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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夜雨


夜深,郑书奇策马离了花雨台,偌大的深院显得格外空荡孤寂。文棠随着春婶到了夜宿之地,推开房门,便有混着潮意的清香袭面而来。房内陈设古朴,仅一桌、一橱、一镜、一榻而已,其中稍显华丽的装饰便只有缀于榻架上的剔透玲珑连珠帐了。文棠抬头向壁上看,挂的是《五岳骏马图》和不知谁人书写的《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文棠念完,问春婶道,“这是哪位公子的房间?”

        春婶灰暗的眸忽得亮了起来,笑答:“哪是什么公子,是我家菱小姐小时候住过的房间。菱小姐打小就不爱女红,就爱看书,闺房也素得紧。她”说到一半,刚刚还闪亮的眼眸再次灰暗,春婶像是想起了什么,闭住嘴不再往下说,麻木的忧伤又一次布满双颊。

        “这里平日就我一个老婆子,也没别的人来,房间虽是日日打理着的,可一直没人住,难免潮气重了些,只能委屈姑娘将就些了。”沉默半晌后,春婶再次开口。

        哪里会委屈,文棠简直求之不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泛潮的幽香,微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木桌上的细小刻痕,陷入沉思。

        在一片静默之中,春婶歪起头,在融黄灯光下细细端详起文棠来。女孩皮肤细润如玉,双眉修长如画,清瘦颊上的明眸澈如秋水,薄唇不点而赤,嘴角微向上弯,带着哀伤的笑意,一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淡然模样。春婶眯缝起眼睛,只觉眼前之人似曾相识。

        “春婶。”文棠察觉到春婶的出神,出声唤她。

        “呃”春婶回过神来,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她的目光扫过小小的房间,最终定格到角落的小橱上,指着橱柜说道:“姑娘喜欢吃甜的,郑少爷拿了好些松子糖、栗子糖、杏仁膏什么的过来,就搁在橱柜里,都是最好的糕饼师傅做的,姑娘可用些。”

        文棠一怔,愣了会儿才轻声谢道:“有心了。”

        “时间不早了,姑娘早点歇着吧,我也先回去了。”春婶见文棠神色倦怠,以为是路途劳累的缘故,所以赶紧告辞离去。

        春夜,雨声潺潺。

        文棠睡不着,辗转反侧,在漆黑的夜中默默数着窗外雨点滴落的声音。

        “胡兹进犯,近日攻势愈加猛烈,竟有玉石俱焚之态。”文棠歪着头倚在床栏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郑书奇刚刚提起的战况。她越想越清醒,直到睡意全无,干脆披衣下床,走到窗户旁的小凳坐下。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击打窗棂,滴滴答答。文棠打开窗户,细碎的雨点便沿着窗口飘了进来,落在她如瀑般的青丝上,落在她头上戴着的薄荷绿海棠绢花上。她取下头上的花儿,仔细地擦拭掉上面水渍,小心翼翼地将花儿收拢于袖中。春日酥雨,润物无声,不带寒意,可文棠的心却是忐忑冰寒。

        “若不是战况着实紧急,皇帝是绝对不会允许子琛离京的。可叹这江南离京城太远,离北境更是十万八千里之遥,身置南地,难以了解北境战况。我离京一年有余,若不是今日听了夫子讲学,若不是遇到郑书奇,哪里会知道战况竟如此危急了。”寂静的夜里,文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扑通心跳声,她攥紧了衣袖,恨自己今日没有向郑书奇多问问北境的情况。离京的这一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那个人,如今正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他智勇双全、武艺高强,同身经百战的兄长定襄侯一起,想来是万无一失,可战事无常,历史上以弱胜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万一

        雨点如连绵不断的针,自天幕倾泻而下,越下越大,雨滴落地声也由滴答变为叮咚,搅得文棠心神不宁。今日与郑书奇相遇太过仓促,他说的好些话都还来不及细想,现在深思起来,她的后脊越发冰凉。她在这世上在乎的人屈指可数,无非就那么几个,而在这尚在人世的寥寥数人中,子琛无疑是藏在心底最特别的那个。

        文棠立起身来,于房内反复踱步,禁不住地要胡思乱想。她记得子琛提起过胡兹新任辅宰的个会八卦异术的厉害人物,与郭家军对阵时屡出奇招,也不知这突然冒出的新辅宰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明日向郑书奇打听打听。”文棠心中忖着,打定了主意。

        花雨台的一场的短促花雨,于清晨草草收尾,空广的碧山在春雨的洗礼下,越发清新怡然。文棠整夜难眠,天才蒙蒙亮,便起了身。雨后的古宅里花愈红,柳愈绿,雨露轻点,虫鸟低鸣,一切均笼罩在一片飘飘渺渺的白雾之中,宛如美人遮面。文棠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美景,简单洗漱后出了房门,径直朝花雨台大门处行去。郑书奇昨日说过今日会再来,可想必来的时候也应是晌午了吧。文棠昨晚一通胡思乱想,心中焦急,恨不得立马就找到郑书奇问个清楚,哪里能等得下去。

        哪知还没走到大门口,文棠竟碰到了他。

        “这么早!”文棠有些惊诧。郑府离碧山有好些路程,这郑书奇莫不是天没亮便出门了?

        “还没用过早饭吧?”郑书奇满面笑容,如春风拂面。

        文棠看着郑书奇,心上涌出一股不自在来。

        “你昨日说的北境战况危急,到底是有多危急?子琛他”文棠顿了顿,换了个称呼,“神武将军和定襄侯可还安好?”暂无心与郑书奇寒暄,文棠临雨夜想一晚后,此刻只想将北境战况打听得更清楚一些。

        听得文棠焦急的询问,郑书奇明显一怔,可很快便又轻松一笑,道:“胡兹狡猾,估计是探得圣上圣体抱恙、丞相缺位,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引战,妄想能有取胜的可能。但是放心,胡兹在战场上并没有真讨到什么便宜,以郭家军的忠勇,无需太过忧心。”

        文棠想着确实在理,郭家军长期驻守北境,与胡兹是多年知己知彼的老对手,与其对阵时,鲜有败绩,可能真是自己关心则乱了。

        “我带了些江南点心来,都是新鲜出炉的,先用些早点吧。”郑书奇摩挲着自己纤长的手指,盯着文棠问道,语气中似乎多了几分小心。

        文棠没搭话,垂着眼睫,瞥向不远处的花坛里冒出的点点红粉,一夜的春雨滋润后,早春的花儿跃跃欲出。闷了半晌,她才回道:“不用了,我也不饿,我想今日也该”

        “那我带你去书阁看看,那儿收着好些墨宝,比翠墨斋书橱里的还多些。”郑书奇一反常态地打断文棠的话,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文棠看向郑书奇手指的方向,那幽长的廊道曲曲折折,看不清尽头,只隐约见到一抹翠绿。她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轻轻点点头,随他去了。

        花雨台书阁尘封已久,打开门上锈迹斑斑的锁,内里漆黑一片,弥漫着一股沉湿的旧味。郑书奇取了火石,率先进门点燃了书阁里的白烛,有些抱歉地道:“书阁修在僻静处,院里有茂植遮蔽,日光照不太进来,有些暗了。”他掸了掸蒲团上的灰,示意文棠坐下,又道:“虽着人定期打扫,可终日闭紧大门,潮味是免不了的。”

        文棠曲腿坐在蒲团上,翻开面前小桌上的一册书,问道:“这些都是你事先整理好了的?”

        “东西不多,碍不了什么事。”郑书奇轻描淡写地道,“我去取些糕点来。”

        文棠抬起头,双眸正巧和郑书奇对视,看到了他眼里跳动的幽红光影。红艳艳的烛火映在年轻男子的眼里,闪着炙热和渴望。

        “其实我并不喜欢甜食。”文棠淡淡地拒绝。

        郑书奇一愣,眼中的光亮慢慢褪去,一点一点暗了下来,颊上笑容也变得僵硬,好半晌才说出一句:“朝食省不得,无论如何也得吃一点。”

        文棠自顾说道:“幼时总有不相熟的好心人以为我爱吃糖,怜我无父无母,总爱抓些糖果糕饼给我吃。可与我相熟的小伙伴们都知道其实我并不喜甜,最后都便宜他们了。”

        郑书奇的脸色变得有些青白,可嘴角的笑意仍在:“一日之计在于晨,朝食无论如何省不得,不如就用些清粥小菜吧。”他说罢,便欲转身出门。

        “郑大人身负皇命,想来也快要回京了吧?”文棠的话止住了郑书奇的脚步。

        郑书扯动嘴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刻意且无奈。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后复又握紧,似乎是在努力平复内心深处的波涛,最终轻轻点点头,道:“多谢公主提醒,我确实是该早日回京复命的。”

        文棠看着他,淡淡一笑。

        郑书奇踟蹰半晌,道:“我不知公主为何离京,可公主离开的这些日子,皇后娘娘一直念着您。”

        “我想我也时候离开了。”听到郑书奇提起皇后,文棠立刻合上手中书册,就要起身。

        “公主不要误会。”郑书奇忙出言阻道,“皇后娘娘虽然念着公主,可却劝说圣上不要派人大肆搜寻。娘娘说公主自小生活在民间,不惯京城的束缚,她不愿勉强公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只要公主开心快乐便是最好。只是最近世道不平、人心险恶,公主一人流落在外,娘娘也着实担心公主安危,嘱咐密探若是寻到公主,便告诉您‘困了乏了时,可随时回去’。”

        “人心险恶?外面人心再险恶,难道会比京中更甚?”文棠不以为然,冷冷说道。

        一句反问让郑书奇哑然。

        “有劳郑大人传话了。”文棠已立起身来,作势要朝门口走去。

        “公主。”郑书奇心急之下,伸开手臂就要去拦。

        文棠杏眼圆睁、柳眉高挑,愠怒地看着郑书奇。

        郑书奇心知失态,被文棠这么冷冷地盯着,一向儒雅淡然的谦谦公子竟有些心慌,更加急切地想要解释:“切莫误会,我没有要当说客的意思。公主在雨花台尽可来去自由、行踪无阻,这儿的人除了春婶全都是郑氏家奴,他们不知道您的身份,也绝不会多嘴泄露半字。您若是愿意,可以想待多久便待多久,大内密探绝找不到这里来。”

        郑书奇解释了一大推,文棠面上神色始终是淡淡的,看不出喜乐。

        末了,郑书奇叹了口气道:“承蒙公主提醒,我在江南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想来也是时候回京了,今日备好马匹辎重,明日便可启程。”

        “大人一路小心。”文棠淡淡一笑,复又坐到榻上,只低头翻阅书册,闭口不再多言。

        郑书奇嘴唇微张,还想要说什么,可终究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翌日,郑书奇果然没有再来,可文棠也已离开。

        红花绿叶的千里江南,随处可见酒旗缤纷,拂过面颊的暖暖春风中也和着桃花醉的味道。山水城郭中,一位青衣少女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儿自青砖桥上行过。少女轻抬眉眼,瞥向不远处的亭阁楼台,楼中喧嚣一片,是江南才子们在作诗斗酒。江南的少年有的是潇洒倜傥、英武不凡、见识广博的,可那又怎样?少女仍是那么淡淡的一笑,收回目光,右手牵着缰绳,左手轻柔地抚着马儿鬃毛。马儿仿佛懂了主人的心思,有些丧气地放缓步子,鼻子里发出轻微哼声,仿佛是在说着安慰的话儿。

        一人一马缓缓走过喧闹的街市,少女偏头朝北方望去,笑中带着惆怅,可一低头,握缰的手却朝南边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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