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贬低

时隔一日。

        晌午时分，扶慈与谢阑峥从天宗一色一道回来南园，推门刹那，惊见一桌好菜，颜色鲜艳，多是辣菜，看起来摆桌之人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二人愕然顿足，一时各生心思。

        谢阑峥隐隐蹙眉，猜到是谢雨绵所做，但不知意欲何为，认错？赔罪？真的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吗？

        就在这时，谢雨绵撞见二人回来，连忙从石阶上站起，匆忙跑到二人跟前，楚楚可怜道：“阿兄，道尊，你们回来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你们快坐下尝尝吧。”

        “你还会做饭？”谢阑峥更觉不对劲了，哪敢相信自己那个从小骄纵的妹妹，除了会吃，哪里会舍得下厨掌勺，以前，都是自己做好了菜，谢西泠喊她吃的份。

        “嗯嗯。我自学成才呢。”谢雨绵乖巧点头，又冲扶慈羞愧道，“道尊，对不起，我前日不该顶撞你，反思之后，我觉得自己还是不懂得宽容，所以今日特意做了一桌好菜，给你赔罪，你原谅我吧……”

        “呃……”扶慈见她这般诚心道歉，有些意想不到，转念一想，或许是谢阑峥的功劳，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动了她，所以此刻才会对自己好脸色吧。

        但是修道之人辟谷才是常态，修行期间，更是以吐纳天地灵气最为滋养，人间烟火摄入太重，会影响心性的纯净，滋生贪欲……所以平日，他极少正式用餐，而是以品茶饮露为主。

        可眼前谢雨绵分明是一片‘诚意’，他若端着，可能会伤了对方的颜面，甚至伤了徒弟的心。

        谢阑峥肯定也希望相处能和和美美的，毕竟自己欠他们兄妹二人确实太多了。

        想罢，扶慈轻轻点头，微笑道：“嗯。谢谢你为我们准备这么……丰盛的菜肴。”

        落座之后，扶慈才注意到桌上全是红油辣菜，惊心怵目，让他一时不敢下筷。

        谢雨绵无辜眨了眨眼：“道尊，你快尝尝我的手艺呀。这可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就是为了跟你好好赔罪的。你难道不是真的原谅我，所以才不吃的吗？”

        “呃，不是。”扶慈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夹了一块眼前的双椒麻辣鱼，搁置碗中，神色犹豫。

        谢阑峥看不下去了，但又不敢明确谢雨绵是不是故意的，只好委婉解释道：“师尊不吃辣，你别误会。”

        “啊？我都不知道呀。我还以为尊上的口味会和阿兄一样呢……”谢雨绵故作不知情地遗憾道。

        扶慈见她神色失落，又觉得过意不去，温和道：“无妨，一点辣而已，换换口味也没什么。”

        “师尊……”

        谢阑峥还欲再劝，毕竟他长这么大，真没见过师尊什么时候尝过辣，他以前甚至还听过一些古早师兄师姐说过，师尊年轻时与纪湘洚师叔特别爱较劲，什么都要一争高下，唯独比吃辣，师尊每一次都主动认输，可见是有多怕这种调味，但现在他却为了谢雨绵花里胡哨的道歉，而改变心意……

        谢阑峥心中动容，大概猜透了他的心意，还是因为自己。

        在他失神间，扶慈已经胆颤心惊地尝了一小口鱼肉，登时——

        “呃……”好辣！好辣！感觉喉咙里有一团烈火在烧。

        扶慈如鲠在喉，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干忍着，把脸埋着，捏紧手中的筷子，掩耳盗铃般不让二人看出异常。

        一滴滴热汗淌落，他眨了眨眼，眼尾是一片辛辣的红。

        谢阑峥看得心疼：“师尊，别吃了！”

        得逞的谢雨绵咬了咬牙，仍嫌不够爽快，故意讽刺道：“哎呀。尊上，是我做的菜难吃吗？”

        扶慈淡淡摇头，着急解释：“不，不是……阑峥……帮我倒杯水，好，好嘛？”

        他忍不下去了，靠灵力化解都没用，额上全是薄汗，唇色鲜红，眼泪直流，耳下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小疹子，好像是过敏了。

        谢阑峥顿时心慌意乱，着急去邻桌倒水。

        谢雨绵却得意非常，冷眼旁观扶慈的狼狈姿态，见他一直扶额背着自己，沉默忍耐的样子，竟然有些像曾经的谢西泠……她忽然想起来，谢西泠也是不爱吃辣的，只不过反应没这人那么厉害，偶尔还会迁就他们一起吃，那时候她觉得西泠哥哥就是这世上的菩萨，特别美，特别悲悯。

        而同样的场景下，她对眼前做作的人，只感到矫情。

        “师尊，慢点喝……实在不行，我去丹房帮你找点药丸，遏制痛楚。”

        扶慈无暇回他的话，一直喝水淡着嘴里的味道，似乎心肝都被辣痛了，眼睛一直湿漉漉的，平添一番惹人怜惜的意味。

        谢阑峥别开脸，却瞥见一旁的谢雨绵十分得意的神色，嚣张地扯着嘴角，似是嘲笑。

        他一下怒火中烧，喝道：“谢雨绵！你给我下桌去！”

        “啊？我？凭什么呀？”她吊儿郎当地撇撇嘴，又当着他的面，对扶慈垂眉敛目的侧颜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切了一声。

        “你！”谢阑峥被她挑衅得眯起眼睛，正欲强制轰走她，却被人扯住了衣袖，行动受限。

        “师尊，怎么了吗？”他语气顿时温和下来。

        扶慈淡淡摇头，沙哑道：“别，别凶她。是我不自量力，逞强了……你们先吃，我，我回房休息一会……”

        “啊，师尊，我送你……”

        谢阑峥见他欲走，猜测是觉得很糟心，就想陪他。

        扶慈拂开他的手，摇头婉拒，独自出门了，临走时，无意间，望见谢雨绵十分淡漠地抠着手指甲，毫无所谓的样子，一时明白了什么，无奈收回目光。

        待人一走，谢阑峥脸色深沉，重重拍案，惊得谢雨绵一个哆嗦，抬头看他，觉得他的反应莫名其妙。

        “阿兄，你这么瞪着我作甚？不过是对他一点捉弄，你就心疼了？”

        “够了，你马上给我下山去，这里不需要你来插手！”

        “我只是在向他认错啊……”她还在佯装无辜反驳。

        “认错？那你把这盘菜吃了。”谢阑峥将菜摔在她面前，脸色铁青。

        “……”谢雨绵无语撇撇嘴，故意装着耳聋。

        谢阑峥看不顺眼她，反感道：“这次是只放辣，不放盐……下次是不是直接下毒了？”

        “是又怎么样？扶慈不该死吗？”谢雨绵也不甘示弱，蹭的站起身，回瞪着他。

        “你敢！他是我师尊，你休想动他一根汗毛。”谢阑峥情急之下，狠话即出。

        “师尊？”谢雨绵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一把掀了桌子，屋子里顿时劈里啪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猩红着双眼，疾言厉色道。

        “那他有师长的样子吗？长了一张狐媚脸，除了装出可怜兮兮的贱样，勾引你，博取你的同情外，对我们鲜彧族做出任何补偿了吗？对他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有过一丝愧疚吗？”

        “你……”谢阑峥哑然，难以置信她会说出这种昏话。

        谢雨绵气急败坏，一股脑地骂：“装模做样，以色侍人，逼自己的徒弟为夫，怎知全师门都是他的风月话本，放荡到这种地步，不如去做供人合欢的炉鼎好了，我看他……”

        “啪——”

        反应过来的谢阑峥，气到理智全失，一巴掌狠扇过去，手心都在颤抖，痛心至极，无奈至极。

        “放肆！这种没教养的话，你怎么也说得出口！枉费大哥当年还想把你教护成一个大家闺秀，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对得起他对你的期望吗？”

        堪堪站稳，谢雨绵狠狠擦去嘴角的血，委屈望着他，哭笑：“呵，呵，你居然打我？你居然打我？”

        她泪落不止，心灰意冷：“我就是没教养！阿兄，你知道吗？流浪的那些年，巷子里的混混地痞就是这么打我骂我的……如果没有温教使，我早就沦落风尘，或者饿死街头了。这些苦难都是那个人造成的，我不过是骂了他几句，而你，我最亲的哥哥，却打我？你凭什么打我？西泠哥哥从来都会站在我这边的，我不要再认你这个兄长了！”

        越说越哽咽，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门外那道倩影低垂了双眸，隐隐听不下去了，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默默离开了。

        “啊，小玉，我……”

        谢阑峥听不得她这些受苦的经历，这会让他千疮百孔的内心，愧疚更深。

        他缓缓蹲下，慢慢靠近妹妹，替她拭泪：“是为兄不好，是为兄没有体谅你的心情，别哭了。”

        “呜……嗝……那你，那你就杀了扶慈啊！只要你杀了他，我们就逃走，回，回到从前，不再管这些恩恩怨怨了……”

        她哭得抽噎不止，肩身跟着颤抖，抗拒着谢阑峥安慰的怀抱。

        离开两个字，杀人两个字，都是谢阑峥不敢面对的残忍，他违心欺骗她，讲着道理。

        “不，不行。我不能放弃父亲与族长生前的夙愿，唯有依靠道宗的力量，才能完成复族大业，才有根基驱赶狄荣族，夺回我们的家乡啊。”

        谢雨绵扁扁嘴，想起故乡的苦心花开遍山岗的景色，想起她记事时，母亲父亲牵着她一起在花林下散步的时光，她也曾是身份高贵，受尽宠爱的公主啊……报仇复族，本就是他们肩上的责任。她确实不该埋怨谢阑峥不够自私，不够果断，毕竟现在的他们，所剩无几的族人们，早已是这世上失根的飘蓬了。

        如果不夺取道域的根基，根本没有办法回到真正的故乡。

        想罢，她稍稍冷静下来，但又不愿再轻易相信谢阑峥的话，置气问道。

        “可是，可是你真的做得到吗？你真的舍得他吗？”

        谢阑峥迟疑一瞬，扼腕苦叹，随即目光阴冷，口吻坚毅：“我……舍得。为了你，为了大哥，为了悬宁村的每一位亲人，我舍得！我，舍，得！”

        如此坚定的姿态，顿时让谢雨绵再度信服，转悲为喜，像小时候一样拉着他的衣服擦鼻涕眼泪，却说着最狠的威胁。

        “好。我相信你，阿兄，你一定不要再骗我！不然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给你看。”

        谢阑峥痛心俯视她，颤着手抚摸她的后脑，悲苦道：“小玉！给我一点时间，不要这么逼我，好不好？”

        “嗯。好。”谢雨绵情绪平稳下来，乖巧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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