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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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冷的孤堡内,青后细细阅览过最新的情报,面带苦色,无可奈何叹气。
“……哎,不过七日,谢阑峥孤身一人竟然已将岐苍魔教外围的百道魔关摧毁殆尽,如今,魔教已经终止与我们的合作,并且逼问说法。相师,这可如何是好?”
相师也陷入了局促的为难中,道:“事情真是比我们想象地严重啊,魔教一日不灭,少主的恨,怕是消不下来了。青后,就算迫不得已,也要当断则断啊!”
夜青无奈拧眉:“可他现在一面受道宗的追捕,一面受岐苍魔教的围杀,若是此时,我再下令驱逐他,这无疑是将他逼上绝路啊……”
相师悲叹道:“少主早已自焚在恨火当中了,此刻,除非道宗掌门真的活过来,否则这世上,根本不会再有人能劝得住他回头了。您对晚辈的爱意,早已不足他挂念了……”
“啊……若有一天,我下了黄泉,该如何向兄长交代啊!玉儿已经死了,我难道还要亲手杀了爻儿吗?”夜青头疼欲裂,扶额叹息。
相师理智劝道:“属下恳请青后大局为重,为保我族延续,请您下令诛杀夜爻少主,讨好魔教,并且昭告天下,以扶慈身亡,人死恨消为由,不再与道宗为敌,以求得片刻和解,为我族挣得喘息之机啊……”
“呃。只能如此了吗?”夜青听闻此话,心口沉闷。
相师沉重点头:“这已是无解之局,属下,尽力了。”
就在此时,门外迎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人影。
“青后,别来无恙啊。”莫余忠笑道。
夜青回神,颇是错愕:“你是……南道因的人?”
……
*
春回天下,天蓝如洗。
一路奔波,扶慈终于抵达目的地,站在结界外,恭敬作揖:“睢前辈,晚辈扶慈,乃道宗之人,受夙熹凤尊指点,前来向前辈讨教,祭暗鬼局的破解之法。”
风呼呼,柳飘飘,十里荷香泛,孤阳晚照山瀑,流泻万丈碎金。
唯独没有人声回应。
扶慈看着眼前美景,却无法宁心,只得淡淡叹了口气,再此恭敬道:“睢前辈,可否通融一下,事关苍生安危,可否请前辈指点迷津?我待苍生先谢过了。”
以为是诚意不够,扶慈屈膝下跪,膝盖刚要沾染泥土之际,一道煦风拂来,带着浑厚的掌力,似一双温暖的大手,将他的双膝重新抬起,让他站直,站稳。
“前辈!你终于肯回应我了吗?”
扶慈略感欣慰,不由上前一步,岂料仍有结界阻拦。
这时,一朵荷花徐徐从半空飘来,飘到扶慈眼下,他思维灵敏,轻巧接住那朵荷花,以为是什么重要指示。
荷花一落手,随即幻化成一张粉红的信纸,上面用清水写着几行小字。扶慈心下沉凝,将信完整收好,拱手谢道:“多谢前辈指点。告辞。”
语罢,他念及凤尊还在等待,倒也不过多客气,匆匆折返离开。
……
时近晌午,艳阳高照,街头茶铺阴凉,惹得行人歇脚休息,喝茶解渴。
扶慈择了一处闲静角落,款款落座,期间,眺望卷帘外河堤的青柳飘扬,杨花飞絮,莫名心中怅惘。
这时,他的桌畔来了几名行脚帮,边喝茶边闲谈,嗓门很大。
“他们说那把剑璀璨如阳,所到之处,光芒宛如白昼洒遍,任何魔物都无处遁形,飞灰湮灭……”
“啊。那拿起这把剑的人一定是个绝世高手吧?侠肝义胆,除魔卫道,所行正义之事,乃是正道之人的楷模啊。”一人附和道。
“嘶……话虽如此,但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个疯子。”适才那人又回了一句。
“啊?此话怎讲?”其余几人面露好奇。
“这位大侠,年纪轻轻,却如丧爱妻一般浑浑噩噩。有人曾在桥头酒坊那里撞见他喝干了八坛苦酒,醉的人事不清,在街上耍酒疯,抓着清秀的男子找认他已经亡故的妻子……”
“什么?大侠英年早婚?怎么可能,定是认错人了。瞎编的,瞎编的……”众人不信摇头。
“就是就是。我还听人说过其他版本呢,说这位大侠,师承墨家,有一位无名师尊,一直不愿见他,说要天下魔尽,才会来找他,所以大侠才这么拼命除魔的……”
“欸,你这个我也听过,那些被救下的人,也说当时见着大侠一直念叨师尊什么的……”
“嗯嗯。大侠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
扶慈听完这些对话,不知不觉间,竟默默喝干了一杯茶。他起身之后,面色平静扔下银两,拾起桌边幕篱,戴回头顶,不发一语,疾步离去。
就在他前脚刚走,谢阑峥后脚就路过这个茶棚,失魂落魄地在人群里穿梭,喃喃低喊:“师尊,师尊……”
他好似心有感应,一遍一遍走过扶慈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反复错过,内心眷恋。
肩上背着的阳剑也仿佛察觉了月剑的气息,一直提示着他,发出忽闪的金光。
谢阑峥痴痴地在街上乱转,大海捞针地目寻扶慈的身影,心口涩疼,越来越重。
来往众人皆对他投来奇怪的目光,对他衣冠颓丧的狼狈模样,指指点点。
……
*
回到天宗一色,扶慈伪装好身份,谨慎将信纸递给凤尊阅览。
良久,他见凤尊神色凝重,似是犹豫,不由多问:“怎么了?凤尊,难道那位睢先生无心帮助我们?”
凤尊淡淡摇头:“不是。只是……罢了,剩下的事我会解决,你先回碧云天修养吧,等时机成熟,我会召回你的。”
“嗯。有劳凤尊了。”扶慈转身欲走,刚一遮好面容,堂外迎面而来的师弟,令他心念一顿。
纪湘洚也忽感眼前之人有些熟悉,刚要上前细辨,凤尊及时喝住了他:“湘洚,不得无礼。”
扶慈回神,忍住思念与不舍,匆匆离去。
待他走后,凤尊又道:“如何?我让你关注谢阑峥的动向,他现在何处?”
纪湘洚如实道:“近几日他一直徘徊在魔教第二层魔关附近,弟子细探了一番,发现加上我们,已有三方势力在针对他……若不是有敛昼羲和护身,这小子早就不知死了几百次了!”
凤尊眨了眨眼:“这些年,你的脾气越发见长了。本尊知晓你是为扶慈打抱不平,但他二人私事终归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哼,师兄都被他害死了,我难道还不能想办法报仇吗?凤尊为何要关注他,宽恕他?”纪湘洚面露不悦。
凤尊沉吟道:“宽恕?哼,本尊要惩处一个人的手段何来如此愚蠢的形容?日后你会明白的,本尊马上要出门一趟,你在此看顾好道门即可。”
“是。弟子遵命。”
……
*
夜风沉沉,魔关重重,黑暗道上,一群无辜百姓被魔兵裹挟着,驱往魔宫做祭,一路上哭声凄惨,魔氛阵阵,发人颤栗。
突然,魔关之上,一道冷冽肃杀的身影,持剑城墙,迎风而立,抱手睥睨关下众人。
不及魔修反应,阳剑光芒,划破暗静,杀风疾驰,人质们刚一眨眼,周遭束缚尽数倒地形消。
众人愕然之际,遥望关上‘恩人’,连连跪谢,再一定神,已然不见那人身影。
谢阑峥借着夜色,狂态尽展,一路斩杀魔修至魔教外围地界,杀得精疲力竭,一身血染,却还是难以压抑内心的悲怆,麻痹失去至爱的恨意。
他满脸血汗地杀进最后九道魔关,却未料到已然自投罗网。城墙上,无数黑箭扫荡而来,谢阑峥凝神转剑,抵挡万千,可虽有神兵在手,但其久战不利,早已损耗泰半真元,一时正中十面埋伏。
温琮负手而出,站至高处,喝道:“谢阑峥,你孤身一人,就敢单吃大军,独闯我教据点?当真不怕有来无回么?”
“哈哈哈……你们魔教,早就该死了!要战便战,少废话。”
言语相激,谢阑峥剑锋更利三分,温琮虽忌惮他手中阳剑威力,却也冷静镇定,暗待时机。
眼看魔修围攻,越来越密,谢阑峥不曾稍停,数发极招,直摧魔关,势开风云。
温琮见状,怒不可遏,召出魔将,互相成阵,重击阳剑辉煌。谢阑峥体力不支,已显败迹,滴滴血汗,滴落尘土,他眩晕一瞬,身后却突来狠厉一掌,重创身心。
“卑鄙!”
谢阑峥咬牙回身,靠剑撑持立姿,暗压伤势。
沙风中,温琮撩开额前斜发,信手收力,狠冷的眼神与他对峙,语气却突然和善起来,问道:“少年人,冲动不是什么好习惯。温某一向好说话,你不妨放下手中的剑,详谈来意,或许我们无须对立?”
谢阑峥眼眸猩红,神智早已杀得凌乱,听闻这话,更是怨恨加深,剑锋直指温琮,怒骂道:“你们害死我师尊,还妄想谈和?我一定要杀光你们这帮作恶多端的魔孽!杀了你们!”
温琮眼色一沉,讽笑道:“夜爻少主误会了,你师尊是自己坠河而亡,生死听天命,本就与我教无关啊。”
“狗屁的天命!你们还我师尊,你们把他完好地还给我!否则,我一定踏平魔窟,让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谢阑峥满目嫉恨,狂乱如疯的神态全都纳入温琮眼底,他狡猾地扮出了一副无辜的模样,突然目光生辉,好似仰慕,又故作惋惜地摇头叹声。
“哎。一直都听闻,道门的扶慈仙君清圣慈悲,冰心自持,是无数人心目中的高岭清辉,雪顶莲华,云天海坪一睹,连温某都被他的殊世风姿折服……可惜的是,后来不知是谁将这么皎洁的月光从天上摘了下来,把他扔在尘土里,踩得支离破碎?”
“啊——”
握剑的手忽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谢阑峥心口如万针齐扎,猛烈的剧痛,一浪翻过一浪。
温琮将他的慌乱与脆弱看在眼里,乘胜追击地继续质问:“又不知是谁,恩将仇报,不仁不义,将自己的师尊视若草芥,千鞭凌笞?也不知是谁,虚伪可怜,得理不饶,将愧疚的神明囚于床榻,折尽了他的风骨……”
“够了!别说了!”
谢阑峥怯步踉跄,满头是汗,浊泪困在眼眶里,酸涩不已,寥寥数语,让他整个人如脱了一层皮肉般,丧气悲凉地垂着沉重的脑袋,低低苦笑,几乎喘息不过来。
“呵,呵……师尊,我……不是我,不该是我啊。”
温琮诛心计谋得逞,眼看谢阑峥已经被打击到如此状态,他眼神阴狠一沉,语气强势:“哦?夜爻少主这是怎么了?才谈了几句话,就心神大乱了吗?温某自始至终,有说过那个人是你吗?”
“难道这三言两语就把自视正义,为师报仇的你,说得信心动摇了吗?还是说……你自己也认为把仇恨矛头指向魔教的理由太过冠冕堂皇了?”
“你……”谢阑峥握紧拳心,狠声道,“你们魔教祸害苍生,威胁道宗,本就该死!”
温琮猖狂大笑:“哈哈哈……你可知自己越是恼羞成怒,找寻借口,就越显得扶慈生前对你千般溺爱,教导无方,所以死有余辜的事实吗?”
谢阑峥气得心血倒涌,浑身发颤,盛怒的剑光顿时向温琮袭去,哑声怒吼:“不许你念我师尊的名字,我要你为刚刚这句话付出生命的代价!”
怒火高涨,愧疚并生,悔恨交加,谢阑峥负伤使剑,毫无章法地乱杀乱伐,魔兵尸骸一时遍地堆积。
温琮退进游刃有余,眼前之人的狂怒举措已然正中下怀,他心神一凝,添薪加火,猛催谢阑峥心头愧恨至极端。
“谢阑峥,何必自欺欺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你自己亲手摔碎了道宗的翡玉,如今又何苦杀到这里来,惺惺作态,逼温某还君明珠呢?”
“你……住口!住口!魔教败类,我要你们为师尊偿命!”
无止尽的杀,无休止的愧,盈满心中,逼得谢阑峥再无理智,回忆往昔,深恩已负,情意已灭,茫茫人世,他再也找不到一丝慰藉,迷惘与伤心,让他的心渐渐麻木,唯有手中的杀戮仿佛还能刺激他那点薄弱的神经。
温琮毫不恋战,眼见谢阑峥已被拖延到气空力竭,便化转内力,厚积薄发,准备一招了结。
“哈。我岐苍圣教伟业如山,更将忠义二字奉为宗旨,纵使手段不得人心,也好过你丧尽天良,拜师杀师来得有情有意,败类两字,合该奉还于你!”
嘲讽之语,是刀,是毒,一同锥穿谢阑峥滴血的心,令他痛不欲生。分神刹那,温琮的兵刃已然贯体而过,鲜血汩汩流过剑身。
谢阑峥来不及止血,已被对方魔气震退百米,他陡然将剑尖直插地面,划出十米开外的距离,才稳住单膝着地的姿态,换来一丝喘息的时机。
血模糊了他的眼睛,意识也开始徘徊在丧命关头,谢阑峥手心染红,止不住颤抖,突然仰天爆出一口残血,倒入黄沙,毫无还手之力。
没有握紧的阳剑,也倾倒在肮脏的尘埃中,光芒微弱。
温琮冷眼扫视于他,缓缓走到谢阑峥眼前,看着地面那把淬灭他多年心血的名锋,一时怒上心头,抬脚踩在敛昼羲和的剑身之上,狠狠碾压。
望见这一幕,谢阑峥攥紧双拳,双眸血红,恨无可遏地爬过去,妄想抢回那把阳剑,看见它受辱,心疼得滴血。
敛昼羲和!那是师尊生前最荣耀的佩剑啊!
不可以丢!
绝不可以被这些魔物欺凌!
他咬紧牙关,艰难攀上那把名锋的边缘,含血怒吼:“滚……不许……踩它!”
温琮轻蔑嗤声,反手将刀刃插进脚下那只卑微的手背里,狠厉贯穿,将他连手带人一并钉在尘土中,嘲讽道:“败者一名,废剑一把,有何能耐,威胁我教圣业?”
浑然不觉右手被刀穿透的筋脉之痛,谢阑峥一心想要取回那把剑,丝毫不肯松手,眼睁睁看着血汩汩长流,染红剑身。
“嗯?”未料对方如此固执,温琮轻轻一愣,随即抽出刀尖,提元注力,准备一招取谢阑峥性命,“哼,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危急关头,云层中突来一道圣洁月华,化作锋利长剑,径直而来,温琮临危当下,择机而变,收手撤退。
身畔顿时闪过无数哀嚎,魔修倒地一片。
温琮站定,遥望天际来人,一身昊光,流泻千丈,随之又听一道中气清劲的嗓音传来:“江天一色,纤尘不染,扶世匡道,慈心无暇。”
闻声,谢阑峥错愕抬眸,不敢确认适才的月剑招式是不是幻觉——师尊真的来了吗?
“师尊!”
只见那道青衫翩翩落至他的前方,持剑玉立,背影惊艳。谢阑峥喜极而泣,激动大喊,连伤口的痛楚都在此刻化作无边渴望的喜悦。
“师尊!是你回来了吗?”
扶慈轻轻侧目,淡瞥他一眼,并未多言,转而迎上温琮质疑的目光,冷冷道:“区区邪魔歪道,竟敢辱没我宗圣物,伤我徒儿至此,尔等简直罪无可恕。以下犯上,此剑不容!”
眼看对方三言两语就要动招,犹疑几瞬,温琮察觉身畔死伤殆尽,料想局势不利,只好暂屈下风,化影而去:“退!”
漫漫黄沙,夜风残鸣。
谢阑峥紧绷残存的迷蒙意识,痴痴望着那道久违的身影,强忍着手心的痛,艰难爬上前,小心翼翼抱住他的双脚,苦苦仰望扶慈,依恋喊道:“师尊……真的是你嘛……”
扶慈收剑于肩,闻声不动。
谢阑峥用尽全力地抓住他的衣袖,摇晃着,泪眼朦胧,哭腔乞求:“师尊!你答应我,求你答应我一声啊……好不,好?”
闻声,扶慈肩身僵硬,指尖微微蜷缩,淡淡垂了眼,透着一丝冷漠的怜悯。
谢阑峥已满脸血迹斑斑,双手伤痕累累,整个人精疲力竭,意识模糊。
得不到回应的他以为是濒死前的幻觉,于是绝望地垂下头,微闭了眼,低声喃喃:“师尊……”
师尊。
我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你。
……
吐不出喉咙的心声,随他一同倒入无尽黑暗中,遥遥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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