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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容嘉上这样的年轻人,一贯喜欢西洋作派,从来都只穿西装。这还是冯世真第一次见他穿中式长衫。容嘉上身材极好,肩膀宽阔,背脊笔挺,有一种书香浓郁的矜贵儒雅。

        容嘉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冯世真看到了半露出来的红色香烛,又是一愣。

        “这可巧了。”容嘉上苦笑。

        冯世真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同我来吧。”容嘉上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了水池的对面,在水边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容嘉上划了火柴,把香烛点燃了。冯世真帮着他把香烛插进了柔软的泥土里。

        容嘉上点了香,朝水面摆了摆,低声说:“辛弟,大哥来看你了。”

        原来今日是容家那个夭折的二少爷的忌日。

        “那年我十一岁,二弟八岁,在教会小学念书。”容嘉上就着香烛点燃了纸钱,轻声说着,“放学后,太太总会亲自来接我们回家。那一日恰好太太有事没来,大世界里刚好新来了个西洋的杂耍团。跟着我们的那个听差早被外人收买了,哄着我们出去玩。我那时也是又蠢又贪玩,就带着我二弟溜出去了。”

        冯世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望着蹲在水边烧钱纸的容嘉上,轻声说:“你那个时候只有十一岁,又没怎么独自出过家门。你不过是个孩子。”

        火光融融,照亮了青年忧伤沉静的面孔。

        容嘉上浅笑了一下:“我们被抓走后,关在一处阴暗逼仄的小房子里,倒没打骂我们,只让我写了索要赎金的信,向我家要五万大洋。”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五万大洋是一笔极大的数字,就算是容家,也不是一时拿得出来的。

        “我们兄弟俩等了整整三天。”容嘉上说,“绑匪只给我们吃了点米粥,怕我们逃走,一直捆着我们。到了第四天,我们饿得奄奄一息。我爹终于来了。带着人,直接闯了进来。绑匪带着我们兄弟俩从暗道逃走。二弟不知怎么吐了嘴里的布团,开始大哭大闹。他年纪小,被吓坏了,听到了爹唤他的声音,就歇斯底里地大哭。”

        说到这里,冯世真明白了后面会发生的事。

        容嘉上说:“绑匪怕密道被暴露,将他捂死了。”

        他面容平静,目光暗沉,火光明亮刺目,却照不进他的眼中。

        “我被另外一个绑匪抓着,看着他被一点点捂死,却什么都不能做。后来我爹的人追过来,他们拿枪比着我的脑袋。是赵叔枪法好,开枪打中了那个挟持我的劫匪的脑袋。我获救了。”

        冯世真打了一个寒颤。

        容嘉上往快要燃尽的火堆里添加纸钱,将火重新烧了起来。

        “其实逃跑前,两个绑匪有商量过,说两个孩子太累赘,杀了一个带另外一个走。他们是打算杀了大的,带小的比较方便。如果不是弟弟中途哭闹起来,死的那个,就是我。”

        冯世真喉咙干涩,哑声说:“那是绑匪歹毒无情,草菅人命。你们都不该死,并不是他的死,换了你的命。”

        容嘉上把最后几张纸钱丢进火里。冯世真让出一块位置,容嘉上就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并肩,望着火光中卷曲翻滚的纸屑,脸颊上能感受得到阵阵热度。

        一阵风过,将未燃尽的纸片带起,飞向池面,就像一只翩翩飞舞的金蝶。

        水面泛着波纹,映着火光,如撒了金鳞。

        “你想必很清楚,太太很厌恶我。”容嘉上说,“其实在我小时候,太太对我挺不错的,甚至会给我念故事书,哄我睡觉。但是二弟死后,她就变了。她将二弟的死怪在我头上……其实她也没怪错。我如果不带着二弟溜出来玩,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冯世真无声叹着,握住了容嘉上的手。

        片刻后,容嘉上重重地反握住了她的手。男人的手掌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着女子冰凉的手指,将温度传递过来,逐渐捂暖了她的手。

        火堆逐渐熄灭,香烛的火苗孤零零地飘摇跳跃。光暗了下来,依偎着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嘉上,伤害你弟弟的,是绑匪,不是你。你也是受害人,你只是相对幸运罢了。幸存者,并没有罪。”

        男人在黑暗里痛苦地喘息像钢锯一样拉扯着冯世真的心。

        “所有人都怪我。太太视我如眼中钉,亲戚们背着我议论纷纷,我爹则干脆将我送走了……”

        之后,就是数年艰苦的军校生涯,同家人隔绝,孤寂地成长,回归后同家族格格不入……

        冯世真侧过身,抬手去摸容嘉上的脸。指尖刚触摸到一点冰凉濡湿,容嘉上转身一把将她抱住。

        有那么片刻,冯世真除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外,听不到半点声音。

        青年把脸埋在了她的肩头,坚实有力的双臂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整个儿抱住。

        冯世真本想推开对方的双手定格在半空,缓缓地,落在容嘉上宽阔的背脊上。容嘉上感受到了,手臂收紧。他的力气是那么大,好像生怕她会逃走一般。

        这样黑的夜,她也愿意暂时放下那个不可告人的使命,去拥抱一个孤独的孩子。

        将来的一天,他们注定会站在不可交融的对立的两面,甚至会不死不休。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没有隔阂地拥抱,从对方获取温暖,成为暗夜之中珍贵的一点慰籍。

        “你不孤单,嘉上。”冯世真轻声说,“你所失去的,将来会全部再度拥有回来。”

        容嘉上的手略松了些,低着头,闷笑了一下。

        “刚回来的时候,怨气很多。但是渐渐地,心平气和多了。我常想起第一日上课时你训导我的话。你让我想想,身为男儿,当如何立世。我已不是孩子,而是个男人。我不该总执念于过去的不公,而该放眼在将来。我应当承担起我的责任,守护这个家。”

        冯世真的手自男人的背上滑了下来。

        是的,他要守护这个家,而她则要毁灭之。

        “先生,”容嘉上在她耳边叹息,“幸好还有你在。”

        他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冯世真的肉里。

        两人在幽暗之中彼此凝视,看不清容颜,却望进了对方闪耀着火光的双目之中。青年目光热忱,如烈日炙烤,让冯世真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疼痛。

        脸上传来一丝丝凉意。那是夜风把雨水带来了。

        很快的,牛毛一般的雨丝逐渐转大,密集。还留有火星的纸堆里发出了滋滋声。

        “我们该回去了。”容嘉上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冯世真嗯了一声,还有些恍惚,回不了神。

        而他们的手还紧握着,谁都没有放开的意思。

        容嘉上牵着冯世真,沿着水边,摸着黑,慢慢地朝大宅走。

        院子里暗沉沉的,唯有容嘉上一身白衣略微醒目,衣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冯世真安静地跟着他走,任由他将自己待到任何一个地方。

        一阵劲风吹过,豆大的雨点落下。

        容嘉上拽起冯世真,朝前跑去。

        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而前方远处,是亮着灯的门廊。冯世真和容嘉上紧握着手,在疾风骤雨之中奔跑,好似从地狱中逃了出来,奔赴光明。

        两人奔到了门廊下,气喘吁吁。容嘉上推开了门,屋里明晃晃的灯光让冯世真一时睁不开眼。她被容嘉上拉进了屋,身后的雨声被门遮住。

        “淋湿了吗?”容嘉上摸着冯世真的头和肩膀,手掌抹着她脸颊上的雨水,“冷不冷?”

        被他抚摸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冯世真气息不稳,在他的摸索下浑身颤栗,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容嘉上一直拉着她上了楼。凌乱踉跄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宅子里回响,同两人狂乱的心跳节拍一致。

        到了自己房间门口时,冯世真被一股大力转了过去,被摁在了门板上。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先生?”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呼唤,“先生,你看看我。”

        冯世真睁开了眼。

        容嘉上紧贴着她,捧着她的脸。男性刚健高大的身躯充满着压迫感,而距离又是那么近,呼吸交闻,两个人都在急促地喘息。

        冯世真几乎以为他要吻自己,而他确实也吻了下来。

        柔软的唇落在了冯世真光洁的额头上,濡湿冰凉的肌肤同火热的唇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都闭上了眼,深深呼吸着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仿若沉醉。

        “先生……”容嘉上哑声呢喃,额头亲昵地贴着她的,“晚安。”

        所有的压迫和温暖倏然消失,脚步匆匆而去。

        良久,冯世真才睁开眼。

        她拧开门,回到了房间里。身上的酥麻燥热还在一阵阵波动,她深深呼吸,像是终于浮出了水面,为自己劫后余生而庆幸。

        容嘉上也站在自己的屋内,浑身大汗,险些不能抑制住那一股狂躁的情绪。

        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光,像是漫漫长夜里点亮了一盏灯。

        对面的窗户,终于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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