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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幻月舞会


  第十八章、幻月舞会

  燕眉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是当她进入地底,才发现先前的功课远远不够。

  “岩遁”不是一件稀罕事儿,古往今来,许多道者都有“岩遁”的经历,他们的感受也是出奇的一致——永远不想再来一次。

  岩石在前面分开,又在后面无声合拢,地龙埋头向前,发了疯似的狂奔乱突。燕眉趴在地龙背上,粗糙的鳞片磨得肌肤生痛,周围的黑暗粘稠得就像一口浓痰,唯一的光亮来自“雷霆缚妖符”,到了这儿,雷霆之光也变得虚弱。身为盘古遗种,地龙跟“幽都伯牛”一样得到土巨灵的眷顾,笼罩一层“盘古土瘴”,可以抵挡大多数的符咒。“雷霆缚妖符”的威力被“土瘴”滤掉大半,能让地龙痛苦,但却无法把它彻底困住。

  没有一丝空气,燕眉纯用元气呼吸,为了抵御岩石的摩擦,她浑身上下写满了“坚不可摧符”,全都是几天里瞒过鬼八方的监视完成的。

  任何符咒都有极限,地龙的顽强出乎预料,“盘古土瘴”让它如鱼得水,丝毫不受岩石的影响,可是岩石的撞击和摩擦却在不断地消耗燕眉的符咒。照此速度,不出一刻钟,“坚不可摧符”就会消耗殆尽,那时燕眉血肉之躯,会被周围的岩石搅得粉碎

  时间不断流逝,地龙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从大地汲取力量,一身蛮劲无穷无尽。“盘古土瘴”的黄光明亮起来,“缚妖符”的电光越发暗淡,如同短路的灯泡,闪闪烁烁,奄奄一息。地龙感觉到优势,摇头摆尾,继续深入地壳,铁了心要让背上的女孩葬身地底。

  燕眉心急如焚,“坚不可摧符”只剩下薄薄一层,“雷霆缚妖符”几乎快要断绝。她的处境相当不妙,她所面对的不只是一条地龙,而是盘古巨灵的无穷伟力。

  “我该怎么办?”她在心里绝望地呼喊。

  “巨灵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句话从她的脑海里闪过,如同淬火的钢剑,清澈洗练,饱含温暖的力量。

  “爸爸!”没错,这是燕玄机的声音,这一刻,燕眉前所未有地渴望见到父亲,扑进他的怀里哭诉、求助,向他承认各式各样的错误。

          “……因为它们的关系,世界的运转遵循固有的规律。”燕玄机的背影在她的意识中浮现,天道者站在海边,如同海岸上耸立的礁石,波浪哗啦啦地从他脚底经过。

  “南溟岛。”燕眉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你知道这种规律是什么吗?”燕玄机回过头,目光温暖而柔和。

  “五行生克!”小女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就像没有成熟的珍珠,柔嫩圆润,透过薄薄的珠光,可以看见细小的砂砾。

  “是啊,”燕玄机叹了口气,“五行生克。”

  五行生克!四个字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燕眉心中的黑暗。地龙的力量来自于土,五行相克,木克土,降服地龙,必须使用木相符咒削弱“盘古土瘴”。

  “千叶万花水生木华……”燕眉抖动笔尖,写出“天女幻花符”,斑斓的色彩从地龙身上闪过,那是许多柔嫩的叶片和细小的花蕾,可是还没绽放又迅速枯萎,土瘴稍一波动,即刻恢复如常。

  地龙的力量来自盘古,根植大地之中,近乎无穷无尽。“幻花符”能够克制土瘴,可是燕眉一人之力太过薄弱,无法抗拒天地大能。这里深处地底、草木不生,木巨灵青主的力量十分微弱,即使勉强借来,也不足以降服地龙。

  “水生木!”女孩寻思,“有水就好了。”想着进入“神读”,灵觉向外蔓延,数十米方圆的情形一丝不落地映入脑海,可是听来听去,什么也没听到,这儿至深至暗,已是生命禁区,蛇虫鼠蚁统统绝迹。

  “水、水……”燕眉心中狂呼,就在行将绝望的一刻,左边三十米的地方,忽然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水声。    

  她精神一振,挽住“雷霆缚妖符”,拼尽全力把地龙向流水方向扪扯,双方一路较劲,燕眉几近虚脱,地龙也发出痛苦的喘息。相持了约莫五分钟,水声渐响,湿气涌来,闯入了一股脉脉流淌的地下水流。

  “千……”燕眉刚要动笔,前方豁然开裂,岩石消失,一片虚空,一人一妖收势不住,双双掉进一个巨大的空洞。

  噗通,两人笔直下坠,深深栽进水里,那水阴冷刺骨,燕眉沉了十米有余,惊觉符绳消失,跟着浪涛汹涌,地龙向她猛冲过来。女孩闪身躲开。地龙趁机向前,飞也似越过水面,只要抵达岸边,它就无所畏惧。

  地龙四肢齐动,咚地撞上实地,它翻身上岸,正要扎入地里,突然四周明亮起来,斑斓的光芒映照四周,体内的妖力飞也似的溜走。

  地龙扭头一看,小眼睛充满惊恐,它的身上长出数十朵流光溢彩、大如杯碗的花朵,花萼下方延伸出苍翠藤萝,纵横交织,生长如飞,锁链似的把它缠绕起来。

  藤萝来自水里,那儿亮起明亮的火光,“丹离剑”势如旭日东升,带着燕眉浮出水面。女孩恢复了一贯的神采,笔尖吐出一股青气,深入水中连接藤蔓。

  “天女幻花符”大功告成,花叶藤蔓仿佛吸血的水蛭,源源不断地汲走地龙的妖气,大蜥蜴哀号翻滚,可都无济于事。

  水生木,木克土,对于地龙来说,这一片冷水成了致命的毒液。

  燕眉收起飞剑,落到岸上,一时手酸脚软,不觉瘫坐在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地下溶洞,联结地下水脉,水从高处流下,四面八方汇入洞底,聚集成一个不大不小、不满不盈的湖泊。燕眉所坐的地方就是湖岸。

  有水,有土,还有稀薄的空气,可是唯独没有生命。这儿已是地壳尽头,少有生命能够抵达这里。

  不对!燕眉瞪大双眼:幽暗湖水深处,出现了一点微光,起初模糊,渐次清晰,慢慢浮上水面,竟是一条发光的小鱼。

  “这儿有灵鱼?”燕眉满心疑惑,但见小鱼游得吃力,灵光微微,行将熄灭。

  “御物凌空!”燕眉笔尖一挑,小鱼飞出水面,落入手心,冰冰凉凉,毫无活力。她定眼一瞧,头皮发炸,这不是灵鱼,而是一截人类的断指,长久泡在水里,苍白肿胀,倔强地闪烁光芒。

  “磷火?不,磷火是绿色的。”燕眉凝目再瞧,发现光芒来自黑亮的小字。这是一道“一灵传心符”,高明的道者危急时刻,通过舍弃部分肉身,把记忆植入其中,变成鸟兽鱼虫逃走。

  看字迹,写符的是一个玄武人。燕眉稍一犹豫,握住断指注入元气,激活上面的符咒,霎时间,断指里的记忆钻进她的脑海,传递的消息让她无比震惊。

  “韩决学长!”燕眉冲口而出,胸中百感交集。这是韩决的临终留言,他落入天宗我的陷阱,意识到无法逃脱,幸运的是他发现了一条地下水脉,于是斩断食指,使用“一灵传心符”植入记忆,变成小鱼,潜入水脉。随后为了消灭断指痕迹,韩决毅然使用“魂爆”,形神俱灭,与蜕同归于尽。

  韩决的本意是让符鱼游到地面,可他没有料到,这条水脉不与地面相连,而是通向更深的地底。符鱼在地下阴河中漂流多日,最终来到这儿,若非燕眉误打误撞来到湖里,符鱼必定耗尽法力,变回断指,永永远远地沉沦湖底。

  燕眉怔忡片刻,包裹断指,揣进袋里,回头看向地龙,妖兽趴在那儿呼哧喘气,“盘古土瘴”暗淡失色,苍黑的皮肤微微泛白,如同埋藏已久的尸骨,透出一股死气。

  “服了吗?”燕眉厉声喝问。地龙眨眼乞怜,女孩又说:“想要活命,听我号令。”

  地龙呜咽一声,蜷缩成团。女孩点一点头,翻身跨上地龙,毛笔一挥,“雷霆缚妖符”缠住它的脖子,抖了抖,锐声叫道:“带我回牢房。”幻花应声消失,地龙恢复元气,挺身站起,“盘古土瘴”昏黄发亮,汹涌流向燕眉,把她包裹起来。

  “昂!”妖兽一声低吼,冲向岩壁,弯角光芒一闪,岩石从中裂开,地龙挺身钻入。有了“盘古土瘴”护身,燕眉仿佛置身烧热的豆油,滑滑溜溜地掠过一片片岩石,无所阻碍,一路向上,过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一亮,地龙破地而出。

  孩子们围绕黄鵷,正在灰心丧气,忽然看见燕眉,无不惊喜欲狂。他们纷纷围到地龙身边,夏露第一个忍耐不住,喜极而泣,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燕眉跳下地龙,一阵风冲到黄鵷身边,抱起大鸟高叫:“醒醒,快醒醒!”

  黄鵷疲惫地张开双眼,无神地望着女孩:“你成功了?”

  “我知道天宗我的阴谋了。”燕眉急声说道。

  “噢?”鸟妖王有些茫然。

  “他……”燕眉使劲咽下唾沫,“他要释放百头蛟龙。”

  摆脱人群,方飞才觉腿上传来刺痛,掀开裤脚,发现伤口挣破,流出丝丝血水。

  “又流血了?”云炼霞走上来,皱眉望着伤口。

  “是、是啊。”方飞望着女道师结结巴巴。

  “你的乾坤袋,”云炼霞把袋子丢给方飞,“看看丢了什么?”

  “不用了。”方飞反手就要系上。

  “看看最好,”云炼霞拦住他说,“这是规矩。”

  方飞只好打开袋子,东西一样不少,可是多了一截长溜溜的灯竹。他不觉愣了一下,神态没有瞒过云炼霞,女道师问道:“丢东西了吗?”

  方飞还没开口,就听天宗我说:“告诉她没有。”方飞又是一愣,但听天宗我催促:“快说。”无奈之下,只好说道:“没有。”

  云炼霞盯着他神气疑惑,忽然开口说道:“我记得你不太会跳‘飞天舞’。”

  “呃,”方飞张口结舌,“那个、我偷偷练过。”

  “你偷练过的本领还真不少,”女道师半开玩笑,“不瞒你说,我一直写不出‘玄冥镇妖符’。”

  “那都是运气……”方飞使劲挠头,心里不胜尴尬。

  “运气?”云炼霞皱了皱眉,“好吧,下一次比赛,你最好带上这个。”掏出一管“血虫凝胶”塞进方飞手里,“你看上去挺糟糕,最好回去洗个澡。”

  “谢谢!”方飞目送女道师走远,刚要取出灯竹管子,就听天宗我喝道,“收起来,先回寝室。”

  “那是什么?”方飞忍不住问。

  “别着急。”天宗我缓缓说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龙尾区空无一人,学生们兴奋难耐,全都去了天籁树。

  方飞怏怏回到寝室,忽见吕品歪在床上,打开通灵镜玩得不亦乐乎,听见动静,懒鬼瞟他一眼,啧啧说道:“哟,冠军大人回来了。”

  “你没出去?”方飞也很诧异。

  “舅舅让我留下,”吕品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要不然他怎么变我?”

  “什么?”方飞吃了一惊,“你早知道第四轮的题目。”

  “我也蒙在鼓里,”吕品摇头说,“可你说得没错,我睡到中午才起床,边看比赛边玩游戏,呵,比赛挺精彩,你干得挺不赖。”

  “假惺惺,”方飞没好气说道,“你是边玩游戏边看比赛才对!”

  “嘿,”吕品挠挠头,“又被你说中了。”

  “别跟他废话。”天宗我不耐烦地说,“去盥洗室。”

  方飞无奈照办,关上室门,天宗我又说:“取出灯竹。”

  灯竹十公分长,水银似的竹管发出朦胧微光,居中一条细缝,拧开以后,竹管中空,藏了一卷古旧发黄的符纸,符纸里又裹了一根刻满绿色符文的水晶试管,看那符纸,上面写了许多音符,上跳下蹿,灵动十足。

  “乐章符?”方飞冲口而出。

  “对!”天宗我阴沉沉说道,“这是你要选的曲目。”

  该来的还是来了。方飞两眼发黑,好一阵才恢复视觉,仔细再看,乐章没有名字,不,原有的名字被人精心地刮掉了。

  “这是什么曲目?”方飞不由问道。

  “你不必知道!”天宗我回答。

  “谁放到我口袋里的?”

  天宗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方飞心乱如麻,“乾坤袋”是云炼霞交给他的,更蹊跷的是女道师再三提醒他是否丢了东西,反过来看,她更可能暗示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

  云炼霞是奸细?方飞难以接受。毕竟她曾经把无相魔赶出身体……可是,那又是不是一场苦肉计呢?方飞越想越怕,不觉糊涂起来,心说:“云炼霞是你的内奸吗?”

  “跟你无关,”天宗我说道,“你只要把符纸塞进天籁树。”

  “可恶!”方飞真想把他活活捏死,扫了眼符纸,他心头一动,忽然进入“神读”,一口气把乐章记了下来。

  “你记乐章干吗?”天宗我大为震怒。

  “随便记记,”方飞随口敷衍,“有什么不对?”他连打带消,引诱天宗我说出乐章的秘密,大魔师并不上当,冷哼说道:“你记了也没用。”稍一停顿,“你把食指插入试管。”

  “为什么?”

  “这是命令!”

  方飞呼哧喘气,固执的握紧试管一动不动。

  “我数到三。”天宗我语速极快,“一、二……”

  “好吧!”方飞屈服了,把右手食指塞进管口,管身符字闪亮,管口长出一圈尖刺,突然凶狠地扎入他的手指。

  “噢。”方飞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

  “怎么?怎么?”吕品砰砰捶门。

  “说你涂抹伤口。”天宗我森然下令,方飞不敢不从,忍痛说道:“没事儿,我在、我在涂抹伤口……”

  “是么?”吕品停止捶打,“有事吱一声。”

  “笨蛋!”方飞恨不得他破门而入,嘴里却违心地说:“好啊,有事我叫你。”

  “时候还早,”吕品说道,“我再玩两局游戏。”

  “死懒鬼!”方飞快要哭了,他穷途末路,把吕品当做救命稻草,无奈“稻草兄”忙着游戏,压根儿没起任何疑心。

  “少做梦了,”天宗我洞悉了他的心思,“如果他闯进来,你就得亲手杀了他。”

  方飞不寒而栗,但觉试管水蛭一样咬住食指拼命吮吸,仔细一瞧,发现吸走的不是血液,而是天青色的元气。

  元气流逝很快,超过身体极限,方飞快要虚脱的当儿,管口忽又松开。他匆忙拔出手指,管口随之闭合,元气聚而不散,仿佛天青色的液体晶莹流转。

  “把试管放进灯竹。”天宗我说道。

  “这东西有什么用?”方飞收起试管,忍不住发问。

  “跟你无关!”天宗我说道,“接下来,收好乐章符,把灯竹放在你的枕头下面。”

  “干吗放我枕头下面?”方飞念头一转,冲口说道,“云炼霞会来取?”

  天宗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方飞呆了呆,揣好符纸、灯竹,脱掉衣裤鞋袜。

  “你干吗?”天宗我语带愠怒。

  “洗澡,”方飞没好气说道,“参加舞会总要光鲜一点儿。”

  天宗我不觉语塞,双方见面以来,方飞终于占了他一次上风,尽管聊胜于无,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他洗了又洗,洗足一个时辰,又花一个时辰用“血虫凝胶”涂抹新老伤疤,直到脱掉死皮,一片光滑,要不是天宗我厉声催促,他真想就这样磨磨蹭蹭地混一辈子。其间他的脑子转个不停,反复思索对策,直到脑门作痛,也是毫无头绪,只要大魔师对他心思了如指掌,任何奇计妙策都是白费工夫。

  方飞不胜沮丧,又想魔道奸细,但觉云炼霞未必就是内奸,乾坤袋是帝江收缴的,回头交给了山烂石。胖道师理应不是奸细,至于乾坤袋如何转到云炼霞手里,方飞已经下水,再也一无所知。任何碰过袋子的人都有嫌疑,要把灯竹塞进乾坤袋也并非难事……

  “看来你不想出去了?”天宗我忍无可忍,话里透出杀气。

  “谁说的?”方飞拖延不过,只好穿上衣服,走出盥洗室,但见吕品趴在床头睡得人事不知,通灵镜撂在一边,定格在《飞行万象》的胜利画面。

  方飞暗暗叹气,真想跟懒鬼交换身子,好好品尝一下无忧无虑的滋味。

  “灯竹。”大魔师的声音冷如冰水,浇灭了方飞的憧憬,他咕哝一声,掀开枕头,塞进灯竹,迟疑一下,才又慢慢放下。

  “你在干吗?”吕品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方飞跳了起来,他拧转僵硬的脖子,瞪着懒鬼问:“你没睡?”

  “刚醒!”吕品打了个呵欠,“舞会结束了吗?”

  “还没开始。”方飞哭笑不得。

  “无聊,”吕品翻身下床,“什么破舞会?闹得鸡飞狗跳,还不如好好睡觉”

  方飞摇头说道:“你可能是唯一不盼望舞会的学生。”吕品扫他一眼:“我看你也不怎么来劲。”

    “是吗?”方飞心里不胜凄凉,“我可跟你不一样。”

  “对呀!”吕品摇头晃脑,“你可是冠军,世界的焦点,万众瞩目的感觉一定挺过瘾。”

  “没什么意思,”方飞味同嚼蜡,“就像个傻子。”

  “你真是个怪人,”吕品打了个呵欠说,“就跟我一样。”

  两人一路闲聊,离开龙尾区走向天籁树。方飞不时回头观望,想要看看谁进了宿舍,可是夜色昏暗,什么也没发现。

  “你看什么?”吕品顺着他的视线张望。

  “没什么?”方飞支吾,懒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奇怪,我觉得你鬼鬼祟祟的。”

  “胡扯……”方飞嘴里反驳,心里却大叫:“你说得太对了。”

  远处飘来美妙熟悉的歌声——

  “孤独的天籁树,柔丝缠着横枝。

  曲儿悠悠流淌,缓缓诉说相思。

  花儿翩翩起舞,树下站着少女……”          

  宁柔然的歌声来自天籁树下,两人循声走去,见到景象让他们瞠目结舌——造化笔大显神通,环绕参天巨树画出了一座浑圆的城市。

          圆城气势恢宏、金碧辉煌,每一张桌椅都颇具匠心,花妖推着餐车来来去去,车上的饮料佳肴任人取食。学生坐在圆城高处,听着宁柔然的歌声泪流满面,身子疯狂摇摆,手里高举毛笔,不断发射“流星符”,五颜六色的光团尖啸着冲上高天,又如暴雨似的缤纷下落,一阵紧接一阵,光华绚烂,漫无休止。尽管如此,比起更高处的景象却又不值一提,人来疯的老笔妖狂笑着掠过夜空,画出漫天焰火,穷极人间想象。

  “这也……”吕品抬头望天,“太奢侈了吧?”

  “是吗?”方飞满腹心事,再华丽的景象也无法让他打起精神。

  “你看见了?对吧?”吕品有点儿诧异地望着他,“你也太淡定了吧?”

  “你们怎么才来?”简真吼叫着冲过来,两手叉腰,瞪眼望着吕品,突然伸出双手,使劲扪扯懒鬼的脸皮。

  “干吗?你干吗?”吕品从牙缝里迸出怒吼。

  “噢!”大个儿收回双手,拍了拍说道,“看起来是真的。”

  “你什么意思?”吕品揉着脸颊两眼出火。

  “呵。”简真忸怩地说,“我看你是不是狐青衣变的。”

  “少来!”吕品狠狠踹中大个儿的胖脸,“你就是故意的。”

  “哟,九星之子!”水灵光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你上哪儿去了?我可找了你好久。”方飞心里发出**,支吾说:“我去休息了一下。”

  “噢,”水灵光不客气地拉扯方飞的衣襟,“你的衣服太简单了,我认为应该换一个华丽点儿的式样,喏,至少也得像皇秦那样……”

  方飞顺她手指望去,忽见皇秦走了过来,雪白的礼服上点缀浅金色的虎皮斑纹,银灰色的斗篷水波荡漾,颈上缠绕虎尾状的围脖,领口别了一块硕大的蓝宝石领针,下面暗金色的纽扣煜煜生辉,配上男孩俊美的面容、浓密的金发,简直就是一幅正在行走的油画。

  “你打算选择什么曲目?”水灵光唠叨个没完,“当然啰,这是个人隐私,不过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点点,就一点……”

  “借过,”皇秦拨开女主播,“我找方飞有事。”

  “噢噢,”水灵光夸张地尖叫,“你们可是老对手,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边说边把“留声符”送到皇秦嘴边,后者扫她一眼,冷淡说道:“私事!”

  “私事?”水灵光有点儿转不过念头,“那个……”

  “也就是说……请你走远一点儿,越远越好。”

  女主播的笑容僵了几秒,忽又回复常态:“我们得尊重隐私,隐私可是个好东西……”她一边找台阶,一边恋恋不舍地走向树下,“我们先去采访一下宁柔然,据说《天籁树下的少女》是她写给前男友的情歌。这个人到底是谁?许多年来一直都是个谜……”

  “那是影魔,笨蛋!”方飞心里暗骂,回头瞪着皇秦,“你要说什么?”

  太子爷的目光投向他身后,简真、吕品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瞪大眼睛严阵以待。皇秦略一沉默,开口说道:“为什么救我?”

  “没有理由,”方飞一老一实地回答,“脑子一热!”皇秦不太满意,微微提高声量:“你就不怕输掉比赛?”

  “你为什么比赛?”方飞反问。

  “为了胜利。”皇秦回答。

  “对我来说,任何胜利都比不上生命重要。”

  “每天都会死人。”皇秦语带嘲讽,“死亡常有,胜利不常有。”

  “你说得对,”方飞心中一阵酸痛,“可是如果能够,我愿意用所有的胜利来换取我父母的生命。”

  皇秦诧异地望着他,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半晌,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救我。”右手伸出一半,想起往事,又讪讪地打算收回。  

  “不必客气。”方飞伸手跟他握了一下,皇秦愣了愣,匆匆转身走开。

  “你不光赢得比赛,你还赢得他的心。”吕品在后面感叹,方飞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吕品望着他眼神奇怪,“皇秦的母亲被指控为魔道间谍,皇师利当着全世界亲手处决了她。那时皇秦快满两岁,我猜他知道这件事,没准儿还亲自看过录像。”

  简真压低嗓音:“我老爹说,当时皇师利跟燕玄机、天皓白处境一样,都有家人进入魔道,可是只有他亲自处决了妻子。直播以后,舆论发生了逆转,大家都相信了皇师利对抗魔道的决心。”

  “当你说到父母的时候,我感觉皇秦快要哭了。”吕品说道。

  “对!”大个儿鸡啄米似的点头,“他一定想到了他妈。”

  方飞呆了一会儿,忍不住在心里问:“皇秦的妈妈真是间谍?”

  “那不重要,”天宗我阴恻恻说道,“她已经死了。”

  “方飞,你可算来了,”贝雷一溜烟跑过来,兴奋得小脸通红,“天道师让我叫你过去,他在天籁树下面。”

  “找我干吗?”方飞边走边问。

  “选曲啊,”贝雷看了看天,“幻月快要来了。”

  方飞不觉放慢脚步,望着白色巨树,真希望永远也走不到那里。

  “老实点儿。”天宗我看穿了他的心思,“别耍花招!”

  走到天籁树下,宁柔然刚刚唱完,见到方飞满面笑容:“你想好选那支曲子了吗?”

  “天籁树下的少女。”方飞回答。宁柔然怔了一下,水灵光从旁边跳了出来,两眼放光,急声问道:“真的吗?”

  “假的。”方飞径直向前走去,丢下女主播一脸嗔怒。

  天皓白就在前面,老道师站在一根拱门状的树根旁边,叼着烟杆举头望天。

  “天道师。”贝雷笑着说,“方飞来了。”回头看向二年生,眼里透出无比的仰慕。

  “噢!”天皓白敲灭烟斗,示意贝雷离开,向方飞问道,“乐章符带了吗?”

  “带了。”方飞声音微弱,天皓白看他一眼:“我们开始吧。”

  方飞并不知道如何开始,只好傻呆呆一味点头。天皓白后退两步,抽出符笔写符念咒,一束青光笼罩树根,嗖嗖嗖,繁密的树根纷纷避让,露出仅容一人出入的通道。

  “进去吧,”天皓白收起毛笔,“记着,把符纸塞入尽头的‘树眼’。”

  方飞不情愿地走进狭道,里面弥漫泥腥味儿,还有一丝树木的清香。他侧身穿行,一路走到狭道尽头,里面黑洞洞不见五指,方飞一动不动,呆呆站在那儿。

  “燃灯符!”天宗我下令。

  方飞机械地点亮符咒,照出四周情形。这儿横直数米,算是一个树洞,三面都是纠缠的树根,只有正面是一堵墙壁,上面褐白斑驳,褐色的是泥土,白色的是树身,神树的纹理到这里拐了一个弯儿,螺旋向里,密密匝匝,仿佛巨大的漩涡,所有的纹理都通向漩涡中心的细小孔洞。

  “卷起符纸,”天宗我命令,“塞进小孔。”

  方飞走向漩涡,仿佛走向无底深渊。他有些想哭,两眼却很干涩,他卷起乐章符卷塞进小孔,柔和的力量传来,把符纸轻轻地吸了进去。

  方飞直觉一股晕眩,隐隐感觉铸下大错,他死死揪住心口,恨不得撕开胸膛,任由血流成河。

  “完事了。”天宗我呼出一口气,“你可以出去了”

  “乐章符里有什么?”方飞悲愤地质问。

  “一支曲子,”天宗我漫不经意地说,“没什么大不了!”

  方飞明知他言不由衷,可到这个地步,他情愿相信大魔师的鬼话:“我已经完成了任务,你什么时候释放燕眉……还有那些孩子。”

  “乐曲结束以后,我就放了他们。”

  “真的?”方飞半信半疑。

  “也许。”天宗我的话又让方飞陷入彷徨,他直觉大魔师在撒谎,心底软弱的小人却在反复劝慰:“相信他吧,不然你又能怎么办?”

  走出狭道,天皓白挥笔合拢树根,他瞅着方飞说道:“你的脸色很差。”

  “是吗?”方飞摸了摸脸,“白天的比赛太累了。”

  “不用勉强自己,一次舞会而已。”天皓白毛茸茸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意,“苍龙方飞,我祝你好运。”

  “谢谢。”方飞木然回答,天皓白点点头,转过身走了。

  “他变了,”天宗我轻声说道,“当年在同一个地方,他对我说:‘你非赢不可,这不只是一次舞会,这是一场战争’。”

  “你也参加过幻月舞会?”方飞颇为惊讶。

  “对!”天宗我冷冷说道,“我三年级的时候,天籁树苏醒过一次。”

  “你赢了吗?”方飞微感好奇。

  “赢了降妖猎怪……”天宗我沉寂片刻,“可是输掉了‘飞花灵舞’。”

  “太好了!”方飞不胜快慰,“谁赢了?”

  “伏太因。”天宗我冷冷回答。

  “你还记得这些?我以为你把过去的事都忘了。”

  “记忆是个恼人的东西,它是力量之源,也是痛苦之根,它是你存在的前提,也会软化你的决心,”说到这儿,天宗我有些怆然,“它是我永远的敌人。”

  “你成为魔师,就是为了忘记过去?”

  “当然不是。”

  “你为什么要入魔?”方飞提出久藏心底的疑问,“你曾是那么伟大的道者。”

  “你不会明白的。”大魔师语带轻蔑。

  “那么……”方飞沉默一下,“血山下面发生了什么?”

  死一样的沉默,过了半晌,天宗我轻声说道:“你真想知道吗?”

  “对……”

          “好,我让你瞧瞧。”

  如同陷入梦魇,方飞的周围黑暗下来,喧嚣和歌声消失了,四周寂静可怕,只有微弱无比的水滴声。

  “我在哪儿?”方飞左顾右盼,只见无边的黑暗。

  “噢……”一声惨叫撕裂了沉寂,啪嗒,一个东西摔在他的脚前,方飞凝目望去,那是一条手臂,齐肩而断,鲜血淋漓,五指间还牢牢握着符笔。

  方飞正想细看,前方明亮起来,这是一个幽深的洞窟,洞壁红光微微,似有鲜血流淌。洞窟的尽头有两个人影,一站一躺,方飞一眼认出站立的是年轻的天宗我,躺着的老者须发斑白,相貌陌生,瘦长的面庞因为痛苦不胜扭曲。

  天宗我毛笔一挥,青光迸闪,半条右腿飞了出去。老者失声惨叫,仿佛野狼垂死的哀号。

  “西门星魂!”天宗我面罩寒霜,“大卸八块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西门星魂?方飞心头一惊,想起天皓白书里屡次提到的名字——那是上一代的大魔师。

  西门星魂呵呵狂笑,露出沾满鲜血的牙齿,他乖戾地盯着年轻人:“你比你父母要强,他们变成了……噢……”

  他的左腿齐根而断,天宗我冷酷的看了看断腿,抬起左脚远远踢开:“老鬼,我会把你的肉身和元神一点点切碎。”

  “你一点儿也不像道者。”西门星魂从痛苦里缓过气来,直勾勾地望着对方。

  “废话真多,”天宗我不快地说,“你比我想象的差劲多了,我花了二十八年,居然只为打败一个糟老头子。”

  “打败我有什么用?”西门星魂冷笑,“你还是胜不了伏太因。”天宗我睁大双眼:“胡说,我比他强得多。”

  “是吗?”西门星魂漫不经意地说,“隐书为什么没有选你?”

  天宗我的身子松弛下来,沉默时许,发出细微的冷笑:“老家伙,现在你还想策反我?”

  “这是事实,自古以来,隐书的主人不可战胜。”

  “我不信,”天宗我扬起脸来,“没有什么不可战胜。”

  “好吧,”西门星魂叹了口气,“我佩服你的自信。”

  “你想说什么?”天宗我烦躁起来,“别忘了,你只剩一条胳膊。”

  “呵!”西门星魂望着年轻人,老眼里闪烁狡黠光芒,“黑坛。”

  “黑坛?”天宗我微微动容。

  “元神是道术的基石,由它产生了三大支柱,元气、神识和符法。隐书是符法的巅峰,囊括了古往今来所有的符咒,那么黑坛呢?”      

  “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元神!”天宗我喃喃念叨。

  “你果然研究过这个。”西门星魂欣慰地说。

  “知己知彼。”天宗我冷淡回应。

  “对于魔道来说,肉体有其极限,元神的吞噬永无休止。有限的躯壳容纳不了无限的元神,为了收藏元神,我们创造了黑坛。黑坛与我相连,我与魔徒相连,超过肉体负载的元神都会流入黑坛,浑然如一,创造无量的神识和元气,有了黑坛,我们才能跟道者对抗至今。”

  “也就是说,”天宗我若有所思,“毁掉黑坛,就能毁掉魔道。”

  “黑坛被摧毁过两次,魔道依然存在,”西门星魂呲牙冷笑,“魔在人心,你能摧毁人心吗?”

  “鬼话连篇,”天宗我讥诮地说,“我会找到黑坛,把它彻底摧毁。”

  西门星魂直视年轻的道者,皱了皱苍老的面孔,忽而笑道:“不,你不会,”他的声音清晰有力,“掌控了黑坛,你就能战胜隐书。”

  “闭嘴!”天宗我一声暴喝,“你这个老不死的蠢货。”

  “你偏执好胜,渴望主宰一切,不能忍受一丁点儿的挫折……”西门星魂不管不顾,连珠炮喷吐字句,“你好奇心旺盛,超过了应有的边界,你总在思索万物的本质、纠缠生死的意义。生的终极是死,死的终极又是什么?什么才是宇宙的终点?道术的终极又是何物……”

  “我让你闭嘴!”天宗我大笔一挥,花白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一边。大魔师的脸上笑容诡异,没有合上的双眼意味深长。

  年轻的道者后退一步,脸上肌肉抽搐,望着地上的头颅,眼里涌出强烈的悔恨。

  脖子上的断口没有流血,当天宗我发现这一点,断口深处亮起微弱的光芒,浅绿色的光团从断口飞出,浮浮沉沉,软弱无力,仿佛一只筋疲力尽的萤火虫。

  这是一颗元珠,西门星魂的元珠。方飞非常清楚:这个柔弱的光团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东西,保留了大魔师的部分记忆。

  天宗我注目元珠,似乎深深入迷,方飞忘了身在幻境,拼命地冲他叫喊:“别碰,别碰它,别碰那个东西……”

  可是无济于事,天宗我抬起右手,轻轻托住了元珠,五指收拢,双眼紧闭,脸上的挣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狂喜……

  “不……”方飞出口的一瞬,眼前景象消失,爆鸣和喧闹重新占据了耳朵,眼前白树参天、焰火绚烂,到处都是欢天喜地的人群。

  “你在想什么?”一个声音缥缈传来,方飞回头看去,讶异地说道:“牡丹。”

  花妖王款款走来,脸上带着一贯的冷寂,方飞忍不住问:“您怎么来了?”

  “我想来就来。”牡丹扫视人群,“呵,来了不少老相识——阳明星元迈古,你别看他老气横秋,当年可是个爱哭鬼;真人星京伽,这个老好人以前可是捉弄人的好手;北极星琴流水从来都是个乖孩子,丹元星南楚月正好相反,她同时跟四个男孩交往,差点儿闹出了人命;玄冥星寒翠微从小就爱挑刺儿,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唐骁是个无赖,最爱欺负新生,华太乙是个骗子,撒谎就像喝水;巫史没来,不来也好,那可是个害人精;裴千牛也没来,噢,他要看管天狱。我记得他喜欢打架,差点儿被学宫开除……真不敢相信,这样一帮家伙在管辖斗廷。”

  “人长大了总会变。”听了牡丹的话,方飞才意识到九大星官来了七个。

  “皇师利和燕玄机也没来,伏太因死了,那一位,哦,放弃了名字,还有天宗我,上一次舞会,他们都是主角。五个天道者、一个大魔师,那是我见过最辉煌的舞会,美好的时光像在昨天。”

  “活得太久真不是好事。”方飞忽然心生感慨。

  “活得太久,就会不知不觉地停留在过去。”牡丹举头望天,“幻月开始了。”

  满月中天,四轮假月各占一隅,不知何时,圆月的左右两边出现一道圆弧形的阴影,左边较大,右边较小,就像光白的禽鸟正在收起翅膀。

  “这是垂翼之月。”牡丹说道。

  阴影越来越大,圆月不堪压迫,两侧向外弯曲,酷似一把造型古朴的巨斧。

  “玉斧之月。”牡丹继续解说,

  阴影继续向内挤压,左侧的阴影占据月亮一半有余,右边的阴影几乎露出全貌,那是一个不够规则的圆形,不偏不倚地镶嵌在光白的月牙儿中央。

  “微笑之月!”牡丹说后,方飞仔细打量,此刻的月亮果然像是一只笑眯眯的人眼——只不过是竖着的。

  两边的阴影继续向前,左边吞没了右边,紧接着月亮也消失了。浩瀚的夜空澄净透亮,月亮呆过的地方悬挂一个苍黑色的圆球,圆球的中央又有一团更小更暗的阴影,如同巨大虹膜里的小小瞳孔。

  “神眼之月!”牡丹话音刚落,天籁树发出一声悠长的号角,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人望着巨树,流露肃穆神气。

  天籁树像是通了电,每一根枝干都发出迷人的柔光,树身簌簌抖动,俨然苏醒的巨人伸了个懒腰,枝叶挺拔舒展,透出饱满精神,树上缠绕的细丝忽快忽慢地振动,空气里开始流淌琴声,这种琴声不同于任何一种琴声,却又包括了尘世间所有种类的琴声——钢琴、提琴、竖琴、管风琴、古琴、古筝、扬琴、胡琴……优美浩大,繁音汇响,仿佛圣洁清泉,荡涤身心元神。

  琴声响了一阵,号角加入进来,声音来自大大小小的树洞,冷凄凄的寒风穿过黑幽幽的孔穴,发出的声响各式各样,低沉的大号,悠扬的中号,清亮的小号,除此之外,还有长笛短笛,洞箫排箫,古老的筼,苍凉的笳,粗犷的牛角、浑然的螺号……一切可以吹奏的东西,都能在这儿中发现它们的踪迹。

  琴声号角纠缠了一会儿,鼓声不期而至,柔韧的树枝像是无数只小指大手,气象万千地敲击中空的树皮和长短不一的树枝,鼓声密如急雨、响过惊雷、快得像风、柔得像水……无论节奏还是频率,最杰出的鼓手也望尘莫及。

  这不是人世间的声音,而是远古巨灵的吟唱,恢宏绝伦,富于神奇的魔力,四周的圆城鸦雀无声,方飞也完全被震慑住了,元神离开了身体,随着天籁树的音符翩然起舞。当他回过味儿来,“神眼之月”已经消失,“微笑之月”正向“玉斧之月”转变,但与先前的形态方向完全相反。

  “噢!”方飞恍然大悟,“幻月就是月食。”

  “才知道?”牡丹白他一眼。

  “大的阴影是紫微?”方飞问道。

  牡丹默然点头,方飞又问:“小的阴影是什么?”

  “天狱星,”牡丹曼声说道,“天狱的所在地。”

  “天狱真的在天上?”方飞大吃一惊。

  “它也是紫微的卫星,比月球更近。所谓幻月,就是紫微、月球和天狱星三者交汇的时刻,紫微和天狱星反方向接近月球,它们大小各异,留在月球上的阴影也不相同,这种情况较为罕见,三十年才会发生一次。”

  “奇怪!”方飞沉吟,“天狱星在紫微和月球之间,那么天上除了夜神眼,应该有一大一小两个月亮。”他抬眼看向牡丹,“天狱星为什么看不见?”

  “很简单,”牡丹沉默一下,“它吃掉了所有的阳光。”

  “吃掉?”方飞被这儿词儿闹得发懵,转眼看向巨树,“它在演奏我选的曲目吗?”

  “什么?”牡丹疑惑地望着他,“你听不出自己选的曲目?”

  “那个……”方飞硬着头皮小声咕哝,“我随便找了一张乐章符。”

  “胡闹,”牡丹皱起眉头,“你没打算夺冠?”

  “我也说不清。”方飞随口敷衍。

  牡丹注视他片刻,无奈地摇头:“现在只是序曲,天籁树开花以后,才会开始演奏你选择的曲目。”

  “什么?”方飞大惊小怪,“天籁树还会开花?”

  牡丹两眼出火,饱经沧桑的花妖王也被小糊涂蛋气得不轻:“九星之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方飞心里咕哝,他对跳舞一无天分二无兴趣,没有天宗我的强迫,待会儿他就是坐在圆城上的观众甲、路人乙,所以天籁树也好、幻月也好,他都一无所知,但也不以为耻。他是个随波逐流的家伙,自尊心不是没有,可也不那么强烈,如果无望取胜,就会心安理得地放弃。他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没有“九星之子”的光环,他就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音乐节奏变快,越发激动人心。天籁树抖擞枝条,长出了无数天青色的叶子,细长纤薄,像是初春的柳叶,可是质地挺括,宛如精雕细刻的冰片,枝条间相互摩挲,叶子彼此拨弄、弹动、摩擦、撞击,生发出一连串清亮动人的声响,如同乐器里的簧片,毫无痕迹地融入音乐,给磅礴的交响注入清新的活力。

  “噢……”人群里响起欢呼,左上方一根树枝的瘢节处,从无到有地长出一朵蓓蕾,天青色的花萼托着冰白透明的花瓣,仿佛一个信号。转眼间,更多的花蕾从树梢枝头上冒了出来,幻月已经结束,月亮偏离天顶,仿佛流水洗过,格外洁白干净,溶溶的月光无所遮拦地洒在天籁树上,每一朵花蕾吸足了月光,飞快地生长,一直长到篮球大小,忽在欢呼声中,迎着月亮徐徐绽放。

    天籁树开花了。圣洁的花朵仿佛冰雪的元神,伴随一声长长的号角,晚风吹过树梢,呼啦,满树的花儿离开枝头飞了起来。

  比起彩鸢花,天籁花的飞翔并不依赖花瓣,它们盘旋自如,悠闲舒缓,始终围绕天籁树,随着音乐忽远忽近,如同行星环绕太阳,花朵与树木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引力。

    学生纷纷走到树下,天素也在其间,她跟方飞一样没穿礼服,短衣长裤,极简自然,冰蓝色的长发扎成马尾,通身少女本色,充满青春的美感。她站在华服丽裳的学生中间,宛如天籁花一样素净醒目。

    音乐节奏一变,空灵静美,气象万千,一如浩瀚星河在天湖里的倒影,所有人的目光朝方飞投来,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气。

  “曲子不错,”牡丹也打量方飞,“真是你选的?”

  方飞这才意识到天籁树开始演奏天宗我的乐章符,乐曲很美,没有任何危险,这让他松了一口长气,忽见天籁花纷纷下降,落到学生面前,众人跳上飞花,冉冉升到高处,伴随音乐翩翩起舞。。

  “飞花灵舞”正式开始!

  一朵飞花落到方飞面前,花瓣微微颤动,仿佛某种邀请。方飞来不及多想,挺身跳了上去,水蓝色的花蕊踩上去就像天鹅绒一样丝滑柔软,他很快感受到里面蕴含的充沛元胎,当他注入元气,天籁花立刻跟他融为一体,听从他的意念,宛转向上飞升。方飞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笨拙地跳起了飞天舞。

    自从学习这种舞蹈,方飞就没有老老实实地跳过一次,现在他被眼前的氛围和耳边的音乐激起了雄心,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飞天十势”跳得乱七八糟,既不飘逸,也不优美,尽管他上蹿下跳,结果只是惹来一阵阵哄笑。

  方飞很快意识到全世界都在观看他丑陋的舞姿,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了挽回颓势,他来一个高难度的“补天”,结果砰的一声,脑袋撞上了粗壮的枝干,一片狂笑声中,他头昏脑胀、两眼发懵,忽觉天籁花飘飘荡荡地一路向下。小度者贯注意念,试图向上提升,却发现天籁花不听使唤,他与花朵的联系完全切断,眨眼工夫,连人带花落到了地面,方飞低头一看,天籁花迅速枯萎,花瓣散落一地,变得衰败枯黄。

  方飞愣了愣,抬眼一瞧,发现落下的学生不止他一个,落下以后,脚下的飞花无不枯败坏死。一帮失败者面面相觑,脸上都有说不出的沮丧。

    “太可笑了,”水灵光一脸的难以置信,“‘九星之子’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了‘幻月舞会’。他的飞天舞惨不忍睹,还不如我两岁大的侄子。众所周知,天籁树是最公正的裁判,根据舞者的表现决定天籁花的枯荣,‘降妖猎怪’的冠军第一个出局,创造了有史以来最耻辱的记录……”

    出乎方飞意料,简真还在天上。他搔头弄姿,扭扭捏捏,粗壮的腰身用力一摆,浑身的赘肉簌簌发抖,宽阔的肩膀使劲一耸,脸上居然露出妩媚的笑容。他的大身子横冲直闯,就像一只特大号的炮仗,方飞十分担心他会撞到别人,可是大个儿运气过人,总能惊险无比地躲过一劫。在所有姿态优美的舞者当中,他就像白马群里的一头黑驴,说不出的怪异刺眼,可是天籁树不知存了什么心思,随他怎么丑怪,就是留着他不让下来。

    “节奏,”天宗我声音响起,“他的姿势很丑,可是把握住了音乐的节奏。”方飞沉默一下,忽然说道:“谢谢你,天宗我。”

  “什么?”天宗我微感诧异。

  “你是个好道师,”方飞轻声说道,“这一天的时间,我学到的东西超过之前一年。”

  “你也是个好学生,”天宗我冷笑,“你明白服从我的后果对吧?”方飞微微窒息:“对!”

  “可你还是照做不误?”

  “对!”

  “苍龙方飞,我们是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世界挡了道,我们也会把世界一脚踢开。”

  “不,”方飞沉默一下,“我喜欢这个世界,我希望它一切都好。”

  “你总会厌倦它的。”大魔师似乎有些感慨。

  “至少现在不会。”方飞回答。

  简真终于落了下来,他走到方飞面前扬眉吐气:“听到了吗?刚才好多人给我喝彩。”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给你喝彩?”方飞根本不买账,气得大个儿两眼乱翻:“你第一个被天籁树淘汰,我比你多挺三分钟,不,五分钟……”

  “顶多一分钟。”方飞打断他说。

  “就算一秒,我也比你强,你应该感到耻辱。”

  “我当然很耻辱,我连你都不如。”方飞的话让大个儿七窍生烟。

  禹笑笑也落了下来,女孩满身璎珞,光彩照人,望着天上的飞花怔怔出神,桓谭赶上来,体贴地脱下外衣给她披上。禹笑笑勉强地冲他笑笑,抿着嘴,无精打采地走回座位。

  “脱衣服有什么了不起?”简真打量自身,“哼,我也有新衣服。”

  “那你干嘛不脱?”方飞斜眼瞅他。

  “得了吧,”大个儿把头一甩,“我又不是马屁精。”

  禹笑笑以后,飞花落地的学生越来越多,不到半分钟的光景,天上的舞者所剩无几。勾穹、苏若兰、林清湘、施红莲、皇秦、天素、巫袅袅、贝家姐妹,最让人大跌眼镜是鱼羡羽,他跳得妖妖娆娆、风情万种,比起任何舞者都不落下风。

  勾穹死性不改,撞向林清湘,扰乱对手的节奏,但被施红莲一把扯住,三个人当空纠缠,结果可想而知。到了地面,三人怒目相向,要不是帝江拦着,几乎当场斗殴起来。

  乐曲更加美妙,可是节奏变化多端,复杂得难以想象。苏若兰悠悠落地、抱憾出局,双胞胎的礼服像是光亮的星雨,随着她们洋洋洒洒,拖出两条彗星似的漂亮尾巴。可是彗尾的轨迹也很快出现了混乱,姐妹俩同时花谢花落,站在那儿噘嘴不乐。

  鱼羡羽随之落地,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男孩受宠若惊,向着各方含笑鞠躬。这一来,天上只剩下三个人——天素、皇秦和巫袅袅。

  局面对天素不妙,皇秦和巫袅袅一左一右地向她靠拢,试图压迫她的空间、打乱她的节奏,冷不防曲调拔高,天素应声举手,使了个“补天”,袅袅绕绕地越过千百树枝,一刻不停地冲向天籁树的顶端。

  其他两人无奈跟进,乐声不断拔高,一股子洪荒野性破茧而出,活是一个撑天立地的巨人,在那儿捶胸顿足、咆哮呼号,穿过浩瀚宇宙,直达天心深处,拨弄明月,动摇星辰,观众的喝彩就像落入大海的水滴,微不足道,了然无痕。

  巫袅袅面红耳赤,升到一半,跟不上音乐的气势,脚底一沉,飞花开始下降,任她如何挣扎,也制止不了凋落的势头。剩下皇秦摇摇晃晃,喝醉酒似的拔升了二十多米,眼看将到树顶,忽也停了下来,太子爷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随着飞花飘落下去。

  天素升到树顶,音乐的调子也到达了巅峰。她已经没有对手,可是音乐一刻不停,舞会就不会结束。天籁树光亮一暗,曲调一落千丈,变得凄迷婉转。不可一世的感觉消失了,天素仿佛陷入茫茫宇宙,星光冷寂,黑暗无穷,没有同伴,也没有希望,所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孤独。

  短暂的蓄势之后,乐曲进入了真正的**,天籁树掀起孤独的巨浪。天素宛转独舞,动作冷清而又疯狂,冰蓝色的长发挣脱了束缚,连接广漠的宇宙,天地星辰随她旋转,四方诸神沉默凝注……突然曲调向上一扬,如同垂死的天鹅吐出最后的一口气,乐曲终于结束,飞花冉冉飘落,天素低头弯腰,蝴蝶似的蜷在花心,素白的脸颊枕在膝盖上面,闭合的双眼睫毛微微颤动——

  她睡着了,入睡的不止她一个。准确来说,整个八非学宫都进入了梦乡。学生、道师、星官、来宾……帝江落到地面打着呼噜,老夔龙翻着肚皮漂在湖上,牡丹悬在空中纹风不动,造化笔挂在树梢上慢慢摇荡——这是老笔妖特有的睡觉姿势。随之消失的还有它的画作,圆城不见了,人跟人挤在一起,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就连“碧磷妖瞳”也失去了神气,僵硬地停在半空,如同一个个冰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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