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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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疾吹,雪大如手,京城的天气如同三岁孩童的脸,说变就变,前些日子还觉着开始回暖,今日骤然又冷了好几度。一、二、三、四,鱼贯端入的炭盆烧起旺旺热火,将上官将军府的画室映得亮如白昼,温暖如春,让人恍然忘却如今四季更迭交替,已是深冬。
上官玄安正执笔伏案作画,他下笔如神,三两下便在细腻滑润的白绢画布上勾勒出牡丹花的轮廓,不消一会儿,一幅牡丹压枝图的初稿就成了。天成忙端上早已磨研好的朱砂、胭脂、石绿、石青、空青、白青、石黄、黄丹、金银泥等各色颜料,竟有几十种之多,供玄安着色。上官玄安换了着色的画笔,更加凝神描画起来,他笔触纯熟,行云流水间只花了半个时辰,一群栩栩如生的斗艳牡丹便一气呵成。
“公子,喝口茶吧。”上官玄安刚放下画笔,天成便端上了一杯龙井。
上官玄安一身白衣,漆黑如墨的长发披泻于肩,他双眸凝神于画作之上,黑色眸子仿佛透着璀璨星河,闪闪发亮,看起来他对这刚刚完成的作品相当满意。他抬手端了茶杯,将杯中翠绿茶汤一饮而尽,暖茶入胃,甘香清冽,胸腔中的丝缕疲惫亦随之而散。作画太耗精力,绘画完毕后,上官玄安往往有饮茶去乏的习惯,而茶他独爱西湖龙井,这些天成都是娴熟于心的。
杯中茶尽,天成赶紧又续上一杯,翠碧青芽在瓷色细白的茶杯中游弋,上下起伏,如一泓西湖春水,生机盎然。上官玄安将茶置于鼻下,不再饮入,只深吸一口,已有清新润脾之效,顿时疲乏全无。他一摆手,示意天成将茶端开,又开口吩咐:“你将画收入暗阁吧。”
天成应了,走到画桌前,只见玄安所画牡丹细节精致,光是花形便有单瓣、双瓣等数十种之多,且赋色润泽,容色极美,特别是居中的那朵白牡丹,在众花簇拥之下,富贵却不俗艳,清丽却不寡淡,一笔一划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正巧今日画室中点的是百花淬炼而成的熏香,香气绕着画儿缭绕而出,仿若是那牡丹吐露的甘芳一样,更觉生动自然。
天成一看这白牡丹,心下了然道:“公子今日的画景情交融,实属上品。”
上官玄安眉眼微抬,用眼神制止天成再往下说,面无表情道:“将此画封入暗阁。”
天成赶紧将画卷起,用银丝线系上,就欲提步而去,却听上官玄安问道:“南淮郡主的侍女到画阁中取画几次?”
天成掐指一算:“六次有余,公子放心,献给郡主的都是放在外阁的画作。”
上官玄安点点头,又是默然不语。天成见状抱起画轴欲出,玄安却又止住他:“还是等会儿再放到暗阁吧。”
上官玄安作画完毕,一般有赏玩的习惯,往往要品赏几日后才会吩咐放入画阁,若是格外满意的佳作,不时还会再吩咐取出欣赏,此次叫人收起这幅墨迹方干的新作,本来就是有些蹊跷的。天成自小就跟在他身边,对玄安了解甚深,心中明镜一般,对他此刻矛盾犹疑的心态是了如指掌。天成也不多说什么,只默默低头退出。
室内无人之后,上官玄安低眸看向桌案的画儿,眼神不自觉就生出几分柔软,口中轻咏道:“一枝白玉冷凝香,百卉之中最无双。花香满园吐芬芳,独占人间第一香。”
“好一个‘最无双’,好一个‘第一香’。”屋子顶上突然传来一阵俏丽的女声。
“谁?”上官玄安噔地一惊,急急抬头循声望去,却见画室房梁顶上悬坐着一位女孩儿,女孩儿翘腿仰头,正在嗑着瓜子。上官玄安眯着眼睛,努力向上看,想要看清楚女孩儿的模样,可女孩儿是仰脸靠着最高的梁,他哪能看得真切,凝神间倏觉眼前一灰,一堆嗑过的瓜子皮儿劈头盖脸地洒下一头。
“你!”上官玄安双眉紧蹙,扬袖一挥,甩落满袍瓜子皮儿,锃亮洁净的地板上顿时一团乱乱糟。
看到上官玄安的窘样,女孩儿不禁咯咯笑起来,轻身一跳,便自房顶跃下,站到上官玄安面前。
“南淮郡主!”看清女孩儿的面庞后,上官玄安又惊又气,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愠色,极力克制心中蓬勃的不满,声如寒霜道:“我上官府大门敞开,郡主为何不堂堂正正地进来,何苦要当这梁上君子?”
看着上官玄安气恼,文棠虽被挖苦,心中却一阵畅快,嬉皮笑脸地跟他扯道:“之前我派人到府上跟公子借了几幅画,看得不够,这便亲自来了,难道不欢迎?”说罢,径自走到画桌旁,捧起摊放于上的画儿,细细欣赏起来。
文棠一脸儿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人生气,却也让人无可奈何,上官玄安叹了口气,一拂袖道:“郡主深夜造访鄙宅,不知有何贵干?”
文棠握着画轴,眼光仍定在那牡丹画上,轻声戏谑道:“上官公子好小气,暗阁里藏了那么多好画,不肯借,只舍得拿些劣质的玩意敷衍我,逼得我不得不亲自来这一趟。喏,这次运气倒好,见到了这幅珍品。”
“暗阁?”上官玄安一怔,脸色顿时煞白,猛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文棠。
文棠却不看他,仍旧用慢慢悠悠的语调说道:“上官公子擅画人物,所以那暗阁存放的也以人物画为多,可巧的是,众多画卷中我都能见得一个熟悉的影子。”
上官府画阁中存放的都是上官玄安所作之画,一般是放到外阁,不避外人,唯有跟白影寒有关的画作全被锁入暗阁,不见天日。如今南淮郡主莫名深夜闯入,又提及暗阁之画,上官玄安便猜怕是她知道了什么内情,只是不知她此番前来目的为何。
上官玄安嘴唇轻挪,却没出声,沉默以待,一时周遭安静得连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文棠观他面色,知他心中有数,也不屑点破,只一撇嘴道:“牡丹是百花之王,冰洁高贵,岂是人人都能享得的美誉?若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自诩为白牡丹,岂不是辱没了这好好的花儿?”
“你?”上官玄安听出文棠画中所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用手指着文棠,气得直哆嗦。
文棠斜眼觑他,冷哼一声:“有些人自诩清流名仕,私下却做些蝇营狗苟的事,实在是让人不耻。”
“清者自清。”上官玄安半响才甩出一句苍白的辩解。
文棠不打算跟他在这儿多磨嘴皮子,上官玄安的反应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跨步上前,右手运力紧紧卡住了玄安的脖颈,玄安吃痛,忍不住张口□□。文棠顺势将左手手心中握着的一颗药丸塞进玄安口中,又伸手在玄安背心一拍,那药丸便自喉头而下。上官玄安一介文弱书生,哪经得起如此这般折腾,文棠一松手,他便是一阵猛咳,像是要将心肝肺脾全都咳出来一般。
室内的声响惊动了侍立在外的天成,就在上官玄安咽下药丸的同时,画室的门被一把推开,呼啸的冷风猛然灌入,与室内旺热的炭火陡然相冲,冷热相交,身板薄弱的玄安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
“公子!”天成呼喊着朝上官玄安直奔过去,待看清玄安身上并无伤痕,才稍稍心安,略微抬眼,与文棠双眸对上,面上一怔,诺诺敬礼称道:“南淮郡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上官玄安面上闪过一霎的疑虑,转脸朝天成看了半响,才道:“快将门关上。”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此时屋内气氛极不寻常,文棠玄安两相对峙剑拔弩张,如同被绷紧到极致的弦,一触即发。文棠一身黑色短打,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造访,上官玄安则是脸色铁青,一手抚在喉处,胸口不住上下起伏,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般。天成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犹犹豫豫地,还是去关上了门。
天成的闯入并未打乱文棠的节奏,她目不斜视,对着上官玄安不慌不忙地说道:“上官公子不用担心,刚刚给你服用的不算是毒药,你若不做亏心事,便无需害怕。”
上官玄安寒冰一样的目光盯着文棠,一字一句道:“郡主想要怎样?”
文棠与他对视,毫不退缩地淡然笑着反问:“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的道理,上官公子难道不懂?嗯……不过也难说,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上官玄安不理会文棠话外玄音中的奚落挖苦,别过头去只不理睬,下了一道无言的逐客令。皇上不急,太监急,天成见这阵势可不干了,他已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始末,想到主人中了毒,心中再顾不得其他,急不择言地替主人辩解道:“郡主不要误会,公子与白姑娘虽两相倾慕,却从未有过任何越轨之举,况且……况且他们二人已下了辞令,此生都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
“天成。”上官玄安一声怒吼,阻止天成继续说下去。
天成一张脸胀得通红,完全不顾玄安阻止,跪下朝玄安磕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被您怪罪,我也不得不说。”
“这个画僮,对主人也是一片真心。”文棠心中感叹,口气也轻缓了几分:“都说了不算毒药,只要上官公子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便不会有事。”
天成听了大喜,头捣如蒜般连连朝文棠磕头。
上官玄安则仍是僵着一张脸,久久凝视文棠,终将最关切那话问出口:“白府戒备森严,白家家丁都是军士出身,可不像我府中这般好进,郡主若贸然闯入,恐难全身而退。”
“想不到上官公子对我如此关心。”文棠听了上官玄安的话,觉着好笑,心中却又不禁感叹上官玄安在自身前途未卜的状况下,仍一心关切白影寒安危,虽说觊觎朋友之妻的行为令人不齿,可如此深情也算是铮铮铁汉了。
“我不会去找她的。”文棠说完,明显感到上官玄安松了口气,脸上竟显出轻松神色。文棠心中有所触动,秀眉微蹙,迟疑了好一会儿又开口道:“其实你们是可以有选择的,如若坦然承认,便也算不上欺瞒了谁。可你们既然选择了隐瞒,便不应该露出马脚,要瞒就好好瞒一辈子。”
上官玄安没有料到文棠竟会如此一番论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嘴角向上牵扯,露出一丝浅笑:“在下有一事极为好奇,还愿郡主不吝赐教。”
“什么事?”文棠疑惑地看向玄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到底,这些与郡主又有何瓜葛?竟能让郡主如此兴师动众地来向我问罪?”
上官玄安这一问可将文棠问倒了,她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随心而动。可是,认真想想,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揪出这段私情的真相,又如此劳心劳神地排布这么一出,难道就为了让郭钰全无后顾之忧地地迎娶新妇吗?真是可笑至极,她心中不禁暗暗为自己好笑起来,口中却不肯示弱:“江湖儿女最讲义气,郭将军是我的恩人,也是朋友,为他出头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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