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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残局


  闹出这么一档子事,葛玉梅坚决要求将儿子送到她名下的新生医院救治,郑源不放心,非要亲自把人送过去安顿好,汪士奇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等一切收拾停当,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
“睡了么?”汪士奇站在门口叼着根烟没点着,饶是这样也收获了来来往往住院护士的一车白眼。郑源冲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指了指外面,汪士奇心领神会,尾随着一起到了院子里。
“用了奥卡西平,情况稳定下来了。CT初步扫描结果显示,他的癫痫可能跟额头上受过的外伤有关。”郑源在石凳上坐下,眼睛却盯着汪士奇嘴里的烟卷。汪士奇一笑:“别瞎看了,你不能抽。”他摸摸口袋:“这里有棒棒糖,你要吗?”
郑源在那根粉红色草莓味的圆球面前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没忍住接过去拆了,合成的浓甜从舌尖上弥漫开来,带着欺骗性的愉悦。郑源眯起眼睛,感觉身边暖烘烘的一热,是汪士奇一屁股坐到了旁侧。
“我也不抽了,免得馋你。”汪士奇随手把香烟拗成两截踩在脚底,拍了拍他的大腿:“你放松点,这还在康复期呢,我带着你颠来跑去的已经违反医嘱了,你再这么操心,当心身体扛不住。”郑源垂着眼睑不说话,他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深陷进眼窝里,婴儿肥也退得一点不剩,高耸的眉骨和锋利的鼻梁看着一点也不像他记忆里的样子,唯独一头短发还是少年模样,乌青得反光。再过两年才进三十,郑源却好像早早的成了一个中年人——也不能怪他,他所经历的小半辈子,可能已经是别人的好几辈子了吧。汪士奇心里一软,伸手摸摸他的头顶:“等这个案子结了,我带你出去玩一趟,欧洲美洲大洋洲随便选。”
郑源掀起眼皮:“真的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你这是看不起我的年收入是吧?……啊对,我年收入是不怎么地,这不还有我妈么,只要你点头,赞助商妥妥的哈。”
“我不是说这个。”郑源的眼睛彻底睁开了,他转过脸来,眼珠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反射着湿润的月光:“我是说,真的可以结案吗?”
“怎么不可以,喂,你看不起我的年收入也就算了,怎么还带看不起我破案水平的呢?”汪士奇不忿:“现在定罪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定罪?谢离的罪?”
“说什么呢,他要有罪,现在可能让他住回自己家的医院吗?”汪士奇哂笑:“现在顾天晴作为嫌疑人证据链已经比较完整了,犯罪动机也梳理得比较清楚,结合口供,谢离基本被定性为证人和受害人没跑了。”
“可是……”
“谢离所供述的前四个案子的指纹,因为时间久了,又是自杀结案,现场破坏得比较厉害,我们的同事想方设法提取比对,总算是找到了残余的样本,他没有说错,每个现场都有他的指纹,有且仅有一枚。剩下的,孙志军卧室,顾家客厅、顾天晴自杀的刀柄、包括给你打过威胁电话的那个公用电话亭都提取了顾天晴清晰的指纹,再加上田羽的体内dna对比,这起连环杀人案已经很清晰了。”
“郑源凉白的手指覆上眼睛:“可是……我仍然觉得……”
“觉得哪里不对?”汪士奇揶揄他:“别想了,你这是职业病又犯了,总想在鸡蛋里挑骨头。再说了,我看你不是挺关心谢离那小子么?”他酸溜溜的抬起胳膊肘杵了杵对方:“怎么地,一个儿子还不够你养活啊?”
“我是关心他,就是因为关心,现在我才觉得不对。”郑源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我担心我的同理心会蒙蔽掉一些东西——你不觉得现在这案子破的太过顺理成章了吗?”
“嗯?”被他这么一说,汪士奇的眉毛也挑了起来:“怎么说?”
“我知道口供是现代刑侦里很重要的一环,但在这个案子里,嫌疑人已经死了,其他被害者也已经死了,我们能接收到的,有且只有一个人的信息,就是这个被绑架的受害人。”
“你是觉得我们过分依赖口供破案了?”汪士奇不服:“可是,证据现在不也都有了么?”
“证据是有,可我总感觉这些证据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引导的,”郑源继续说:“侦查视野受口供左右,之后很容易陷入漫无边际的核查口供之中,嫌疑对象指着兔子让人撵这种事情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我担心……”
汪士奇脑海中一闪而过郑源父亲栽倒在雪地里的尸身,赶紧甩甩头把那画面给驱逐出去:“放心吧,专业的事情交给警察同志,你作为警察同志的家属已经表现得非常好了,这么着,今晚破例,带你去小喝一杯怎么样?”
“你让我喝酒?”郑源笑着摇头,“周医生之前怎么说的来着,第一个不遵纪守法的就是你。”他站起来抻了抻脖子:“我还是回去吧,折腾了一整天,累坏了。”
他们坐了挺久,院里的路灯已经熄了,黑暗中郑源的第一步迈得有点犹豫,他强撑着还要往前,没几下就绊到了小花坛的牙子,那里用红砖砌成一排整齐的小三角,眼看着额头就要磕上去,一股力量把他拦腰截住了——是汪士奇。
“你看看你,这还没喝呢,怎么就连直路都走不顺了。”汪士奇把他拉起来,又忙不迭的查看他手掌心撑到地上擦出的伤口:“嗨呀,出血了。”
“一点点,不妨事。”郑源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来,汪士奇却穷追不舍:“怎么不妨事,你刚刚……还是眼睛的问题?”
“嗯……”郑源答得含糊:“暗的地方,还是看不太清……”
“医院不是说脑震荡后遗症一两个月就能消掉么,这都半年了怎么还这样,是不是给你瞎治的啊?这样可不行,我得找人投诉去。”
郑源忙拦住他:“别了,也不关人家医生的事,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平时注意点就好了。”
汪士奇知道他是不想再进医院,也不知道是心理阴影还是自虐。他叹气:“也行,我不过光你自己注意是不够的,主要还得靠我注意。”他在郑源诧异的眼光中伸出手来,对他说:“牵上。”
郑源莫名其妙的脸颊一热:“不用了,多大的人了,你……  ”
“叫你牵上就牵上,这么多废话干嘛。”汪士奇粗暴的攒过他的手捏进自己的手心里:“回家吧,大不了,今后我来当你的眼睛。”
***
“我说,东西真的会在这里么?看着不像哇。”栾平镇的土路上,周沫在齐可修身后探头探脑,被他不耐烦的按着脑门儿推了回去:“我说了算你说了算?叫你不要来你非要跟着。”
“我怎么不能跟着了,这是我姐儿们的事情,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周沫满不在乎的一甩头发:“我也是咏春拳三段水平,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不说还好,一说齐可修额头上的伤口立码抽疼了起来:“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就够对付对付我了。”他拿着张手写的信纸一家一家对着门牌,最后在一座破旧土楼门前停了下来:“应该就是这里。”
出乎意料的,孙志军没有把他的“私藏”转手或倒卖,反而是采用了一条看似相当不靠谱的路线——他从三年前起就一直用小号混在本地一个猫友论坛,被妻子段小娟撞破之后,他可能察觉到有点风险,于是在论坛里发布了求助信息,希望有顺路的车帮他捎一个箱子到临近的栾平镇,也就是他的老家。兴许是宠物论坛的猫妈猫爸们都挺心善,还真有答应的,有个新婚的女孩恰巧那几天要回栾平镇的娘家,开车过来把箱子运走了,这就成了周沫跟踪他的时候看见的那个“接头人”。
“切,要不是我机灵,你能找到这里来?”周沫不满意的撇嘴,当时她跟踪的时候留了心眼,看见那台红色的高尔夫在车窗后面贴了个巨大的胖猫贴纸。得亏她记得清楚,才让齐可修从交警监控里翻到了车牌,一路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里。
“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看他是老面孔才帮一把的,你们可千万别找我麻烦!”女人的眼珠子惊惶的转来转去:“我就给他送到镇口,那里有个老男人把箱子拿走了,说是叫……叫什么根叔。”她不放心的追出来问:“这不算犯法吧?”
齐可修一脸正色:“不算是不算,不过还是劝您,网络有风险交友须谨慎,这个人私底下是个虐猫狂魔,您要是真爱猫,今后还是小心点吧。”
女人脸色一变,怀里的肥猫不失时机的冲齐可修竖起被毛亮爪子哈气。周沫听说之后放声大笑:“你真是不会说话。”
“你懂什么,我这是必要提醒,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着想,再说了,我觉得我态度挺好的啊?”
“真是没救了。”周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嘴里的吸管嘬得震天响:“这个根叔又是谁?”
“根叔是……等一下,我干嘛要跟你汇报啊,赶紧回家,作业做完了吗?”
“大叔,今天是周末,学校没课,再说了,是你说让我及时汇报唐晓钰的近况的,我还没收你监视费呢。”
“汇报你打个电话就行了,需要亲自跟过来吗?”齐可修对着自己一路被溅了一身的泥点子一脸生无可恋:“她怎么样了?”
“照你说的,先回学校了,这两天我和另一个同学在帮她补课。心理医生暂时还没找……”
“为什么?”齐可修不满:“她这种情况很需要心理医生介入的,万一以后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啧,别人能不知道吗?所以我就说你脑子缺根筋吧。她家要是有人管,她还会随随便便停学去酒吧里端盘子?”周沫质问回去,齐可修倒没想到这一出,嗫嚅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嗨,你别道歉呀,又没说是你的错。”周沫的眼睛亮闪闪的看过来:“你是个好人。”
——怎么回事,梦想中的英雄救美被这黄毛丫头占了,好人卡也被她发了,我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齐可修一边无语问苍天,一边努力稳住神智四处打听孙志军的亲属,果不其然,他的表亲“根叔”孙大根就住在这边,齐可修敲开门,一个半秃老头迷迷瞪瞪的晃了出来,身上还冒着冲天的酒气:“干嘛?”
“请问是孙志军的表哥孙大根吧?我是警察,需要你配合调查一下。”齐可修一甩证件,对方眯成缝的眼睛里全是不以为然:“怎么着,他不是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他造的孽还没完呢。”齐可修道:“调查发现他曾于七月十五号前后将一个十五寸拉杆箱托人送到镇口路上,由你接收了。现在那个箱子是很重要的犯罪证据,你把它藏到哪了?”
“我?我没有啊?”孙大根有点慌了神,眼珠不停往屋里瞟,齐可修一看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一把把人推开:“那我进去看看。”
“诶,诶,你们警察怎么这样的啊,这说进就进,还有没有点王法了!”孙大根有些着急,不敢拉齐可修,转头去拉跟在屁股后面的周沫。小姑娘冷不防被他抓住,啊的一声尖叫,齐可修转头就怒了,横进两人之间一把锁住对方的手腕:“你干嘛?!”
“我、我……”孙大根赶忙撒手,身子遮遮掩掩的朝一边撇,周沫眼尖,指着床底下叫起来:“在那!我看见了!就在那!”
孙大根拔腿就要跑,被齐可修一个绊子放倒在地,周沫打蛇随棍上,拽了一根塑料绳随手就是一个渔夫结把人反绑了。一边绑还一边嘲讽:“劝你别乱动,这个结越挣扎越紧,到时候不过血手可就坏死咯,不值当啊。”
齐可修瞪她:“你说你哪儿学的这些流氓招数。”
周沫反瞪回去:“外面流氓这么多,我这是以暴制暴!”
孙大根:“你们小两口吵架就吵架,不要踩我身上行不行?”
齐可修和周沫一起低头:“闭嘴!”
黑色牛津布的拉杆箱终于重见天日,据孙大根招供,孙志军家里父母都过世了,镇上就他这么一个老亲戚。箱子他确实打开来看过,撬了密码锁,知道是什么东西之后跟孙志军要了两次钱,每次都能敲个一千两千的。“还指望着今后多要点呢,谁知道就死了。”孙大根一脸丧气的嘀咕,被周沫啐了一口:“黑心钱也敢要,不怕烂**!”
“行了,”齐可修叫她:“过去把灯打开。”
随着拉锁缓缓打开,满满一本相册和零七八碎的小姑娘物件重新暴露在惨白的日光灯管下,头花,贴纸,钥匙挂,更多的是一本一本的硬皮笔记,粉的白的花的,齐可修有点不忍心的检视着,周沫蹲在旁边,手指头从扉页一路划拉过去:“一、二、三、四、五、六、七……”
至少在这里就有九个女孩,最新的一本上面赫然写着晓钰的名字。
“畜生!”周沫的脸皱了起来:“谁知道还有多少学生遭过他的毒手啊。”她伸手到最底层抽出一本,月白的封面已经起了黄迹:“顾……天……雨?”
齐可修猛的一抬头——找到了。
***
故事的起点是关于嫉妒。
顾天雨不知道有多少同学给孙老师递过习作,在她的小宇宙里,孙老师只和她互成唯一。她是语文课代表,作为特权,孙志军将办公室钥匙给了她,特批她可以进来帮忙整理作业、翻看柜子里的书,也能在那个A5开的小本子里写下练笔,他承诺,最优秀的作品将通过他的关系,登载在本市最大的报纸上。“没有去过西湖哪能写出西湖的美呢?爸爸妈妈说,我和弟弟是在杭州怀上的,我从小就能背出西湖十景,但只有面对面去过一次才知道,只有看在眼睛里,西湖才是活生生的”,“讨厌应试作文,被限制的文字没有灵魂”,“今天学的戴望舒好美啊,星沙城里也有这样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下雪了,六角形的白色染上了我的眉眼,瞳孔里的世界也是纯白一片,你看见了吗?”她把纯洁的倾慕包裹在文学与灵性里一页一页的送给他,而他在下面用靛蓝的钢笔字点评:“戴望舒给他最爱的初恋写过一首诗,我觉得也是写给你这样的女孩——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故事如果停在这里,也许就只是文艺女孩二十年后的一段青涩回忆而已,但第三个人插进来了,她是李薇薇,生得细眉细眼,绵软的长发遮着耳朵,一笑侧边一个单酒窝。李薇薇有天生的口吃,平时瑟瑟缩缩的,被同学喊“小结巴”,天之骄女顾天雨原本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直到有一天,她趁着帮孙老师理卷子的功夫偷偷翻了他的办公桌,一本撒着樱花花瓣的布面笔记藏在最下层,比她的写得更多,更好,态度也更亲昵,那个本子的主人,正是小结巴李薇薇。
她问过为什么,但孙志军是个中老手,言词之间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最后倒像是李薇薇在倒贴他。顾天雨气不过,扭头就在女厕隔间推了李薇薇一把。最后一节课李薇薇没来上,放学的时候她经过办公室,怀着点小得意拿钥匙开了门,却看到李薇薇扒在孙老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天雨丢下钥匙跑了,她跑得那样快,快得好像连眼泪都追不上她。“我希望她死。”她在笔记里一笔一划的写了一百遍,那时候距离李薇薇的死亡还有一个月,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愿望会实现得如此之快。
“这是顾天雨亲笔写的,她为什么会被送到这家成长中心,顾天晴为什么要杀孙志军,我想就是这个原因。”郑源把笔记本影印件放到谢离的膝盖上,男孩在花圃前的长条椅上坐得笔直,阳光热烈,却好像一点也晒不到他,苍白的脸色仿佛要融进那一身白衣里去。“所以……是这个姓孙的……杀了她的同学……所以她才……”
“确切的说,是孙志军有虐待癖,而李薇薇大概是第一个作为活人的猎物。”郑源在说出猎物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有点不忍:“也许孙志军当时还没有确定要杀她,他把人推到水里,大概是想放大重演之前虐猫带来的快感,但没想到的是,他被一直跟着他的顾天雨窥见了全过程。”
当时的顾天雨到底是去决裂还是和解,笔记里并没有答案,她只写下了当时现场的白描:“李薇薇被推了一把,就像我在学校推她那样,她那么轻,连水花都只有一点点,连救命也不叫一声,孙老师在岸上,看着她笑。”
笔迹潦草凌乱,是顾天雨剧烈颤抖的手写下的。等孙志军离开她才鼓起勇气跳进了水里,拼尽了力气想要拉起李薇薇,却好几次被她坠得咳呛连连。沉重的湖水碾压着她的胸腔,榨出最后一缕氧气,这时候她才知道,溺水是发不出声音的——叫不出救命,也叫不住那个隔岸观火的男人。
水光朦胧里,孙志军远远的对她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她自己都不清楚最后是怎么拖着李薇薇游到了岸边,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雪亮的大灯照得人眼睛睁不开,耳膜里全是轰隆隆的水声,直到第二天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彻底被孙志军出卖了。“为什么,我以为你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明说我是最特别的,最珍贵的,会永远保护我……”圆珠笔的痕迹力透纸背,“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没有人相信她,连这本笔记最后也不知为何回到了孙志军手里。要不是他有保存“战利品”的习惯,也许永远也没有人知道顾天晴犯下这么多血案的契机,竟然如此荒诞的简单。
阳光灼热,郑源闭上眼睛,视网膜里仿佛还有女孩存留的残影。他正站在顾天雨人生中的最后一程——新生成长中心的家属楼前。传说当年他们正是在花坛边找到了她坠亡的尸体,鲜花掩映着年轻的肉身,美丽得让人联想不到死亡。
成长中心的学员们列队穿过操场,谢离告诉郑源,这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放风”时间。“这都好几年了,居然一点也没变。”他脸上带着点若无其事的说着,几个男孩经过,熟稔的跟谢离打着招呼,谢离也跟他们一一回应,看见有陌生人在,有一两个人表情犹犹豫豫的,但还是靠近过来,谢离也早有准备的掏出两个饼干罐递过去。“悠着点,被发现了别说是我给的啊。”他半开玩笑的叮嘱着,对方含糊的道了声谢,脚不沾地的跑开了,也就是这一瞬间,郑源才好像从他们的背影里看出点轻快的少年模样。
“我毕竟情况特殊,在这里比他们自由一点,有时候他们饿了,找我来要一点吃的,教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能帮他们的只有这么多了。”郑源看着谢离跟他们挥手:“你全都认识啊?”
“有几个,不过都是以前见过的,五年前我被带走的时候他们还是新人呢,一晃又这么久了。”他手指着最后一个离开的高个子:“你看那个,老铁,跟顾天晴同一天被送进来的,当时还有他的女朋友岳榕。听说学校和家里逼得紧,闹到一起殉情来着,后来……”
谢离喉咙一哽,没有再说下去。郑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删去回忆起报纸新闻,时间顺序错误,第一次提到岳榕死的新闻在下面两章后。)
大概不会再有后来了,像顾天雨一样,她永远的留在了16岁。
“比起我们这些人,至少顾天晴完成了他想完成的事情吧。”谢离摸着那些稚嫩的笔迹,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被安葬了吗?我在想,也许哪天可以去他的墓地看看他。”
“你不恨他了吗?”
“恨?也许吧,但是现在仇恨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他站起身,手指抚弄上火一样茂盛的凌霄花:“在某些时候,他对我并不坏。”
郑源诧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记得上次录口供,你们问起来流星的事吗?”他的眼睛投向远处,现在是白天,烈日当空,他的视网膜却凭空洇出了一片夜色。“我之前记忆有些混乱,后来想起来了,那天确实没有流星,是顾天晴点了烟花。”
一百响的星光流火,如梦似幻,在乌云密布的暗夜里燃烧殆尽。
他答应过会让他看见流星,无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履行了诺言。
眼泪滴落在艳红的花瓣上,郑源走过来,安抚的拍了拍谢离的背:“既然活下来了,今后就好好活着,就算是替那些已经走了的人吧。”
“嗯。”谢离温顺的眨眨眼:“我会的,最近我又开始画画了……虽然色彩还难点,但是碳粉可以先试试。”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期待的光:“说不定,今后可以送你一幅。”
郑源欣慰的点头,上前轻轻抽走了他手里的复印件。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这个,我得带走了,今天破例拿给你看,是我觉得能解开这些心结,也许对你的精神康复有好处。”他收拾背包预备离开,“刚来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你妈,她说你复原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后我们常联系。”
“谢谢你,郑老师。”
“不谢。”郑源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了一次头:“对了,顾天晴的墓地你可能暂时去不了。”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出下半句:“无直系亲属在世,又是重刑犯,他的尸体已经被保留作为法医学生解剖用的大体了。这……也算是对社会的一种补偿吧。”
咔哒一声,柔韧的绿茎断在了谢离的手下。他迎着郑源的目光将那枝花递了过去:“那,帮我把这个带给他,可以吗?”见郑源有些迟疑,他又补了一句:“这是院长亲手种的,到现在也五年多了吧,他们俩姐弟还在这里的时候,这花就已经开过了。”
“凌霄?”郑源接过那支花,微微偏了偏头,“你知道吗?凌霄的花语意思是母亲的爱。”
“是吗?那大概就是代表着院长的爱吧。”
谢离奉上一个大大的微笑,不知怎么的,郑源总觉得这笑容里带着点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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