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掏粪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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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粪工
甄今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申请的转岗,居然不偏不巧正好在自己跟人家放完狠话之后下了调令。“好好干啊小甄,过去可别丢咱们的脸。”老领导拍着甄今的肩膀给送上车,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到站在汪士奇和徐烨前面都没缓过来。
“徐哥……”他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口,徐烨没抬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倒是汪士奇主动站起来,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来了。”
“嗯。汪队早。”
“别叫我汪队,我……已经不是了。”汪士奇的语气没什么波动,甄今却更加的不自在,他瞟瞟徐烨那边,对方果不其然在拿眼睛瞪他。
“那什么,大家饿不饿,中午要不要吃点好的,我请客。”甄今认命的往外掏着钱包,却被汪士奇按了回去:“先别忙着吃饭,跟我出去一趟。”
“好!”甄今喜出望外,“有案子?”
汪士奇的眉头轻轻一皱:“也算,也不算。”
甄今回头看看徐烨,对方冲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估计是一早就说好了,这次换他上。
——也许是入门测验吧。甄今想着,不自觉的挺直了后背。
这一起自杀发生在纺织厂宿舍的公共健身区。
兴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工厂附属小区,几番改制之后变成了低收入人群鱼龙混杂的廉租房。十年前为了响应全民健身热潮,由街道办出资安装了一批健身器材,铁质的外壳被漆成鲜亮的蓝色和红色,因为常年的阳光直射和雨水冲刷渐渐磨损变淡。踏板残缺,螺丝锈蚀,转盘的把手丢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终于没有人过来修复。跟小区一起,被遗忘在都市深处的生活幻觉。
现在有人吊死在了上面,仿佛是给衰败的此处划上了最后一个句点。
“最近天气不好,设施又旧了,这里很少有人过来,有人出来遛狗看见了才报的警。”
死者穿着淡粉色的一次性雨衣,帽子上原本有一根用来调节松紧的塑料抽绳,现在被抽出来横亘过脖颈,在蓝色的横杠上打了个结。
“双脚没有离地,靠自身重力下坠吊死。没有点决心还真做不到吧。”甄今转着圈打量着尸体,“有身份信息吗?”
接警的民警递过用物证袋装着的身份证。“口袋里揣着呢,付艳,52岁,本地人,就住在后面的6号楼305,租房,无业。”
没有工作,没有子嗣,没有家人,没有钱,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
汪士奇抽了一支圆珠笔,轻轻挑开死者身上的塑料雨衣,掩藏在下面的双手垂坠着,掌纹粗糙,覆盖着一层厚茧,指甲磨损严重,一看就是历经多年繁重劳作的手,这也让是否有反抗挣扎痕迹变得更难辨认。
脖颈处没有抓挠的痕迹,索沟在脖子后部呈平行状,着力的咽喉部位瘀痕最深,两侧渐渐变浅。地上有两处踢蹬的脚印,轻飘飘的,一点也没有用力。
简直是教科书般的放弃生命。
“周边查了一圈,死者几乎没有人际来往,就知道离过一次婚,跟前夫从来不联系。”民警敲敲手里的记录:“没人收尸的话,又要送公共火葬了。”
“先别忙,送去给法医验验吧,报我的名字,要加急。”汪士奇直起腰:“我们去她家看看。”
甄今的眼睛亮了起来,刚想说话,一道银白的炫光闪过,把甄今吓了一跳,汪士奇倒没被吓到,只是马上就面露厌恶:“谁叫的记者?”
“这……这里居民这么多,媒体爆料费也两三百呢,我们也管不了啊。”民警为难的指指楼上,汪士奇抬头一看,窗户口三三两两探出来的人头立刻缩了回去。
“汪警官,好久不见。”拍照的男人走过来跟汪士奇握手,汪士奇不动:“王昊,你这样不符合规定吧?”
“哈哈,别误会,我已经从小报出来了,现在做着自媒体呢,规定?我自己就是规定。”他嘴角的几根胡须随着说话轻轻抖动,让汪士奇想起阴沟里的老鼠。
“别跟我扯这些,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他想抢过相机,被对方呲溜一下躲过了。“别这样啊警官,您之前不也跟那什么法制周报的郑记者打得火热么,换个人来搭档难道不好?咱们合作,好处少不了你的……”
甄今觉得脸上平地里扇过去一阵风,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汪士奇猛的扑了过去,把那个记者一拳揍倒在了地上。
“救命啊!警察打人啦!”王昊嚎叫着在水坑里打滚,甄今直觉不好,赶紧过去把汪士奇架开扔给一边的民警,自己伸手一把卡住了对方的下巴:“这位记者,劝你说话小心点,现在是你违规在先,命案现场不打申请,谁准你来的?”
王昊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软弱,但几乎是同时又露出了嗜血的兴奋:“命案?你是说,这不是自杀?”
——不好。汪士奇心里一沉,还没等他挣脱,王昊已经一骨碌爬起来,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一个小时后,甄今在馄饨摊大口喝着热汤,驱赶周遭滞涩的湿气。汪士奇掰了一双筷子,扒拉了半天,一碗拌面始终吃不到嘴里。
“别气了哥,一个破记者而已,伟大的罗斯福曾经说过,记者都是他娘的掏粪工,跟他们一般见识只会沾自己一身的屎。”
“我没被你沾一身的屎就不错了。”汪士奇瞪他,“今天那家伙要是瞎写了什么,你要负全责。”
甄今不敢接话,悻悻的把脸埋进了碗里,刚吸溜了两口,汪士奇突然扔下筷子站起来就要走,他急忙捞了一颗馄饨塞嘴里才跟了过来:“干嘛?是不是要去看解剖结果?”
“哪有这么快,加急也要排队的好么。”汪士奇把他轰开:“我有点事情,你下午自己转转去吧,想查什么查什么,我不拦你。”
***
汪士奇进门的时候程诺正在整理卷宗,瘦高的颧骨藏在利落的短发后面,垂着眼睑也挡不住眉目锋利。见他来了,也不打招呼,只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一堆牛皮纸袋:“来得正好,这些都编完号了,按顺序放进柜子里,从左到右。”
汪士奇没说话,只是顺从的蹲下来卖力气。搬了一阵,额头上出了层毛汗,刚想用袖子擦擦,对面递过来一张纸巾:“用这个。”看他眼神有点动摇,又补上一句:“别多想啊,看你这衣服也挺贵的,别糟蹋了。”
汪士奇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下摆蹭上的一层灰,手指潦草的拂了两把,依然不说话,约等于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程诺跟他僵持了一阵,到底泄了气:“行了行了,吃饭了没有,没吃我……”
话音未落,汪士奇向前一步,把她紧紧的揉进了怀里。
“我不饿。”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就是有点累了。”
工作累,心也累,为那桩没头没尾的悬案,为小叶,为郑源,为了有罪,为了赎罪。程诺摸了摸他浓密的发顶,放任他把自己箍得更紧。虽然他们是有点超越了普通同事的关系,虽然说好了只是睡一晚,但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跟汪士奇讲太多道理。
毕竟是她把他从看守所里接出来,管他吃喝拉撒睡,送他去看心理医生,自己捡的流浪狗,现在赖上她了,怪谁呢?程诺叹了口气:“今晚要不要过来?”
他们当然不止睡了一晚。
汪士奇蹭了蹭她的脖子,得逞一般的高兴起来:“我有牙刷了吗?”
“没有。”
“怎么还没有?”
“你凭什么有啊?”说起来这个,程诺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的镜柜里是有两把牙刷,另一把是小叶留下的。那时候她还是她最亲密的人,年轻,单纯,笑容闪亮得好像海滨初升的太阳。
这样的小叶的牙刷,被汪士奇这个混蛋不小心用了一次。
他这辈子都别想在自己家留牙刷。
汪士奇一看气氛不对,赶紧转了话题:“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事情要找你。”
空气里的暧昧分子像薄雾般散去,程诺推开了他,恢复到之前手术刀般的冷硬笔挺:“希望你下次能加上’求我帮忙’四个字。”
“求你,帮忙。”汪士奇掏出一沓照片:“记得之前那个溺死的老头吗?”
“你说那个自杀的?”
“应该说:原本以为是自杀的。”
“有新的证据?”
“也算不上。”
“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刑事嫌疑,家属也没有申报,我们是绝对不能擅自解剖的。”
汪士奇一张接一张的把照片排开:“可是今天又有一起,自缢。女的,五十出头,无业游民,尸体应该已经送来了。”
“果然是你,我就说谁这么大的胆子,不是刑事案件还非要插队。”程诺手里的文件夹不客气的拍了汪士奇一把:“姑且初步检查了一下,没有外伤,痕迹典型,基本排除了他杀可能——怎么?你发现了疑点?”
“我……说不好,两个都是社会底层,精神脆弱,物质贫乏,要说过不下去了自杀也没啥奇怪的,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比如?”
“比如,他们的自杀方式都有点猎奇。溺死在脸盆里,吊死在只有一米二高的健身器材上,这不像跳楼跳河、甚至不像割腕,这是随时可以反悔的自尽行为,抬起头,站直身体,你就安全了,但是,没有人选择反悔。”汪士奇的手指划过一张厨房的近照:“还有,我看到她炉子上炖的菜了。那是牛肉。如果是我,都准备死了还去炖什么牛肉?或者说,就算决定吃顿好的做个饱死鬼,又为什么还没来得及吃就死了?——好,我知道你要反驳我,先让我说完——我当然知道有时候自杀就是一时冲动,但是如果是冲动,直接拿菜刀抹脖子不是更快吗?为什么要专门找地方去上吊?”
“还有呢?”
“还有,痛苦。自尽的人追求的是结果,就是尽快死亡。但这两个人的死法,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是在自虐。”汪士奇走过去,把手指圈在程诺的脖颈上,微微收紧:“大脑缺氧的极限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这俩人起码在死这件事上经历了十分钟以上的挣扎。”
程诺面不改色:“你提的问题看上去都挺有道理,可是如果不是自杀,无冤无仇的,又没财没色,是什么人要杀他们呢?被害人之间的联系又是什么?”
是啊,联系是什么呢?汪士奇张着嘴,总觉得有什么已经到了嘴边,他不愿意说什么直觉,但这一次,除了直觉没有别的解释。付艳的家里跟顾建国一样,因为贫穷而显得空旷又拥挤——空旷,是因为除了床和桌子几乎没有别的家具,拥挤,是因为那逼阙的、生了淡淡霉斑的四面墙壁,暗间里没有朝阳的窗户,身处其中,仿佛随时要被挤压过来的阴暗淹没。除此之外,他们再无相似之处。
他松开手,颓然的把头埋进程诺的颈窝。
***
“或者说,贫穷本身就是他们的联系。”两个小时后,同一张照片被郑源拿起来,对着日光灯细看:“你知道日本有一种犯罪者被称为’愉快犯’吗?”
“不以犯罪行为本身为目的,而是通过犯罪引发骚乱而取乐的那种?”
郑源放下照片:“在我看来,犯罪动机也许并不完全出于愉快。日本有过多起针对养老院老人的无差别杀人案,行凶者是院内的护工。他们杀人,似乎更多是因为一种扭曲的责任感。”
汪士奇皱起眉毛:“都杀人了,你还觉得他们有责任感?”
“所以说是扭曲的责任感。行凶者大概把老年人视为浪费社会资源、占用年轻人劳动力和税费的垃圾,觉得自己有义务清除他们,就像掏粪工人,脏了自己的手,造福全人类。”
“掏粪工……”汪士奇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快步走过去晃了晃鼠标,迅速检索起今天的新闻,缓冲页面一出来,他就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郑源在他身后盯着滚动的页面,面色惨白。
这正是上午那起自缢案的报道——说是报道,但更像是某种猎奇图文直播——**裸的现场图片,毫无底线的案情猜测,对死者身份的大肆曝光。《自杀还是被猎杀?!光天化日横死女子背后谜团独家揭秘!》作者不用说,正是挨了他一拳的前小报记者王昊。
比这更可怕的是下面的留言。比起寥寥几句“死者为大”,更多人居然都维持着高度统一的意见。
【这种人,活着死了也没啥区别吧】
【死了也好,节约一份低保】
【我叔父也是这样,好吃懒做没工作,还占着我家房子,希望他也能自觉点赶紧去自杀】
【要真是被人杀的,麻烦那位大侠过来联系我,我有推荐人选】
鼠标在汪士奇手里咯吱作响,郑源轻轻从他手里摘出来:“别……不值得。”
汪士奇摇摇头,拨开他的手:“放心,我没事。”
“嗯。”郑源指指电脑屏幕:“如果存在这样一个针对底层失败者的’掏粪工’,那他会怎样选择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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