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念旧

越盈大气不敢出，整个身躯应激性绷紧。

        熟悉的声音就像一根线头，以为轻扯一下无关大体，却不料往事涌现，越扯越多，越扯越挥之不去。

        越盈本以为自己不是个念旧之人，不然她也不会选择抛下别城的一切，回到这个充满悲伤记忆的城市。

        但是此刻走马观灯般一张张翻过的回忆，却告诉她——她是。

        她会念那些美好青春。

        她会念那些遗落约定。

        她会念那些故人不散。

        她会念过去闪闪发光的他，

        和彼时同样耀眼的自己。

        “喂？再不说我就当打错电话挂断了。”

        越盈浮出记忆的海洋。

        长时间的憋气使她面红耳赤。她很想立马将手机挂断，亦或者就这样让他当成一通骚扰电话。

        但是她的职业素养不允许她如此逃避。

        越盈轻轻吸上一口气，解释自己的来意：“你好警官，我是立根的律师。近期手中有个案子时间紧急，可否通融一下，让我提前进行会见。”

        “……”

        电话另头许久未说话，越盈不禁忐忑问道：“警官，你在听吗？”

        “啊嗯……”他像是突然回神，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声，然后漫不经心道，“我在听。”

        “那是否能……？”

        “抱歉。”

        他口中道歉，但语气却没有一丝歉意，随后有条有理地向越盈解释：“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法》第四条规定，人民警察必须以宪法和法律为活动准则，忠于职守，清正廉洁，纪律严明，服从命令，严格执法。淮宁市看守所会见时间规定为周一到周五早上七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到六点，因此您的诉求无法受理。”

        声音冷冰冰，不带任何感情，宛如对待陌生人。

        握在手机外侧的指腹收紧，越盈抿紧唇，用力压下一股又一股，冲刷心田的苦涩感。

        好在她的专业素养在关键时候没有掉链子，她平复复杂的情愫，义正辞严地反驳道：“可是依据《刑事诉讼法》第三十九条规定，辩护律师可以同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会见和通信。辩护律师持律师执业证书、律师事务所证明和委托书或者法律援助公函要求会见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看守所应当及时安排会见，至迟不得超过四十八小时。而以上证书证明我都拥有，今天是周六下午五点，48小时以内，您必须受理。”

        好一会电话里都未传出声音，越盈不急不躁，静静等待。

        半晌后，越盈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叹息，而后声音再度响起。

        “时间。”

        越盈挥了下拳头。

        “周日，也就是明天上午十点。”

        电话里传出纸页翻动和笔壳碰撞的声音。

        “明天准时到看守所来，到时候我带你去会见。”

        为了不露馅，越盈决定走下必要的流程，问道：“请问警官你的名字是？”

        另头诡异地沉默数秒，随即语气第一次有了一点点变化，“燕行。”

        越盈当作没听出，符合一个第一次有求于他的陌生人的态度，疏离又礼貌道：“好的燕警官，我们明天再见。”

        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停了一瞬，随即压低声音，仿若正压着什么波涛汹涌的情绪，低低淡淡地嗯了声。

        事情委托完，这通电话也没什么值得继续通话的必要了。

        越盈眼疾手快地按下挂断键，不给对面任何扰乱她心弦的机会。

        “……”

        燕行看着已被挂断的界面，眼睛微微睁大，一向默然倦色的脸上难得露出讶异的神情。

        “燕队，又有诈骗电话来骗你他是警察啊？”江奇从文件堆中探出头，“所以就依我建议的那样，多换几个手机号……”

        听着耳畔的絮絮叨叨，燕行顿了一下，薄唇微微勾起，向江奇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档案翻完了吗？监控看完了吗？嫌疑人都没抓出来，你这个进度，你这个阶段，你怎么八得了卦的？”

        一连串的话给予江奇致命打击。他捂住胸口，在嘴上做出拉上拉链的动作，以表自己知错能改的态度，而后将脑袋重新埋回文件堆。

        见他如此识相，燕行收回视线，重新看回手机。

        拨号界面的电话号码，数字凌乱，尾号普通，甚至隐藏了归属地。

        丹凤眼稍稍一敛，看上去格外淡漠，却又从微蹙的眉间看出几分纠结。

        过了几秒，他挪动手指，用指腹缓缓地，用力地磨过这行号码。

        半夜三更。

        越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她索性复盘起今天关于案件的讨论。

        复着复着，就复到了方才对话中邸祯的冷漠态度。

        “……”

        越盈更睡不着了。

        她烦躁地乱踢被子，干脆对那些挥之不去的回想放任自流。

        想着想着，她发现了一个盲点。

        方才的通话，他是不是只记录了她的约点时间和工作地点。

        连个名字也没有问。

        “……”

        越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想了想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的见面，她蓦然感到豁然开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反正这祸怎样也躲不过了，干脆随它去吧。

        越盈成功说服自己，称心如意地盖好被子，陷入酣甜的梦乡。

        回南天的天气阴晴不定，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越盈关紧窗门，用抹布再擦一遍窗户。而后对着落地镜整理衣着。

        镜里的女人秀雅绝俗，身材纤细而匀称。熨烫笔挺的风衣外套加入中性美，毛衣领口的简约花纹丝巾使脖颈不显空荡，袖扣的款式为金色剑兰，在难以注意到的地方也下足功夫。

        低马尾扎得不松不紧，整体看上去自然得体。扎起之处用缎带小心机地作以点缀，千挑万选出的金丝半框眼镜大大增添了成熟气质。

        一眼望去，绝对会认为她是一位干练优秀、刚柔并济的成功人士。

        越盈反复打量，始终没有太多自信。她对着镜子拍张照发给何初曼。

        越盈：【我这身怎么样？】

        发送完毕，越盈不自觉摩挲手机外壳。

        何初曼是5g冲浪选手，回复速度一向快得很，这次也不例外。

        何初曼：【是路过的蚂蚁都要忍不住赞叹一声的美貌。】

        何初曼：【周末打扮的这么好看，是要去见男人？[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jpg]】

        这话就像神射手目光如炬，看穿目标前的所有遮掩，一箭穿心。被戳中心事，越盈脸颊染上红润，忙不迭反驳：【哪有，只是去见嫌疑人而已。】

        何初曼：【哦～～～那就是在去见男人的路上。】

        尽管没有发来语音，但她已然听到何初曼那音调转出山路十八弯的“哦”声，以及那耐人寻味的打趣。

        越盈意识到她半分没信，连忙打补丁：【真的！信我！！】

        何初曼：【好啦好啦，逗你玩的啦～[捂嘴笑]】

        越盈不由松气。

        玩笑一顿开完，方才心中的忐忑与紧张的情绪稀薄不少。越盈再次翻查一遍包中的资料和物品，确认无误后一边默背法条，一边打了套军体拳，给自己加油打气。

        越盈推开房门。

        周日越嘉志不上班，他正坐在沙发上，吊着未点燃的烟，熟读手中的新版民法典。

        听闻动静，他扭头回望。看到越盈精心打扮的衣着，顿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地扭回头。

        “打扮挺漂亮的。”

        越盈不由唇角扬起，她弯下腰换上高跟鞋，“谢谢爸。”

        越嘉志眼皮也不抬地补充道：“男人肯定一眼沦陷。”

        红润去而复返，越盈满脸通红地气喊道：“爸！”

        小雨空帘，茫茫雾海。世界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白纱幕当中。眼前的景象变得缥缈，却也蕴藏着出其不意的惊喜。

        一辆面包车极速超车，在马路上表演速度与激情，正巧路过正在车内换板鞋的越盈。

        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的越盈猛地直起身子，欲图跟上去，紧随其后。

        手刚把上方向盘，耳畔便涌入了隐隐约约的警笛声。

        一个事实涌上心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警校的学生了，更不是一名警察。

        警车来了她还欲图追捕，这不叫见义勇为，这叫妨碍公务。

        越盈抿了抿唇，选择继续专注于眼前的行驶。

        警笛愈发嘹亮。

        鬼使神差，警车经过之时，越盈回头望去一眼。

        白雾一片，什么也没望到。

        两辆车子擦肩而过。

        警笛越来越弱。

        “……”

        越盈感觉自己最近可能过于多愁善感了。

        车辆停好。

        越盈看着眼前的“淮宁市看守所”，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你好警官同志，我是立根事务所的律师越盈，我找燕行警官。”

        还不待接待警官询问是否有预约，一名路人便先截住话头。

        “这位有预约，上午十点的。”

        接待警官疑惑道：“江警官，你怎么来了？”

        越盈循声望去。

        这位江警官寸头，长得有些小嫩，但从白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来看，小看他定没有好果子吃。

        江奇挠挠脸颊，叫苦不迭：“某人走之前，明里暗里威胁我到时间一定要出来看看。”他无可奈何地摊手，“没办法，寄人篱下，只能委曲求全。”

        越盈摸不准如今的情况，她只听出燕行此刻不在警局。

        绷紧的神经暗暗放松。

        反正也没到约定时间，先默不作声为妙。

        不料江奇却一直没忽略她。

        和接待警官谈话几句后，江奇把视线移到她身上。以温和不冒犯的眼神打量几秒，江奇对她伸出手，“你是越盈，越律师对吧？”

        “对的。”越盈看了眼这只手上的厚茧，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燕队的下属，本来想时间差不多了，就出来看看。”江奇笑了笑，“没想到正巧撞上，看来今天的运气不错。”

        “跟我来吧，燕队现在不在，我先带你去接待室。”

        面对不认识的人，越盈一般很少说话。但事关燕行，内心就一直有个小人拿着羽毛，在心弦上挠个不停。

        在江奇为越盈倒好水，放到桌上之时，越盈终是忍不住开口：“请问江警官，燕警官什么时候回来？”

        “燕队休假出门，结果碰上了肇事逃逸，报警后干脆跟着一起出任务去了。”江奇给自己也倒了杯水，看着越盈面色焦急，恍然般解释道，“不过越律师你不要担心，燕队能力很强，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

        看来没有多大危险……

        越盈松了口气，又想起先前路过身边的警车。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方才，她和燕行失之交臂。

        难以言喻的失落萦绕上心头，越盈捏了捏手中的纸杯，将原本的圆形杯口捏成了椭圆形。

        正当江奇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越盈忽然发现一个盲点，叫住江奇：“江警官，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是有在律所官网看过我的照片吗？”

        江奇听闻此问，倏地笑了起来。

        他肩膀微颤，仿若想起什么特别好笑的事。低声笑了数秒，他抬起头，面带笑意地模仿燕行平日里的口气，复述当时他的话语：

        “燕队说，不用看照片，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个看上去强装镇定的，就是越盈。”

        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男人随意倚在办公桌上，说这话时散漫却带着嘲讽的模样在脑中幻现出来。

        越盈顿时羞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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