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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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瞻与子琛比肩而立,朝阳缕缕撒在少年飘荡的衣履之上,白袍仿若融金。
子琛于文瞻耳畔低语道:“去调兵了?”
“嗯。”文瞻轻声回应。
子琛又问:“情势如何?”
文瞻眉头深锁,凝眸于前,下颚微扬,负手立道:“昨日我等入寨已是夕下,正巧碰到一干黑衣贼寇意欲不轨。苗人虽力健骁勇,但这群贼寇武艺太过高强,眼见难敌。我等与那贼寇大战一夜,方挽回颓势,勉强退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子琛听闻大吃一惊,问道:“是什么人?”
文瞻回道:“不知,但他们身手诡异,不似我大齐境内之人。倘若果真是外邦蛮人,此番兴师动众,怕跟我们是殊途同归。”
子琛:“若真如此,定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未免多生枝结,我们还是早日带将军和世子回京复命为好。”
“哎”文瞻轻叹一声,侧头过来,深黑的眸子直面子琛:“要是这样,我还愁吗?”
子琛愕然:“此话怎讲。”
文瞻眼睫低垂,深呼一口气,神色黯然:“你回来之前,我们已向将军说明了来意,但是…。”
子琛屏息凝听,追问道:“但是什么…”
文瞻:“徐将军说楚王世子早已殁于瘟疫。”
“什么!”子琛只觉心里扑通一沉,鼻子眼睛都惊愕地挤成一堆,俊美的脸上不自觉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文瞻心烦意乱,叹气一声,道:“这如何与父皇交代呀…”
子琛回过神来,抬手朝文瞻肩头轻拍一下,安慰道:“若真如此,只能是据实禀告了。我们现在能做也只剩下”子琛禁不住也叹了口气道:“护好徐将军周全,早日回京面圣。他同陛下说说往昔,也可聊慰君心。”
文瞻附和:“是的,可我看昨日那群贼寇拼死硬闯的劲儿,怕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极有可能会反扑。徐将军现在伤重,也不适宜马上舟车劳顿,少不了要在这寨中调养几日,所以我思量再三,还是着陈良去永州府调兵了,以备不时之需吧。想那永州都尉见了虎符,必不敢耽搁,算上来往行程,估计最晚明日午时就能到。”
子琛点头称是:“王爷确是思虑周全。”
文瞻眉头稍微舒展,嘴角轻扬:“诶,我怎么听着不对味啊,寒碜我啊?”
子琛笑着反诘:“难道思虑不够周全吗?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随后压低声音,有些遮掩地说道:“虽古人有云‘怀璧其罪’,但你平日也不必…何苦落下个沉溺声色的名声。”
文瞻恢复了以往的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不过就想当个闲散王爷,平日作点杂诗,喝喝小酒,抱抱美人就已经很满足了。”
子琛欲言又止,点头不再言语。
屋外年轻的王爷与将军正揪心黑衣贼寇会再次来袭,屋内杨学士正状似云淡风轻地与徐将军叙旧。
杨学士移步靠近,曲膝盘腿坐于席旁,缓缓开口:“义兄,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徐将军并不直视杨学士,用枯槁的嗓音低沉地说道:“徐某不才,未能护得世子周全,有负王爷重托,苟活至今已是惭愧。如今你来了也好,我同你回京面圣,一则你可以交差,不负你我多年的兄弟恩义;二则于我也是个了断,不必再蜗居于此苟延残喘。”
杨学士朝徐将军处挪了挪,近乎贴着将军耳畔:“义兄糊涂啊!十几年了,都十几年了还能如此锲而不舍地追查,是能轻易了断的吗?”
徐将军闻言一怔,佝偻的身板不自觉地挺直。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数十年间里,从已仙逝的成文帝开始,朝廷就没有放下过追查楚王血脉的执念。虽说帝王更替后,成隆帝已藉大赦天下之机免了楚王的罪。曾经明面上的绞杀也变成了如今暗地里的追访,但帝王心术谁又能看得清,摸得准呢?
杨学士继续耳语道:“义兄忠勇侠义言出必行,谁人不知,谁人不敬。若非如此,王妃也不会将襁褓幼子托孤于你了,这一点圣上难道会不知道吗?你觉得圣上会糊涂到相信世子已殁,但作为受托之人的你却惜命至今吗?”
徐将军身体微微一颤,眼眸泛光,转头望向杨学士,声音直硬:“不管圣上信与不信,我都只有以死明志。”
杨学士稳稳接住徐将军的目光,并不顺着将军话茬,而是自顾说道:“加上怀安王必会将今日贼寇进犯的事如实上禀。这种训练有素的贼寇来这野林荒地里作甚?这还不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吗?若再深究,是谁猖狂到胆敢在大齐脚下与天子抢人?光想着让人惊心啊!天子榻前还能睡得安稳吗?”
杨学士的声音极轻,但却是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话已至此,一点即破。
徐将军眼眸倏地黯淡下来,微微动了动发白的嘴唇,却又忍住了,没有发出声来。在凄风苦雨的上千个日夜里,他早就把那道理一一理清,掰碎,揉烂了,可今日忽从旁人嘴里听到,仍是振聋发聩。一代名将在数日前初次与贼寇交手之日,就已明了,从功夫路数上看,偷袭之人必来自异族,此番长途跋涉来此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
杨学士步步紧逼,招招致命:“世人皆为楚王不平,至今未休,有多少贼佞企图以此掀起祸乱。世子若是落在异族手中,怕是要惹起一番腥风血雨了。”
徐将军整张脸已然煞白。
杨学士放缓语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此次我若不来,也必有旁的人来,义兄如何能躲得过?”他顿了顿,似乎眼眶含泪:“记得当年北进蛮夷之地,我年轻气盛,不顾劝阻非要去追那败寇,后来果然中了敌人的埋伏。义兄为了救我,深入敌阵,中了妖毒。若是没有义兄,我这条命也早没了。就是因为这样,今日我才必得说出这番诛心的话来。”
说到动情处,杨学士抬手扯住徐将军的衣袖,言辞恳切:“义兄,这世道险恶,只有得圣上庇护,世子才能平安一世。若是落在心怀叵测的异族之手,不仅他们不会放过世子,到那时,恐怕连圣上也容不得他了。”
“行之”
行之是杨廉的字。
杨学士说得情真意切,徐将军心头也不由得涌出万般情绪,踟蹰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杨学士微闭双眼,屏气凝神,握住将军袖口的手缓缓垂下,努力从追忆的往昔中抽离出来。见徐将军似有触动,他也不紧紧相逼,话锋一转道:“义兄,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此次南下前,圣上独宣我觐见,下了一道密令。”
徐将军也已从短暂的激动中镇定下来,聚神压住乱飞的思绪,面沉如水地望着杨学士。
杨学士:“十五年前,我曾奉圣上之命,送一封密信给楚王。”
密信的事情徐将军是知道的。成隆皇帝赵闵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派心腹杨廉南下送来一封信,那信封口上盖了太子玉印,乃是绝密中的绝密。楚王看过信后便要将其焚毁,可不巧的是,当时诈降的南部叛军余党正好来袭。情况危急之下,未免节外生枝,楚王将此信交由楚王妃,王妃在徐将军的护卫下赴南部暂避。余孽尽诛后,楚王又立即整装入京擒贼,诛谢放,保社稷。事成归来,王爷和王妃再也没有提及过关于这封密信的任何事。直到十五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王妃将这封密信交给了他。
徐将军心中念道:“终于来了。”
杨学士:“玉印密信的规矩义兄是知道的,必当阅过即毁,再由信使将那玉印封口送回,可那次正逢突变…而后山河巨变,忠臣俯首,这封信也不见踪影。”
徐将军闻罢轻轻哼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屑:“我还当圣上真的如此关心世子,想不到心中却是令有所系。”
杨学士没有接话,一时静默。
玉印密信是绝密,非令不可私拆,徐将军并不知道信件的内容。但成隆皇帝竟牵挂了这封信十五年,他就知道其中必定干系重大,非同小可。
徐将军指了指悬挂于墙的白羽箭,示意杨学士取下。将军接过,轻手抚摸镌刻的“恒”字的箭杆,随后用力一折,将那箭杆与箭头生生折为两段,从裂口中抠出一管细小非常的竹匣。他用指尖在竹匣口上一弹,匣口便开了,一卷裹成团的纸样冒出来,平整之后,玉印便赫然引入眼帘。
杨学士心中一震,感觉事情也太过顺利,准备好的百转千回的话语都还没来得及出口,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拿回密信。
徐将军:“王妃将这封信交于我,她吩咐过若日后太子来讨,必要交还。你放心,这封信被我封存了十多年,连我在内,没有任何人拆过,如今奉命完璧归赵。”
杨学士深深舒了口气,郑重地一拱手,将密信双手接过,放入袖中,心中叹道:“如今还了这封让人如鲠在喉的信,便就都放心了。若是圣上能放下心中芥蒂,世子日后回京,应该也安全了。”
此时,门口传来“嗡嗡”地一阵敲门声,苗人婆婆的声音自外飘来:“先生,该吃药了。”
杨学士轻道:“今日之言乃句句肺腑,请义兄慎重考虑。”说罢,起身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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