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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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是说好的两家人一起见面吃个饭,被廖志婷和程诺她妈两头一张罗,入席人数就跟吹气球似的水涨船高,最后在湘聚源里活活包下一个厅才算完事。程诺当天有个大活,汪士奇开车去接她,门口等了十五分钟人才现身,汪士奇上下一打量:“你就穿这个去?”
“怎么了?”程诺莫名其妙的低头看看自己,工装风衣,白衬衫,阔腿裤都是刚换的,特地洗了头搓了手,不然一股人油味。汪士奇笑笑:“没什么,安全带系上。”
车开得挺快,汪士奇的手机丢在扶手箱里,叮叮响了两下,又两下。程诺从手头的笔记本里抬起眼来:“你有短信,要看吗?”
“开车呢,不方便。”汪士奇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马上就要到了。”
程诺看看他紧绷着的侧脸,没有再说话。
快入秋了,天黑得也早了些,等他们到了门口,高高低低的霓虹已经亮了起来,仿古的饭店外墙轮廓模糊,半隐在浓重的蓝里,像一副洇开的水墨画。汪士奇停好了车,看程诺还站在外面,裹着风衣抬着头,晚风把她的短发吹得一扬一扬的,是一种锐利的好看。他快步走到她背后:“怎么还不进去,不冷吗?”
“没想到这里晚上这么漂亮,还是多看两眼吧。”她轻轻把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去:“反正这顿饭是吃不着了。”
汪士奇呼吸一滞:“你要走?”
“对啊,待会儿我就叫车回家,爸妈那边我会去说。至于楼上那个局,就还是你想办法搞定吧,反正你脸皮也厚。”她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就是可惜了这顿饭钱。你家要是心疼的话,改天我退一半给你。”
“不是,”汪士奇嗓子眼发干,说出来的话也磕磕绊绊:“不是一早都说好了吗……”
“是一早都说好了。但是我想了想,这样还是不对,是骗你,也是骗我自己。”程诺一撇脑袋,斜睨了他一眼:“汪士奇,说句老实话,你其实不爱我吧?”
“我……”
“你最好别否认。因为我也——”她话未出口,已经被汪士奇打断:“你别说了。”
“这你都不敢听?”程诺一挑眉尾,眼神变得柔和了些:“哎,你真的跟读书那会儿一样,一点都没变。”
汪士奇苦笑:“不是越变越帅了吗?”
“瞎说什么呀你。”她摸出一包女士凉烟点着了,火光一窜,淡淡的玫瑰花香裹着薄荷味四散开来,汪士奇的脑中也跟着朦朦胧胧起了雾,白茫茫的烟气中蓦地闪过小叶的影子——棉衬衫柔软凉薄,拢住滑腻的肌肤,在织物与皮肉之间游动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味道。
她那时候抽烟吗?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气味是不会骗人的,“普鲁斯特效应”,他记得有哪本书上说过,关于味觉的记忆会储存在杏仁体中,直达最深层的潜意识。“对不起啊,”袅袅的烟尘里,叶子敏柔软的声音带着湿气穿越时空:“我不能跟你交往,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说的是老郑吗?失败的苦味在十八岁的汪士奇嘴里翻涌。换做任何一个人他至少都要干一架,但如果是老郑的话,他就不掺和了。
再好的东西他都不想跟郑源抢。
“你这个人看着五大三粗,其实心底里软得跟个姑娘似的——等等,停,别急着反驳我。”程诺靠在车门上冲他竖起食指:“咱们好歹也算大学同学,又同事了这么些年,我也算看着你一路走到今天的。我说一句话你别笑啊,虽然我特别看不惯你,但你是个好人。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配不上你的好,我也是,小叶也是,姓郑的也是。”她吐出一个烟圈:“我们是聪明人,聪明的人都自私,也凉薄。但你不是,你永远是一团火似的,赤忱得很。”
“你这是拐着弯的骂我蠢呐?”
“有些时候,蠢也未必是件坏事。”程诺嘴角一弯,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单纯的人,痛苦都会少一点。比方你,可能永远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爱谁,谁又是真的爱你。”
“我……”汪士奇语塞。他不服气的回嘴:“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啊?”
程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眼下:“旁观者清。”她迈开大步到马路旁拦车,一边回头催他:“赶紧看看手机吧。”
“啊?”
“你知道吗?你这人根本藏不住事。刚刚那个铃声一响,你的魂就已经不在这儿了,隔着个座位都能听见心跳得直响。”
她没有说错,那是他给郑源设的铃声,他原本对那个单调的合成音不做任何指望了的,谁知道居然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条熟悉的定位信息。
是郑源,他回来了。
***
汪士奇从来没有把车开得这么狠过——郑源有情况,他的直觉告诉他。程诺说得没错,老郑跟她一样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多余的事,就像她要拒绝他立刻就可以当面拒绝一样,郑源选择拐弯抹角的手段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正面联络这条路走不通。
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给自己亲妈打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的上了路,这边转速表嗷的飚到红线,那边廖志婷的声音也非常默契的拔高了八度:“臭小子你是这辈子不打算再回来见我了是吧!”
“哪儿的话——妈,现在真有案子。等弄完了我保证回去负荆请罪。”
“你负个王八壳也没用,你爸和我老脸都要丢光了!你说,你到底怎么得罪人小程了,怎么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人倒跑了呢?”
“这话我没法说。反正我就告诉您,既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汪士奇一打方向盘并进快车道,“是……我们都想明白了,感情这回事,不能这么凑合。”
“哪里凑合了?姑娘条件不差,长得也美,你吧也人模狗样的,还是同行,多难得啊!我就问你,这哪里凑合了?”廖志婷不依不饶:“你们这些年轻人,睡到一起的时候怎么不嫌凑合呢?真到要负责的时候就给我来这套……”
“妈——我好歹也是你亲生的大胖小子,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啊?”汪士奇摇头:“你自己想想,当时我爸一个小警察,全家都不同意你嫁,你也细软跑跟我爸裸婚了,后来生我难产,再后来带着我跑去澳洲,吃了多少苦头,那时候大舅他们问你为什么不离了算了,你说什么来着?”
年轻的廖志婷刚在澳洲入了基督教,圣经祷告词背得烂熟。她说:因为有爱。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爱是恒久忍耐。
话筒那头沉默了。
“妈,如果有一天我想跟一个人一生一世,那这个人也得是让我能做到这些的人。”汪士奇指间轻轻一点,挂了电话。
位置显示在郑源家的公房。汪士奇有他家的钥匙,手忙脚乱的冲上去开了门,里面黑灯瞎火,空气里浮动着灰尘的气味,半点人气儿也没有。他试着拨通电话,嗡嗡的震动从幽暗的深处传来,像冥府里摇响的引路铃。汪士奇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循着声音摸过去,儿童房的门半掩着,动静就是从那里面来的。
“别再来一次了啊,我可经不起吓我告诉你啊老郑。”他嘴里咬牙切齿的念叨着,像是祈祷又像是威胁。随着手下一使劲,吱呀一声,门向内轻轻的开了,随后就看见一点亮光有规律的闪动着,勾出一个闭着眼睛的小小轮廓——是知了!汪士奇一口气悬在半空中,赶忙摸到开关摁亮了灯,暖黄的光线瞬间流泻下来,孩子也跟着惊醒,好像是被大灯给吓着了,他肥短的手指揉着眼睛,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爸爸……”
“别怕,是汪叔叔,叔叔在呢啊。”汪士奇将孩子从小床上抄了起来,浑身上下摸了一把,还好,没外伤。他急匆匆的发问:“爸爸人呢?怎么把知了一个人放这儿了?”
“爸爸……爸爸……”知了疑惑的想了半天,似乎并说不清爸爸去哪儿了。“今天爸爸没送我去幼儿园。”
“今天星期六,本来就不用去幼儿园的。好好想想,今天爸爸都带你做什么了?”
“吃了早饭,看了奥特曼,爸爸同事来了,中午吃的肯德基,然后就,就,睡着了……”知了瘪瘪嘴巴,哭腔再度拉长了起来:“爸爸丢了——”
汪士奇心里一沉。郑源没驾照,要回星沙只有火车和汽车两条路。火车三个小时,但每天只有四班,刨去早上和晚上,唯一符合条件的发车时间是下午四点,如果七点准时抵达,那为什么自己六点半就收到了郑源的手机定位?而且从午饭后到现在粗略估计过去了六个小时,一个孩子大白天的能睡这么久也不大正常。他摸摸知了滚圆的小脑瓜:“没事啊,爸爸没丢,爸爸是有工作要忙,所以叫汪叔叔过来接你的。肚子饿不饿,叔叔给你买鸡腿啊?”
“不吃鸡腿。”知了趴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吃了鸡腿,爸爸才不见的。汪叔叔,我要爸爸……”
汪士奇心疼得紧,一手安抚孩子,一手给程诺打了个电话:“喂?诶你回去了吗?实在对不起,能不能加加班,我这有个事得请你帮忙。”他盯着床单上属于郑源的半旧手机,右下角新磕出了一个豁,他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你能替小孩子验血吗?四岁半,对,男孩,我怀疑他服用了超量的镇定剂。”
***
凌晨一点,加急的血检结果被程诺带了出来。汪士奇顺道带知了做了个简易体检,还好身体没有大碍,就是意识还有些模糊。他把孩子安置在副驾,脱下风衣给盖得严严实实的,又仔细把边角掖好,一抬头发现程诺抱臂在车门旁边看着他笑。“你笑什么?”他莫名有点不好意思,程诺见他脸红,笑得更开心了:“看不出来啊,你倒是个好奶爸。”
“嗨,就这一年替老郑看孩子看的,不然我哪会。”他挠挠耳朵,一眼就看见了程诺手里那份报告:“怎么样?”
“你没猜错,血液里确实有***成分残留,但是这种药物对这么小的孩子用是有风险的,我想不到那个郑源有什么必要这样对他儿子。”
“他不会。”汪士奇斩钉截铁,“也没这个必要。”
“你怎么知道?”
“因为镇定剂的作用是控制。”汪士奇说:“一个四岁儿童的失控无非是吵闹、哭、不服从,这些当爹的早就应付惯了。只有外人才需要下这个手,特别是涉及长途转移又不想暴露行踪的时候。”
对面的程诺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好像是在记忆里打捞着什么熟悉的影子。“你有没有觉得……”
汪士奇点点头。是的,特别耳熟。这不久之前刚刚在谢离身上发生过。
汪士奇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加深了。他赶忙翻找郑源的手机调出通话记录,最新的一条呼叫还停留在一个月之前,联系人赫然就是他的名字。
只有一个解释,离开星沙之后他换了一个新号码,甚至还有一台新手机。
这台手机还是他送的呢,有必要断得这么彻底吗?
汪士奇来不及不痛快,毕竟找人要紧。他翻出了郑源前上司卓一波的号码,电话拨过去那头麻将声嚯嚯作响,一听他自报家门,背景音一下子跟过滤似的消失了。“你要干嘛?”卓一波的口气不是太友善,毕竟郑源也算他悉心培养的得力干将,现在就这么苟且到外地去了,汪士奇要负很大责任。
“卓主任,求您帮个忙,您有郑源在晋州的联系方式吗?”
“干什么?他没告诉你啊?他都不肯告诉你,你问我有什么用。”卓一波哂笑,汪士奇少不得低三下四的递话:“卓主任,情况紧急,现在郑源人找不到了,还把知了一个人送回了星沙的老房子里,我担心他会不会有什么事。”
“啊?你等等,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卓一波啪的挂了电话,汪士奇在焦灼中死盯着熄灭的屏幕。“你就是盯出个洞来也没用,还得人家联系你。”程诺递过去烟盒:“来一根?”
汪士奇心烦意乱的敲出一支来,还没来得及点火,手机铃声突然一阵紧似一阵的叫了起来,他手心立刻冒出冷汗,打火机都没拿稳,啪的摔在了地上。“喂?卓主任?怎么样了?老郑一切还好吗?”
“你还是赶紧找找吧,”卓一波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慌乱:“我打去了他新家的座机,没人听,再打到报社,说他这个周末本来轮着值班的,临时请假了,他们也说不清他在哪。”
汪士奇呆呆的放下电话,直到程诺按上他的手背他才察觉自己的手在颤。程诺说:“别怕,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是啊,最坏的地步他已经经历过了。更何况他还是个警察,没人允许他害怕。
他把孩子托付给程诺照顾,一脚油门轰向了武深高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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