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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衷肠


身下坐骑呜呜地受惊嘶鸣着,毫无目的的四处横冲乱撞,她的身体随之剧烈颤动,大地、山川、天空自眼前一一掠过,头脑晕眩至空白,再至一片漆黑,不辨方位,天昏地暗。她出于本能地将身体蜷缩成团,用力抓紧了马鬃,轻薄的身体上下起伏,如一叶无依浮萍在广阔的天地间随波而荡。鼓角齐鸣中,她听见了将士们的吼叫声和厮杀声,兵器相接而发的铮铮声,刀剑刺入身体的呲呲声。那些低沉的、清脆的、高亢的、激动的声音如潮水一样涌进她脑中,充斥了她的世界。

        “该死!”她听到紧贴在背后的人狂暴地怒骂了一句,随之感觉那扼在脖颈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恶心之感迎头袭来,头痛欲裂,如坠地狱。

        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着她,让她不自觉地向后仰倒。她如挣扎的蝼蚁一般,用尽全力再次睁开眼睛,余光掠过周遭,尸横遍野,山崩地裂,天地仿佛在顷刻间就变了颜色。

        “小棠!”隐约听到一声熟悉且急促的呼唤,可她艰难地喘着气,已经没有力气侧身去看。

        “呃呃”她的呼吸越来越弱,意识逐渐模糊,窒息得快要发不出声音。她吃力地缓缓想要抬起手,却脱力得无法成功,握住的马鬃也松脱了出去。

        “滴答,滴答”她什么都不再能听见,除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好似快速流逝的沙漏声,又好似急速而过的湍流。她鼓起最后一丝力气,将垂落的手指轻轻按在身下马驹背上,听得一阵悲鸣,黑色旋风一般马儿发疯似地朝前狂奔,落入黑洞般无尽的深渊之中。

        她感觉自己犹如一片枯叶飘悬于空中,浩浩的风穿身而过,是从未感受过的轻松、自在。可忽的,一种强烈的失重之感猛然袭来,让她不禁将刚刚才舒展开来的身体重又蜷缩起来,紧接着是急速下落的坠感,不知要掉落到何处,只能任凭身体向下不断坠落、坠落。

        不知下坠了多久,文棠才感到身体着了陆,嗅到周遭散发的沉水香味,她感到格外安心,陷入深深的酣眠之中。和煦的暖风轻轻拂过她的面庞,伴着馨香的甘甜,清新的空气自鼻尖吸入,沁入心脾。她身下蓬松柔软,仿若是睡在垫了羽毛的毡子上,周身安然自得。

        “你醒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文棠才缓缓睁开双眼,立时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俊颜。那张脸上胡子拉碴,有烈风刮过留下的皲痕,有兵器割破的留下伤疤,与她记忆中干净飘逸的面庞出入极大,可无论如何,那张脸还是一如以往的英俊、正气。

        郭钰满面的憔悴显而易见,印堂发青,眼圈发红,不知是熬了多少未眠夜。见文棠醒来,他欣喜非常,攥成拳头的手这才稍稍松了松,嘴上只是重复着那句“你醒了”,原本满腹诗书的伶俐少年,这会儿却像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是哪儿?”刚刚醒转,文棠的头还昏沉着,轻轻摇动了一下脑袋,迷茫地问道。

        “郭家军帅帐。”郭钰坐在床榻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小心得像是握着一件易碎的瓷器,眼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深邃。此刻的他卸下了盔甲,穿着易行的墨灰色窄袖衣衫,身上散出淡淡的沉水香气。

        文棠微微点了点头,鼻尖嗅到了自郭钰身上传来的香味,那淡淡的味道跟梦里闻到的一模一样,不安的心瞬间便平静了下来,口中似在喃喃自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不记得了吗?”郭钰的眼神更加温柔,替文棠掖了掖掉落的被角,和缓地道,“你都昏睡五日了。”

        “五日了?”文棠皱了皱眉,脑袋渐渐清醒起来,想起了那扼住脖颈的大手、漫山血红的山影、狂乱嘶鸣的马儿、深不见底的黑渊“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如洒落满地的珠帘,破碎而凌乱。

        “不记得了么?”意识到文棠忘了前事,郭钰的眼神多了一分迟疑。如今胡兹大败,元气大伤,已再无抵抗之力,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中间发生的那些并不愉快的记忆又何必重又提起,又何必再伤她的心。

        “胡兹不敌我军,大败溃逃,已发来了降书。”郭钰微笑中略带苦意,犹豫半晌还是缓缓说道,“这都多亏了你。”

        “多亏了我?”文棠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封存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朝她侵袭而来,只觉头痛欲裂,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许久,她才又缓缓睁眼,问道:“百里昊天呢?”

        忆起决战那日,她用藏于袖内的五毒蛊刺伤了百里昊天,又刺到了马背上,马受惊发狂暴奔,而后她便眼前一黑如坠深渊,再之后的事情什么都记不起了,不知如今百里昊天到底如何了?不过,他本就中了蛊毒,想来是难再受那苗寨毒王怪胎之噬的。

        “那日,他与你一同坠下崖道外侧的悬崖,胡兹没了主帅,士气全无,溃不成军,所以我军才能以最小的伤亡取得大捷。”郭钰顿了顿,深深凝视着床榻之上的心爱之人,略微颤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庆幸,“幸而,山崖侧壁之上长了一株古树,叶片虽已凋落,枝干却仍强劲有力,正好接住了你。”

        “坠下悬崖”文棠喃喃自语,锁眉思索着。

        “也接住了百里昊天。”郭钰接着说道。

        “那他现在人呢?”

        “他如今被囚于我军帐中,可我看他神志不清,经脉混乱”想起百里昊天奇异的脉象,郭钰眉心微皱。

        “千万别碰他。”文棠想起了什么,猛然说道。她挣扎着想要抬起手,却无济于事地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你受伤未愈,先不要动。”郭钰抬手将文棠轻轻揽在怀里,阻止她乱动伤了身子。

        “这手怕是要废了。”文棠已经回想起了事情的所有经过,心中拔凉。在胡兹皇宫之时,她的手就已受了重伤,难再痊愈。决战那日又激怒了百里昊天,百里昊天盛怒之下,扭住了她的手,本就受损的筋脉怕是就这么彻底废了。

        “不会的!”郭钰猛地打断文棠,本就发红的眼圈变得更加通红,眸中隐约有水珠荡漾。他将文棠搂得更紧了些,触在她肩头的手指微微发颤,隐忍着内心激荡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镇压住内心的伤痛,故作轻松地说着:“太医院卧虎藏龙,医术高超的妙手数不胜数,必能治好的。”

        自己的伤如何会不知道轻重,文棠心中了然,但也没有反驳,只“嗯”了一声。

        “可千万不要碰百里昊天,他身上可能有蛊虫。”文棠心里纠着蛊虫的事情,口气相当急促。当时,她夜探胡兹大王寝宫之时,未防万一,贴身藏着兮兮赠与的五毒蛊。那五毒蛊是苗人婆婆亲手用五毒炼制而成,在吞噬其他毒虫后,堪称蛊王,剧毒无比。在胡宫与百里昊天对峙之时,她本想使出这招杀手锏的,可担心连累阿满,终未使出。决战那日,在下定必死之心后,放出了五毒蛊。

        “蛊虫?”郭钰大概明白了,联系前后发生的一切,不难猜到为何百里昊天会在决战之时发生癫狂,心中更增痛楚,感觉加快跳动的心脏就要蹦出胸腔,低沉着有些嘶哑的嗓音道,“为何要这般冒险?”

        “不算冒险。”文棠淡淡一笑,“生向险中求,若不是这样,有更坏的结果也说不定。”

        郭钰一怔,缓缓垂下了头,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文棠说得没错,若非如此,郭家军不可能如此轻易取得胜利。且就算她不使蛊虫,就一定能够全身而退吗?在生死攸关的当口,他始终是弃了她,哪怕是他心中已打定了不会独活的决心。郭钰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事到如今,无论说什么,都苍白无力。他欠她的,必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偿还。

        文棠见郭钰没有回应,以为他没有明白,急忙解释道:“决战那日,我贴身带着五毒蛊,用它刺伤了百里昊天。我早已驯服了那蛊虫,它不会伤我,可对其他人,是极其危险的。”

        郭钰思忖了一会儿,回道:“可我们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异样。”

        “那大概是蛊虫已离了他的身体。”听郭钰如此说,文棠才算松了口气,思忖半晌道,“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收回它的。你们打算如何处置百里昊天呢?”

        “此次胡兹败降,愿向我国称臣,永不再犯,圣心大悦。连胡兹大王都俯首退让了,圣上又怎会在意区区一位胡兹辅宰呢?待盟约缔结之后,送还胡兹便是。”说到这儿,郭钰顿了顿,声音中带了些疑惑,“可此次送来降书的胡兹使节却只言未提放归百里昊天一事,似乎并不在乎他的死活,确实是有点奇怪。”

        “百里昊天是百里方文的儿子,而百里方文就是当年的奸相谢放。百里昊天为了替父报仇,策划了一系列的事情,包括教唆太子谋反、毒害胡兹大王、不惜一切与齐国对抗。”文棠平静地向郭钰解释着前前后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将始末娓娓讲了个清楚。

        “谢放之子!”郭钰愕然。

        文棠叹了口气:“所以他才这么恨我,才非要置我于死地。他在胡兹时虽能一手遮天,可朝中也不乏对他心怀不满之人,此次他被擒,正好给了政敌机会。胡兹大王所中之毒,并非无法可解,带我入胡宫的医女阿满便有治愈之法。听你说来,胡兹大王派了和使呈上降书,想来大王神志已经清醒,他受百里昊天所害,怎么还会救他呢。”

        “原来如此。”郭钰了然,稍加思忖道“既然我大齐与胡兹结友邦之好,于理,实不应再扣留胡兹辅宰,理当送回才是。”

        这时,帐外有人声响起:“大人,药熬好了。”

        郭钰将软枕垫高,将文棠扶至枕上躺好后,才道:“进来。”

        听到指令后,一位侍女装扮的女子拨开帐帘,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一步一顿地走了进来。她恭谨地低垂着头,看着十分懂礼数。郭钰自她手中接过药碗,便示意她先离开。

        郭钰将药碗托在手心,用药匙一勺一勺喂给文棠,口中说道:“这是营中军医开的方子,医术虽不及宫中太医,但还是不错的。你如今受伤未愈,不宜舟车劳顿,少不得要在这儿多待些时日,不可缺了随身侍候的。但北境这地方与胡兹接壤,地贫人稀,人口复杂,不好找到可靠又规矩懂礼的侍女,我便到附近州府官员的内宅里暂借了几名来。”

        文棠笑着点点头,她知道这个时候,郭钰作为一军主帅是相当忙碌的,在处理与胡兹和谈事宜的同时,却还要抽身照顾她,心细如发地替她料理一切。她乖乖地喝着苦涩的汤药,不一会儿,药碗便见了底。

        郭钰细心地替她擦拭嘴角,将她的手握在他的宽大的手掌之中,神情严肃地定定说道:“小棠,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帐内的烛火暖融融地燃烧着,烛光倒映在郭钰眼中,明亮如同天边的星辰。她看见他闪烁的眼眸中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随着烛光,轻轻晃动着。她在灯下凝视着他,温柔目光却在瞬间闪过一丝迟疑,赵翎在飞花楼说过那席告诫再次萦上心头。

        “公主与子琛成亲,只会加重父皇对定襄侯府的忌惮,终会至子琛于不利的境地。说句不中听的话,公主生于草莽,性格直爽单纯,不知朝堂之上的步步惊心。权谋斗争往往都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若引了帝王猜忌,悔之晚矣。”

        郭钰亦在烛光之下专注地凝视着文棠,他身上闪烁着摇曳的光线,带出一种朦胧隐约的怅然,似乎不是真实的存在。

        文棠使劲眨了眨眼,眼前人儿越发清晰起来,确认不是在梦中,耳畔轻轻响起郭钰温柔的声音:“我此生没有惧怕过什么,可决战那日,意识到可能会失去你的时候,我是真的怕了。小棠,能否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

        此刻,万籁俱寂的静夜中,文棠望着眼前心爱之人,心中酸楚,她何曾怪过他呢?她感觉一股灼热的血流滑过身体,难以自已,这一刻,她不想再去压抑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急切地想要抓住这刻的美好。这辈子,哪怕是只能在人生的万里之途中陪伴他风雪一程,也是好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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