥来,要不是两仪树的掩护,不出百米他就会陨落。惨烈的景象无所不在,战争的残酷超乎想象,方飞的耳边响起灵昭的声音:“……道魔战争最为残酷,只有最坚强的勇士才能活下来。”
“我能活下来吗?”方飞扪心自问,但觉前途渺茫。
恐惧和悲恸交替袭来,紧绷的神经不堪重负。他想拯救巢城,可又无能为力;他想逃离战场,可又无处可去;他在战火中穿行,内心饱受煎熬;他茫然地冲向天空,只有暗淡的星光能够带来一丝慰藉。
三圣堂前空空荡荡,比起下面的喧嚣,显得格外冷清。
五十个山都全副武装,把守圣堂前的树桥,鼓噪与惨叫潮水一般涌了上来,灌进他们的耳朵,也让他们心神不宁。
三圣堂雄踞巢城之巅,越过堂前树桥,战场尽收眼底:山都一败如水,战火正在向上蔓延,用不了多久就会烧到这里。
守卫们紧张得手心冒汗,攥着武器东张西望,他们是最后的防线,一旦树桥失守,三大巨头就会暴露在敌人的爪牙之下。
飒,微风扫过,树枝轻轻摇晃,守卫们注目望去,可是什么也没看见。守卫头目的举起弹弓,对准风声来处射出一颗雷李,红果击中枝干,爆出一朵绚烂的火花。
风声消失了,头目眯起双眼,试图看清枝干后面的情形,冷不防一股旋风平地涌起,一下子把他扯到高空,身不由主转了两圈,就像一个皮球飞了出去,砰地砸中树干,溅起醒目的血花。
剩下的守卫惊慌失措,举起弹弓,冲着旋风一顿乱射。雷李进入旋风,全被卷入其中,相互撞击,爆炸连连,有如施放焰火,轰隆隆直奔守卫而来。
山都眼花缭乱,一面发弹,一面后退。旋风呜地加速,闯进守卫堆里,呼啦,数十个山都同时离地,跟着旋风疯狂旋转,惨叫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会儿,四周忽又陷入了死寂。咻,守卫掉落下来,有的一落千丈,径直跌向地面,有的摔在桥上,张嘴瞪眼,躺在那儿了无生气。
旋风落回桥上,狐白衣无中生有,看了看地上的尸首,笑嘻嘻打了个响指:“完事!”他踢开山都的尸体,双手揣进裤兜,吹着轻快的口哨,大摇大摆地走进圣堂。
跨进圆门,他停了下来,眯眼扫过四周,堂内的情形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三颗巨头挂在中央,低眉垂目,沉睡未醒,面孔苍青发黑,透着一股死气。
巨头下面密匝匝挤着数百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浅绿色的头发就像春天的嫩草。狐白衣念头一转,立刻明白过来,这些都是山都的幼崽,成年山都在外面作战,幼崽送到三圣堂,交由木巨灵看管。
大敌入侵,巨头们若无所觉,幼崽瞪大无邪的双眼,望着白衣出尘的男子。
秘魔吹一声口哨,冲着幼崽微笑招手:“好孩子,过来!”
小脑袋微微耸动,几只幼崽憨头憨脑,着魔一样走向狐妖。
“别过去,”一个声音懒洋洋响起,“他不安好心。”
幼崽应声止步,瘫在地上口吐白沫。狐白衣叹一口气,转眼看向左边角落,吕品笑容可掬,漫步走出阴影,在他身后,简真蜷着身子簌簌发抖。
“老实说,”狐白衣舔了舔嘴唇,“我不想看到你。”懒鬼嗤了一声:“假惺惺!”秘魔眯眼瞧他:“你真想挡我的道?”吕品扫一眼幼崽:“不管怎样,总要试试。”
“试试?”狐白衣笑了起来,“用你的小命儿来试?”
“我喜欢,”懒鬼拍拍双手,“人生就是不断地尝试。”
“今天不一样,”秘魔收起笑容,“你只能试一次,不是活,就是死。”
“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吕品摸了摸下巴,“也许我能长命百岁,噢,没准儿千岁、万岁……啊哈,狐白衣,你今年几岁?”
“跟你无关,”狐白衣冷冷说道,“你应该叫我舅舅。”
“我只有一个舅舅,”吕品翻了个白眼,“他叫狐青衣。”
“他是个懦夫,”狐白衣的声音里蕴含怒气,“为你妈妈报仇的是我。”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妈妈都不会活过来,”懒鬼抽了抽鼻子,“我想,就算她活过来,也不会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胡说,”秘魔厉声叫道,“你对她一无所知。”
“我知道一件事,”吕品平静地说,“她去世的时候,心里没有恨,只有爱。”
“是吗?”狐白衣冷笑:“何以见得?”
“她被爸爸抱在怀里,心里充满了对爸爸的爱,”吕品微微怅然,“爸爸也是一样。”
“呸,你懂什么是爱?”
“我不太懂,”吕品耸耸肩膀,“可是因为相爱,他们才生下了我;无论多么仇恨道者,你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狐白衣沉默一下,轻声说道:“不,我可以改变。”
“哦?”懒鬼有点儿诧异。
“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狐白衣抬起双眼,目光幽幽慑人,“我应该痛恨的不是道者,而是你父母的相爱。那是一个错误,根本不应该发生……”他的脸色阴沉下去,声音大幅上扬,“白虎吕品,你就是一个该死的小杂种,从始至终,你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这有点儿说不通,”吕品摊开手,看了看自己,“我活得好好的。”
“没关系,”狐白衣冷冷说道,“杀了你就行。”
“现在?”
“对!”狐白衣手臂一扬,翻身变成白鹰,尖声唳叫,展翅高飞。
“我也会……”吕品余音袅袅,人已化为了一只火红的矛隼。
两只猛禽拍面相撞,狂抓乱啄,翎羽横飞,尖叫着从门里打到门外,翻来覆去厮杀了几个回合,红隼渐落下风,悲鸣一声,火光爆涌,变成红狐九尾狂舞,尾尖如同巨笔,连绵勾画符咒,掀起熊熊火焰,大旗一般卷向白鹰。
啪,白鹰如放焰火,迸裂绽放,银白色的火花当空游走,转眼凝结成巨大的白狐,尾巴飒飒挥舞,闪电无中生有。
爪牙还没交锋,尾巴先已缠上,电蛇游走,火龙狂舞,两头怪兽难解难分,双双滚落在圣堂门外的树桥上,各自咆哮嘶吼,就地翻滚厮杀,抓挠、撕咬、冲撞、拉扯……尾巴绞在一起,就像一窝解不开的毒蛇,写出各种符咒,化为长枪大剑,劈砍突刺,极尽疯狂。
无论个头力量,吕品都不如对方,全凭一腔蛮勇猛打猛撞,时间一长,热血退去,力不从心,白狐的尾巴缠住他的前爪,闪电如潮袭来,吕品浑身痛麻,好容易摆脱纠缠,忽觉身子悬空,他扭头一瞧,惊觉自己掉下了树桥。
“唉……”懒鬼惊慌失措,尾巴胡乱挥舞,接连数下,全都落空。绝望间,他瞥见一根树枝,伸长尾巴牢牢缠住,用力一荡,高高越过树桥,忽见白狐趴在桥边张望,当即倾身撞去。
砰,白狐挫退数米,后爪踏空,险些儿也掉下树桥,它爪牙齐出,稳住身形,瞪眼望着红狐,低吼一声,作势扑来。
“变!”吕品尾巴摇晃,身影恍惚分离,眨眼间,九只红狐出现在桥上。这是他最新悟出的奥义——有几条尾巴,就有几个分身。
“天狐法相,九尾化身?”白狐呲牙狞笑,“小意思,我有更好的。”尾巴一甩,忽然消失了。
“隐身!”吕品惊了一下,旋风迎面卷来,裹住一只分身,把它扯到空中,仿佛巨大的磨盘,活活碾成一团红雾,丝丝缕缕,随风飘逝。
分身被毁,吕品感同身受,撕心裂肝,满嘴是血。他悲鸣一声,扑向旋风,可是一扑落空,旋风忽又消失,红狐一愣之间,身后呜呜急响,旋风从它身后冲了出来,呼啦啦裹住一只分身,扯到空中撕成粉碎。
吕品反身跳起,旋风忽又消失,紧跟着平地涌起,轻松逮住一只分身……
旋风忽来忽去,带着一丝戏谑,把九尾分身一个个卷到空中。吕品使尽解数也碰不到对方一根毫毛,他模糊感觉得到敌人在哪儿,扑到的时候总是慢了一拍。不多一会儿,分身全军覆没,吕品痛苦难熬,热乎乎的鲜血顺着口鼻流下,通身上下像被夸父踩过。
忽听呜呜声响,旋风当头罩落,吕品急往后缩,背脊热辣辣一阵剧痛,长长的裂口鲜血汹涌,痛得他几乎昏了过去。
懒鬼咬牙回击,仍是扑了个空,刚要转身,尾巴剧痛,力道凶猛涌来,一扯一甩,把他扔向圣堂。
砰,红狐撞上门框,头痛欲裂,还没滚落下来,又被旋风俘获,嗤嗤数声,身上多了几道裂口,血流如注,洒落一地。
“呜!”红狐凄声悲鸣,冲向圣堂,不料旋风又从前面冒了出来。吕品撞上了一堵软墙,身不由主,弹回树桥,立足未稳,又添几道伤口。他翻身滚动,满地是血,心底升起一股恐惧——狐白衣想要活剐了他。
旋风呼啸掠过,红狐又被抛起老高,新添的伤口深可见骨,吕品直觉一阵晕眩,狐神的力量正在离他远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打回原形。
现在失去变身,后果不堪设想。吕品咬紧牙关,挣扎起来,扭头四顾,但见荡荡虚空,不由心生绝望。
呜,旋风出现在头顶,红狐急向前蹿,旋风扶摇直下,冷冷横在前方。吕品头皮发麻,错步后退,旋风徐徐进逼,透着嘲弄意味。
天一下子暗了,空中飘起雪花,那不是普通的雪,而是漫天漫地的青雪。吕品只觉眼熟,青雪已经裹住旋风,随着风势转动,勾画出一个透明的影子,忽而像人,忽而像风,翻来滚去,试图摆脱“雪花”。吕品惊喜过望,举目一看,树桥尽头,一道消瘦的人影无声挺立。
“方飞!”懒鬼脱口而出,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方飞看他一眼,目光转向天空,狐白衣的“影子”正在上升,方飞的笔尖也是起起落落,指挥“树王灵孢”反复包围对手。
狐神的“隐身”不能真正消除身体,四周物质环绕,必然出现人形的空洞。方飞和秘魔两度交手,深切地明白这个道理。
“呜!”吕品一摆尾巴,扑向“影子”,他有的放矢,一扑便着,狐白衣闷哼一声,翻着跟斗摔了下来,还没落地,吕品九尾竖起,喷出滚滚烈焰,木生火,狐火点燃了灵孢,裹着“影子”熊熊燃烧。
“影子”尖声怪叫,翻滚两下,撞向方飞。吕品暗叫不好,急要阻挡,忽见方飞挺身一跳,背上银光喷薄,展开两扇翅膀,绕过火球,翩然翻转,轻飘飘落在红狐背上。
火球轰然爆裂,秘魔显露真容,他看上去有些狼狈,从头到脚破破烂烂,肌肤布满焦灼痕迹。他歪头打量方飞,眼底透着十足的惊奇。
笃,青紫色的巨影跳上树桥,饕餮一声咆哮,金弹遮天蔽日。
金克木,“青雪”碰到“金雨”,霎时化为乌有。吕品放出狐火,结成屏障,金弹遇火,忽又变成浓烟,白蒙蒙遮挡视线,倏尔狂风暴起,烟火从中裂开,饕餮冲了出来,一头撞上红狐的胸膛。
吕品飞出十米,热血直冲口鼻,一抬眼,饕餮势如奔雷,腾腾腾碾压过来。他想要翻身躲闪,不料脑子一空,浑身僵硬,扫眼看去,正与狐白衣四目相对。
秘魔的眼神就像虫子,冷冰冰钻进脑海,吕品神志涣散,登时打回原形,身子如被抽空,忽觉肩头一沉,有人把他推到一旁,跟着身影晃动,方飞抢到前面,扬起毛笔,数百个符字涌入脑海,如同高炉里的矿石,熔炼、分离,去尽无用残渣,留下一个光亮亮的“起”字。
咒语出口,饕餮也撞上了笔尖,纯青的光芒扎痛双眼,皇师明直觉撞上了一堵软墙,四脚离地,腾身而起,巨大的力量四面涌来,疯狂挤捏推搡,饕餮如同掉进了龙卷风,身不由主,呼啦啦地转个不停。
“移山填海符!”吕品脱口而出,“移山填海符”是“盘古天引符”的反咒,两者互相克制,定式长得离谱,极少有人书写成功。方飞曾在水殿写来托起夔龙,这是他第二次写出这道符咒。
“噢!”饕餮一声啸吼,翻滚变回人形,皇师明捉笔在手,写符念咒,身子猛然下坠,砰地砸回树桥。
“湮!”方飞吐气开声,“后土湮灭符”压成一个“湮”字,笔尖扫过虚空,褐黄色的影子跳了出来,那是大块的泥沙,密密层层、无以计数,一个个凌空跳动,向着皇师明猛扑过去,
皇师明刚刚完成“盘古天引符”,引力还在身上,浑如一块磁石,吸引飞来的泥沙,啪啪啪一阵急响,铠甲上尘土飞溅,如同昏黄色的花朵竞相绽放。
魔徒东倒西歪,泥沙沾在身上,甩不掉,摆不脱,这些“湮灭之沙”蕴含后土之力,仿佛息壤一样裹住他的身躯、漫向他的口鼻,眨眼间,他失去了人形轮廓,变成了一颗光溜溜的巨大沙球。
符咒融合化身,方飞第一次做到,“后土湮灭符”写入土化身,凝结成一道泥沙封印。受到泥沙挤压,皇师明似要爆炸,他闷声怒吼,挺身发力,泥球猝然暴涨,出现无数裂纹。
“嘿!”方飞跳上土球,双手攥紧笔杆,笔尖喷吐出冰白色的强光,浑圆修长,形如一条短枪,枪尖青字流转,细小繁密,宛如龙蛇的鳞甲隐隐凸现。
“冰封瀚宇!”男孩一声大喝,枪尖扎入泥沙,寒气浓烈,四散弥漫,“周天寒彻符”应声发动,坚冰一层层裹住泥沙,霎时厚达数米,俨然无朋巨眼,孤零零横在树桥上方。
“周天寒彻符”写入水化身,于泥土之外更添一道寒冰封印。方飞一气呵成,只觉小腿发软,前后两道符咒几乎抽空了他的元气,来不及喘息,忽听吕品叫道:“后面……”
阴冷杀气直冲背脊,方飞反手挥笔,画出一个整圆。“圆光符”撞上“阴蚀符”,青光迸散,声如炸雷,尖锐的力道顺着笔尖冲了过来,径直贯穿手臂,震得他的胸口一阵闷痛。
方飞摔了出去,身子还在半空,笔下的圆圈画个不停,大圈套着小圈,如同江河里的漩涡。“阴蚀符”接连击中圆光,爆炸忽大忽小,冲击连绵不断。男孩气血翻腾,半个身子似要裂开,他落到地上,尽力一扑,闪到裹着泥土的冰球后面,把它当做屏障阻挡追击。
秘魔接连失手,暗暗吃惊,比起幻月舞会,方飞的进步肉眼可见,封印皇师明之后,还有余力抵挡他的偷袭,所画圆光恰到好处,总能挡住“阴蚀符”的去路。
狐白衣凝笔不发,飞身冲向冰球,吕品变成红狐,纵身扑了过来,当空变成一团大火,烧得秘魔肌肤灼痛。狐白衣叹一口气,旋身变成白狐,两头巨兽迎头相撞,翻滚厮杀,你来我往,先后撞上冰球。冰球摇晃数下,吱嘎滚动起来,顺着树桥轰隆隆碾向方飞,棱角撕开树皮,犁出一条惨白的深沟。
方飞倒退几步,忽见冰球一沉,吱地停顿下来。他愣了一下,忽听一声爆响,冰球猛然炸裂,冰块夹杂土块,洒向四面八方,其间金光闪烁、细小如星,饕餮的金弹乘着气浪,狠狠毒毒地向他倾泻过来。
方飞笔尖颤动,两道“金城不破符”接连完成,金光暴涨,结成两道符墙,爆炸冲垮了第一道,但被第二道符墙拦住,冰块粉碎,泥土迸溅,金弹啪啪爆裂,变成点点白烟。忽听诡异啸响,烟雾里冲出来一缕青紫色的影子,幽幽淡淡,细细长长,如同钢针捅破薄纸,嗤地洞穿符墙,直奔男孩的心脏。
方飞拧身躲闪,方才挪开两寸,忽觉左胸刺痛,一条蝎尾状的长鞭扎进他的胸膛,鞭梢生有倒刺,勾住肋骨大力一扯,方飞活是出水的鱼儿,身子腾空,向前蹿出。
“爆!”方飞左手攥住鞭子,右手抖动毛笔,一串“炙弹符”向前撒出。
爆炸连珠响过,火光映照出皇师明庞大的肉身,魔甲士巍然不动,任由符咒撞在身上,他的面孔黝黑阴冷,如同一具烈火煅烧的铁像。
蝎尾鞭本是饕餮的尾巴,此刻化为一条软鞭,握在皇师明手里。魔徒猛一发力,把方飞扯到身前,鞭子撕裂了男孩的手掌,也给他的左胸添了一个窟窿,空气灌进肺泡,又从窟窿溜走,血沫嘶嘶喷溅,带走了所剩无多的活力。
“我说过,”皇师明眼角抽动,“你是我的,谁也不能碰……”一边传来兽吼,红狐两眼充血,腾空扑来,白狐如鬼如魅,斜刺里冲出,尾巴奋力一甩,刷刷刷缠住红狐,狠狠地把它掼在桥上。
吕品脑袋着地,两眼昏黑,身上痛得出奇,白狐的尾巴电光四射,深深勒入他的肌肤,似要把他切成数段。
有生以来第一次,吕品感觉强烈的悔恨,痛恨自己浪费光阴,痛恨自己不学无术,如果少一点儿懒散,现在也不会这样无力。狐白衣就像不可逾越的高山,吕品使尽解数,碰得头破血流,他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方飞死去。
“求我!”皇师明的声音铿锵有力,“求我吃了你,让你死得舒服一点儿。”
方飞嘶嘶吸气,努力抬起头来,慢慢开口:“不……”
“什么?”皇师明眉尖一挑,“你还敢说不?”
“我才不会求你!”方飞一字一顿。
皇师明的脸沉了下去,狂怒扫过胸臆,变成异样的狂喜。十多年过去,他又找到了久违的感觉。
他不喜欢简单的杀戮,一击毙命最是乏味,他喜欢慢慢地虐杀,欣赏猎物悲惨的挣。小时候,他把滚水倒进蚂蚁的巢穴,用火焚烧树上的蜂窝,他淹死小猫、**小狗,掏出猴子的心脏喂养鼠蜥……他捕捉形形**的妖怪,聆听它们的哀嚎,把它们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血肉。
随着年龄增长,妖怪渐渐无趣,皇师明意识到虐杀的乐趣跟猎物的心志成正比,越聪明,越坚韧,虐杀起来越有快感。
所以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猎物就是道者。这个念头毒蛇一样盘踞在心,可是皇师明不敢轻举妄动,身为白王的弟弟,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皇师利默许他虐杀妖族,可也发出明确的警告:“妖怪随你高兴,道者决不能碰!”
皇师明痛恨哥哥,对他来说,皇师利就是一个阴影。无论干什么,哥哥总是第一;无论何时何地,受到赞扬的都是哥哥;皇师明拼命地追赶,却离哥哥越来越远;他永远做不到的事情,皇师利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皇师明自认是道者里的天才,皇师利却早已超越了“天才”的定义。
人们常用“山高谷深”来形容白王,他如崇山峻岭一样威严,又像幽谷巨壑一样深不可测。唯独面对弟弟,他总是和颜悦色,因为父母早逝、兄弟早孤,皇师利希望弟弟能够感受家族的温暖。兄长纵容助长了皇师明的凶心,他骄横狂妄、为非作歹,每一次闯祸,总会有人为他开脱,可他并不喜欢兄长,他痛恨兄长的强大,睡梦里千百次地虐杀对方,可是真正面对皇师利,他又局促得像一只兔子。
从小到大,皇师利惩罚过弟弟两次:一次在五岁,皇师明不肯上学,掰断了手里的符笔,皇师利打断了他所有的肋骨;第二次在十三岁,皇师明顶撞了一个星官,皇师利把他直接扔进了火山口……从那天起,皇师明就深切地明白,兄长拥有不输给自己的残暴,只不过比他隐藏得更好。
“杀人”的欲望让他倍感煎熬,直到数年后皇师利遇上了一个女孩。那是他的学妹,单纯、漂亮、家世高贵,皇师明对她一见倾心,皇师利也对她抱有厚望,希望家族的联姻壮大自己的势力。
摒除内心的阴霾,年轻的皇师明高大俊朗,拥有明亮的笑容和动听的嗓音,优雅利落的举止惹人注目。没花多少时间,他就赢得了少女的芳心,一次飞天舞会以后,他们在琢磨宫的隐秘房间单独相处,女孩的面容光洁如瓷,气息清新迷人,明亮的双瞳漫如秋水,看上去就像一支含着露水的蝶影花,美丽中透着柔弱……
“她很柔弱?”这个念头就像伯牛闯进了脑海,皇师明忍不住握紧女孩的双肩,把她用力拉到近前。少女肌肤温软,俏丽的面庞泛起动情的红晕,他抚摸她的脖子,细腻光滑,又像春树一样挺拔有力。皇师明激动得浑身发抖,就像饿鬼闻到了烤肉,水手听见了海妖的歌声,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耳边传来窒闷的悲鸣。可他无法放手,空前的兴奋让他欲罢不能……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被剧痛唤醒,发现女孩已经死了,娇美的躯体就像拆散的木偶,唯一完好的是她的脸颊,布满了极度的痛苦和绝望。
皇师利站在房间中央,眼里除了狂怒,还有说不出的惊慌。皇师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底竟有一丝莫名的快意。他知道自己完了,兄长一定会杀了他。
“什么都没发生!”皇师利忽然开口。
“你说什么?”皇师明大惑不解。
“你没来过这儿,”皇师利毒辣辣的目光让弟弟肝胆俱颤,“她的死跟你无关。”
“可是……”皇师明看向女孩,扭曲的尸体仍然让他感到兴奋,“她怎么办?”
“你没见过她,”皇师利沉默一下,“杀死她的是一个魔徒。”
“魔徒?”皇师明听过传闻,魔道势头猛烈,正在死灰复燃,北方许多城市都已遭到祸害,死亡的阴影正向玉京逼近。
“对!”皇师利的口气不容质疑,“只有魔徒才会干出这种事。”
“其他人会相信吗?”皇师明无不讥诮地说,“他们又不是傻子。”
“他们会相信的,”皇师利干巴巴地说,“魔徒是恐惧之源,恐惧会让人失去理智。”
“干吗要掩盖这件事?”皇师明按捺不住:“你干吗不把我交出去?人是我杀的,我给她偿命……”
“住口!”皇师利捏着弟弟的脖子把他摁在墙上,巨大的力量几乎把皇师明活活碾碎,“听着,我花了足足三十年,只差一步就能成为天道者。这个节骨眼上,我决不容许你给我添乱。我才不在乎你他妈的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你是死是活,可我在乎家族的名声,你干的事让我蒙羞,三十年的努力都会因为你这个白痴付之东流。”
“那又怎样?”皇师明咧嘴冷笑,“我才不在乎。”
“我在乎,”兄长的眼神阴森可畏,许多年以后还让皇师明从梦中惊醒,“你敢说出去,我让你死一百次!”
女孩的死亡激起轩然大波,可是皇师利滴水不漏地掩盖了真相,巧妙地把嫌疑引向魔徒。皇师明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随着事态平息,皇师明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认可“魔徒”就是凶手,在他们看来,只要是魔徒,犯下任何罪孽都不足为奇。
“如果我是魔徒,不就可以随便杀人了吗?”这念头钻进皇师明的心里,让他狂喜不已,自觉发现了人生的真谛。
事发以后,皇师利对弟弟看得很紧,魔道日益兴盛,皇师明投效无门,心情十分压抑。他浑浑噩噩,终日买醉,别人都以为他痛失爱侣、颓废不振,谁也猜不到他的脑子里藏了多少邪恶的念头
过了半年有余,一个炎炎夏夜,皇师明喝得半醉,闷闷走出酒馆,经过一条无人小巷,忽觉有人拍打他的肩膀。他当场暴怒,捉笔在手,扭头一瞧,濡染目定口呆。
“天宗!”他惊叫起来。
天宗失踪已久,身为当世最伟大的道者,有关他的传闻各式各样、沸沸扬扬。倘若皇师明对于兄长还有嫉妒,那么对于天宗他只有敬畏。这个男人太过强大,他把魔徒的巢穴连根拔起,拎着西门星魂的头颅直冲霄汉。当时皇师明就在血山脚下,仰望天宗的身影,内心深处激起前所未有的战栗——他崇拜天宗,这一点确定无疑。
“你干的吧?”天宗黑衣如水,苍白的面孔冷漠可畏。
“干什么?”皇师明莫名其妙。
“那个女孩,”天宗目光幽沉,“南楚华。”
南楚华就是惨死女孩的名字。皇师明心跳加剧,握笔的手微微收紧,他极力掩饰窘态,小声嘀咕:“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杀她的是你,”天宗漫不经意地说,“对不对?”
“胡说,”皇师明厉声回应,“你有什么证据?”
“很简单,”天宗说道,“杀她的不是魔徒,那么必定另有其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魔徒?”皇师明反问。
“因为我就是大魔师。”天宗回答。
皇师明吓了一跳,扬笔指定对方,手指抖个不停。
“你确定要动手?”天宗盯着笔尖,“我可以让你先写十道符咒。”
皇师明垂下笔杆,面对天宗的眼睛,心里出奇地没有恐惧,反倒生出强烈的渴望:“你真是大魔师?”
“骗你有什么好处?”天宗意态轻蔑。
“就算我是凶手,”皇师明极力保持镇定,“大家也不会相信一个魔师。”
“对!”天宗点点头,“所以我不是来揭发你。”
“那为什么?”皇师明更加糊涂。
“我知道你的本性,皇师明,”天宗审视对方,就像打量老鼠的猫,“你讨厌平静的生活,渴望毁灭和杀戮。美好让你愤怒,脆弱让你发狂,只有杀戮和鲜血才能让你冷静下来。你想要杀人,不负任何责任,不必遮遮掩掩,更不用受你哥哥的庇护。”
“你……”皇师明几乎喘不过气来,“你胡说?”
“蠢货,”天宗微微叹气:“直到现在,你还是不敢面对自我?”
“你说这些……”皇师明定了定神,“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加入我!”
“你想让我入魔?”皇师明不胜诧异,“我哥哥可是皇师利。”
“南楚华的姐姐是南楚月,如无意外,她很快就会成为丹元星官。那女人是个暴脾气,如果知道妹妹的死因,我猜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威胁我?”皇师明扬起眉毛、故作气恼。
“我在启发你,”天宗平静地说,“只要成为魔徒,你就能为所欲为,你可以向皇师利证明,没有他的帮助,你也能干出一番伟业。呵,说到伟业,又有什么比得上‘万象归一’?”
皇师明沉默良久,收起毛笔,屈下左膝,向着天宗低头叩拜。
“你决定了?”天宗明知故问。
“对,”皇师明恭谨地回答,“事实上,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
“很好,”天宗点了点头,“入魔之后,你得匿名。”
“为什么?”
“因为你皇师利会受到诟病,”天宗顿了顿,“他失势对我没有好处!”
“他是天道者,”皇师明恨不得立刻干掉兄长,“他是我们的敌人。”
“他跟别的天道者不一样,”天宗耐心解释,“为了向上爬,他什么都肯干,因为野心,他早晚要跟其他的天道者发生冲突。”他注目新来的属下,“你得明白,团结起来的道者不可战胜,四分五裂才能各个击破。”
“这……”皇师明有些失落,“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的脑子不太好使啊,皇师明,”天宗轻轻摇头,“总之,皇师利是达成‘万象归一’的关键,我暂时不想动摇他的地位。”
“好吧!”皇师明不情不愿,“我听您的。”
“接下来,我会伪造一具尸体,”天宗幽幽说道,“你的尸体。”
“我死了?”皇师明张口结舌。
“你死了!”
“那,”皇师明吞咽唾沫,“我现在是谁?”
“大力神魔!”天宗抬了抬手,“你的新绰号。”
“听起来不坏!”皇师明站起身来,直觉脱胎换骨。
“对了,”天宗沉默一下,“我也改了名字。”
“敢问您是……”
“天宗我!”天宗转身走向巷口,那里呆柯柯站立十几个男女——他们无意间进入这条巷子,全都中了定身法儿。
“他们归你了,”天宗我鬼魂一样飘过人群,“尽情地玩吧,大力神魔!”
星原大战之后,皇师明逃出战场,因为道者追杀,他走投无路,找到皇师利寻求庇护。皇师利把他打得半死,但如魔徒所料,兄长没有杀他,只是把他囚禁起来。
皇师利意识到弟弟是自己的软肋,他不忍杀死弟弟,可又不能让他影响自己的权势,于是暗中设法,偷偷地把他送进天狱的地牢。
这不是皇师明想要的结果。他悲愤欲绝,可又无力脱身,漫无休止的囚禁让他的心灵更加黑暗,十年前他是沼泽里扭曲的毒藤,而如今他已经腐烂成泥、时刻发出冲天的恶臭。他疯狂地杀戮,宣泄积累十年的怨毒,他死死盯着方飞,试图从他脸上寻觅出绝望和无助——这是他最爱的表情。
可是出乎意料,男孩的目光就像雨后的晴空,干净、纯洁,没有恐惧和绝望,甚至找不到痛苦的迹象。这种眼神让皇师明惊怒交集,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女孩,同样脆弱,同样干净,第一次杀戮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少女隐秘的体香如在鼻间,哀婉的眼神让他发狂。
“我要一点点杀死你,”皇师明开口说道,“首先,挖出你的眼珠……”他右手一晃,利锥弹出腕甲,对准方飞的左眼。他深谙折磨之道,没有立刻刺入,而是缓慢逼近,他一边动手,一边观察,方飞双眼瞪圆,始终盯着锥尖,他没有露出魔徒希望见到的表情,反而流露出一丝不合时宜的轻蔑。
“好小子,”皇师明暗暗作恼,“你就不怕死?”
“怕!”方飞看着他,“可你比我更怕。”
“我怕死?笑话!”
“那你干吗不杀了自己?”
“油嘴滑舌,”皇师明脑子一热,“我要勾出你的烂舌头……”
“凝光破影……”方飞发出颤鸣,笔尖向上一挑,吐出青色光芒,细长如剑,若有实质。
皇师明身经百战,匆忙放开方飞,身子急向后仰,青芒一闪而过,叮,蝎尾鞭干净利落地断成两截,一截留在方飞体内,一截握在魔徒手里。
青芒并未停止,光流电闪,向上撩出。皇师明不及收手,手掌微微一麻,锥子断成两截,随之飞出的还有三根手指,锥尖掠过方飞的左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跟着转了半圈,越过树桥的边缘消失了。
“神剑符!”皇师明望着方飞难以置信,“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就在刚才!”方飞佝偻身子,笔尖向下斜指,天青色的剑芒忽长忽短,蜂鸣似的颤音意味着剑芒中蕴含强劲的能量。
“不可能!”皇师明怒叫,“你不可能‘制御五行’,不能‘制御五行’就不能写出断魂符……”
“如果超越死亡,我就无所不能。”方飞嘶嘶喘气,每一个字都在撕扯伤口。
“你做梦。”皇师明瞅着断指心如刀绞。“神剑符”是“断魂符”之一,切割肉体的同时也斩断了元神。元神受到重创,肉体不可再生,三根手指永久地离开了皇师明。
“皇师明,”狐白衣的声音忽然传来:“灵感的障碍是什么?”
“我哪儿知道?”大力神魔暴跳如雷,“你说这些废话干吗?”
“死亡是灵感的障碍,”狐白衣幽幽说道,“如果真能超越死亡,那么灵感就会爆发。这叫‘濒死之悟’,你不会忘掉了吧?”
“够了!”皇师明悻悻地说,“用不着你教训我。”
“我在警告你,”秘魔叹了口气,“别轻敌啊,皇师明,要么你会死在一只裸虫手里。”
“不可能!” 皇师明翻身化为巨兽,四爪落地,声如炸雷。“神剑符”留下残疾,也激起了他的凶性,饕餮涌身一跳,如同满载的卡车飞驰而出。
方飞摇摇欲倒,别说迎战甲兽,根本一触即溃。可奇怪是,肉体脆弱到极点,元神却异常活跃,灵感山呼海啸,神速不断攀升,两倍、三倍……眼界无限延展,感官放大到极致,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雷达天线一般扭动旋转——“神读”进入了空前的境界,饕餮来势变缓,如同慢放的影片,每一帧镜头都很清楚。
方飞向左一跳,脚下微微踉跄,可是落点巧妙。他以左脚为轴,斗牛士一样向左旋转,轻轻让过饕餮,旋风般绕到甲兽的左后方,毛笔顺势一带,叮,甲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切痕。
神形甲坚硬了得,“神剑符”也无法刺穿。方飞应变极快,抖手之间,“霹雳符”呼啸而出,数十道电光倾泻在饕餮身上。
闪电缠绕甲兽,饕餮低声闷吼,接下来古怪的事情发生了,电光变暗,零星消失,仿佛水滴遇上了海绵,统统被饕餮的身躯吸了进去,方飞看得一愣,青紫光闪,蝎尾鞭切开虚空,无声无息地向他抽来。
鞭子断了一截,可是依然犀利,方飞吸一口气,原地拧转腰身,鞭子掠过左肩,扯下一片血肉,跟着咻的一声,断鞭圈转回来,拧成一条刚劲有力的弧线,径直缠向男孩的脖子。
“凝光破影……”方飞抖动毛笔,吐出剑芒,“神剑符”反手扫出,符光的震颤让他指尖发麻。
叮,蝎尾鞭又一次断开,前半截甩出老远,剩下的扫中方飞的后背,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槽,同时把他打倒在地。
对于“神读”来说,这一切不快不慢,可在常人眼里,电光石火,难以捕捉,只见双方错身而过,方飞已经摔在地上。他五内翻腾,满嘴是血,饕餮转过头来,瞪着铜铃巨眼,发出一声狂啸。
方飞挣扎一下,无力起身,饕餮背脊耸动,腾空扑来。阴影笼罩之下,男孩下意识眯起双眼,噗,仿佛敲打破鼓,饕餮被什么撞了一下,爪子歪歪斜斜地从他耳边划过,爪尖擦过肌肤,激起一股战栗。
男孩的上方出现了一大片暗影,仿佛火车贴着身体疾驰,起不来,躲不开,稍一动弹就会被铁流碾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瞪眼望着那片暗影,忽青忽紫,忽高忽低,忽而巨大的蹄掌从天而降,擦过他的耳轮,在坚硬的树桥上炸出一个刀切似的蹄印。
看着蹄印,方飞如梦方醒,脱口而出:“简真……”叫声虚弱无力,青兕没有听见,它慌头慌脑,死命顶开饕餮。两只巨兽迎头相撞,咣当,咣当,如同天神挥舞大锤,敲击虚无的铁砧,锻造无常的命运。
方飞无能为力,只能把命运交给简真,他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别被大个儿活活踩死。
“混账!”皇师明功败垂成,气得七窍生烟,“你他妈打哪儿来的?”
简真满心迷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刚才他分明呆在三圣堂,扒着大门窥看战况,一面心惊肉跳,一面庆幸不用受罪。吕品和方飞遭受的每一次打击都他都感同身受,另外还有一点儿焦虑——如果树桥失守,还能逃往哪儿?
敌人强得离谱,大个儿抵挡一秒钟的信心也没有,最好的结果就是投降。简真很想投降,可是魔徒不留活口,除非加入魔道,早晚变成活尸,至于加入魔道,申田田的怒吼立马在他耳边炸响:“狗东西,我扒了你的皮!”
比起魔徒,暴躁老妈更让人害怕,大个儿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抱着最后的幻想,他回头看了看人头果,三颗人头闭眼垂目,眉宇间笼罩一股黑气。迟钝如简真,也能感受到木巨灵正在失去生机,果子下面的幼崽挤成一团,它们跟青主心灵相通,木巨灵的痛苦也从稚嫩的小脸上显现出来。幼崽纷纷盯着简真,目光就像子弹一样扫射大个儿的良心,它们仿佛在问:“你为什么不去战斗?你就看着好朋友送命吗……”
“闭嘴!”大个儿心浮气躁,禁不住骂骂咧咧,“一帮小兔崽子,你们懂什么?我就是个配角,配角知道吗?就是躲在主角后面的观众,看着他们表演,自己没有任何危险……”吼叫一通,他才意识到对方一个字没说,所有的对话都是他自己脑补。疑心生暗鬼,他总感觉大家都在嘲笑他、鄙视他,把他看成没用的废物。
“可恶,”简真握紧拳头,狠狠敲打脑门,“我到底在干吗?”回头看向树桥,浑身的血液降到冰点——方飞遍体鳞伤,被皇师明拽到面前。
“完了……”大个儿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方飞完了。”
身为一个甲士,他很小就听说过“大力神魔”的传说,“饕餮吞天甲”凶名昭著,惨死在皇师明手下的甲士不计其数,大多死不见尸,少数留下残骸,上面还有啃咬过的痕迹。传说这个怪物不仅噬元,还喜欢吞噬鲜活的血肉,每一个死在它手里的人都要经受双重折磨。
大个儿做梦也没想过要对抗这种传说中的凶人,如果有路可走,他会一口气逃到天涯海角。他很想帮助方飞,可他真的不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甲士,没本事,没名气,八非天试也考了三次。战斗从来不是他的理想,他只想坐在办公室喝茶通灵,花最少的力气赚最多的薪水,去最好的餐馆吃最好的食品……战斗?干吗要战斗?那是傻子才干的蠢事。
作为一个聪明人儿,简真痛苦地扭来扭去,他想闭上眼睛,可又无法面对良心,如果上去帮忙,他的骨头上也会留下饕餮的牙印。何况方飞跟他之间还隔着秘魔和懒鬼,那一对舅甥打得昏天黑地,吕品的境况也很糟糕,七孔流血、两眼发直,躯干闪闪烁烁,红狐的变身正在消失。
“我们都会死……”简真总结完毕,方飞已经趴在地上,离他数米之外,巨大的饕餮虎视眈眈,鲜血染红了方飞的脊背,也把大个儿的双眼完全撑满。
如同见了红布的公牛,简真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理智完全消失,本能控制了身体。当他回过神来,已经越过了狐神的战场,化身巨大的青兕,一头撞上了金紫色的饕餮
凶兽歪歪斜斜,挫退三米有余,青兕的独角在它胸口留下一个深坑,虽然不算致命,却是奇耻大辱。饕餮四爪发力,立刻反扑对手,简真没了退路,硬起头皮胡顶乱撞。他的攻击缺少章法,可是势大力沉,每一下都让皇师明感觉说不出的闷痛。两人你来我往,较量了几个回合,忽见人影晃动,方飞手脚并用,从乱纷纷的牛蹄下爬了出来。
到嘴的鸭子飞了,饕餮怒不可遏,旋身绕过青兕,张开大嘴来咬方飞,冷不防青兕拧身低头,钻入饕餮腋下,一挑一拱,把它掀翻在地,跟着涌身跳起,整个儿压住饕餮,前蹄好比鼓槌,左起右落,胡乱踩踏它的腹部,独角反复冲刺,在饕餮的胸上、头上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
堂堂“大力神魔”惨遭一个无名小卒践踏,皇师明怒不可遏,拧腰翻身,爪牙齐下,牙齿嵌入牛身,爪子拍打牛头,如同砸下一座小山,简真两眼发黑,朝着天上胡踢乱蹬。
“起!”声音轻细如丝,却有不可动摇的意志。大个儿应声一轻,压在上面的饕餮飞到了天上。他心中怪讶,眯眼瞅去,方飞抖索索站在桥边,毛笔的尖端光芒四射。
移山填海符!男孩故技重施,又把饕餮吊到半空,皇师明气疯了心,大吼大叫,四爪腾空,背脊蠕蠕而动,翅膀抖擞欲出。
“昂!”青兕挺身跳起,一头撞上饕餮。咣当,皇师明皮球一样飞了出去,砸中漆黑的树干,留下一团醒目的白印。
简真这一撞使出全力,星沉木又是世上最坚韧的物质之一。皇师明骨痛欲裂,骨碌碌顺着树干滚落,还没碰到地面,简真撒蹄赶到,劈头盖脑,连顶带踹。
皇师明缩成一团,胡乱挥舞爪子,勉力招架了几个回合,逮到破绽,前爪抱住青兕,咬中它的脖子。简真使劲摇头,未能甩开,忽觉心悸耳鸣,铠甲的元胎决堤似的涌向饕餮。
甲士的神力一大半来自铠甲,铠甲的威力又源自其中的元胎。甲士的元神跟铠甲的元胎水**融,从而变化形体、力大无穷。此刻简真清晰地感觉铠甲里的元胎向外流逝,顺着饕餮的尖牙进入那张洪洞似的大嘴。青兕的力量急剧衰弱,饕餮的目光却变得炯炯有神。
简真惊慌失措,猛可想起“饕餮吞天甲”的来历。母亲曾经说过,这是一副妖甲,藏有无数饕餮的元神,披上铠甲的甲士嗜血无度,能够吞掉敌人的铠甲,把甲里的元胎据为己有。
如果失去铠甲,简真就是剥了壳的螃蟹。他死里求活,死命拧腰摆头,饕餮稍不留神,竟被掀翻在地,它的嗓子里挤出一串呜咽,挺腰翻身,又把青兕压住。青兕胡踢乱蹬,饕餮摁它不住,反被掀到旁边,青兕翻身一滚,又把它压在下面……双方你上我下,我上你下,搏斗几个回合,皇师明扫眼瞥去,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前方空空荡荡,已经到了树桥边缘。
皇师明急要起身,不料简真杀红了眼,半疯半狂,倾身压来。
饕餮呜咽一声,滚落树桥,青兕居高临下,牛蹄好比鼓槌,在它肚皮上一顿狠踹。皇师明强忍剧痛,展开翅膀想要翻身,冷不防背脊剧痛,结结实实地撞上一根横枝。青兕整个儿压在它身上,皇师明胸闷欲裂,逆气直冲喉头,咕的一声松开了牙齿。
饕餮成了肉垫,青兕毫发无损。简真甩了甩头,意识到自己脱出困境,当即翻身一滚,还没起身,就听一声暴吼,饕餮合身扑来,血红的眼珠透着无尽的狂怒。
简真无心恋战,挺身跳起,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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