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修葺一新的公主府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自从沈君姝搬进府中的第一天开始，街前街后就多了披挂齐全的甲士来回巡逻，直白地向世人昭显着皇帝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的疼宠。

        而今日，公主府前后的街道上塞满烙印各色家徽的马车。

        嬴玥藏在阴影里，认认真真地观察着每一个来人。

        她就这么蹲在角落，来往的行人也注意不到有个穿着一身红衣，肤色苍白的小女孩儿正转悠着漆黑的眼珠把他们从上到下打量个遍，顶多就只能感觉到自己后脖颈子上突然凉了一下。

        在嬴玥记忆的最开始，她就已经是鬼了。

        但一些习惯又提醒着她，她应该是做过人的才对。

        可她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做人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也不记得是怎么死的了。

        眼前路过的每一个生人都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当然陌生的部分还是占了大多数——自己生前应该跟这样喧嚣热闹的场景牵不上什么关系。

        嬴玥又蹲了一会儿，把人数到一百了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而恰在此时，她从人堆里头看见个熟悉的人影——穿着身白惨惨的衣裳，衣料轻盈单薄，上襦的样式是最最普通的宽袍大袖，罩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双臂挽着条依旧是纯白的细罗绢，上头一点儿花色也没有；下裙却是一缕缕不规则的布条和轻纱随意拼接起来的，显得很是蓬松，前短后长，尾巴已经拖到地上，尖端沾了些尘土，变得黄扑扑的。

        崔倩从崔家的马车上跳下来。

        周围的人群瞬间一寂。

        “崔郡主不是，这崔姑娘终于是受不了打击，疯癫了吗？”

        人群里头不知是哪个绷不住的说了句大实话。

        周国的纺织业很是发达，薄如蝉翼的轻纱，又或者华丽纷彩的缂丝缎子都不算少见，这一久在京城最流行的，是往薄纱上头绣上山水花草，又或着诗词人物，一层一层罩在底裙上，重叠掩映，又若现若无，很受贵女才子们的喜爱。

        而崔倩这身裙子，料子好是好，但只是单纯的白，没有丝毫点缀，偏偏她又往上头画蛇添足般地缝上裁成长条的白色纱带，自以为很是飘然出尘，仙气十足，实则像一筒被猫挠坏了的卷纸。

        假如在场的众人晓得什么是卷纸的话，就不会头疼该怎么形容她的打扮了。

        崔青山没想到出门前，崔倩去换衣裳的时候说她准备了一个惊喜，到头来，竟然是这样能的一个“惊喜”。

        他嘴角抽搐了几下，强压下不悦，低声怒道：“你穿的什么东西？”

        崔倩抖了一抖衣袖：“哥哥你是个大男人，不懂，这白的呀最称我了，且白色最是高洁，受读书人追捧的。”

        崔青山不知道读书人一天到晚都在追捧什么，但他笑得人家好好的一个暖宅宴，你不用心打扮一下就算了，还穿成这个白惨惨的丧气模样，说不是去砸场子的都没人信。

        “女要俏，一身孝么。”崔倩嘟着嘴，她当然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更追求色彩鲜艳的华服锦衣，尤其上层圈子更是如此，可人人都往华丽里打扮，不正能显示出自己的高洁朴素来么？

        至于衣服上的这些带子当然也是有讲究的，到时她往池塘旁边一站，小风一吹，如雪的丝绦纷纷扬扬，岂不称得自己如月中仙一般？

        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暖宅宴竟然从大早上摆起，而不是下午，如果是下午开宴，那自己还能顺便叫人捉些萤火虫来放，再抱上一只白兔，那就更似月里仙人了。

        保管能叫看见的人大吃一惊。

        她完全没想过这衣裳飘带太多，把她整个人都衬得很臃肿这个事实；也没想过风可能并不能随她的意，时刻将衣裳吹得飘起来；更加没有思考过，就算一切臆想中的条件全部集齐，那能不能叫宋焕一眼看见，也还是个大问题。

        当然。

        把崔家兄妹悄悄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嬴玥认为，最关键的问题是，正常人见了她无所事事地迎着风在池塘边上徘徊的时候，会不将之误认为什么地缚灵、白衣女鬼一类的东西，给吓得转身就跑。

        她自然不会给崔家人面子，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穿得像个鸡毛掸子！”

        崔倩面色一凛，循着声音看过去。

        众人也像恍然从梦中惊醒了一样，直到这时才忽然发现那个方向竟然站着一个人。

        嬴玥兀自笑着：“你怎么穿着孝衣，头上也戴着孝啊，你爹死了么，不去哭丧，跑这儿来煞风景？”

        崔倩也认出她是常常跟在沈君姝身后的小尾巴了，她咬住牙：“这可是上好的青罗纱，哪里是那等贱民用的麻布衣裳能比的，真真是小地方出来的野丫头，半点儿不识货！”

        她如今是不敢像和亲前一样，对着沈君姝骂野丫头了，可嬴玥此人，她想破了头皮也想不出原著里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角色出现。

        不过女主还是公主的时候就开始办善堂了，收养了很多孤儿，后来这些孤儿都成了女主忠实的拥趸连做善事都这么不诚心，算计孤儿的将来。

        崔倩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不像自己，把钱给下人拿去施粥修路，从来不自己露面，作秀博取他人好感，这才叫做好事不求回报呢！

        她打量着嬴玥束在两侧的发环，又看了眼垂在肩上的金色小铃铛，暗忖这小孩儿应该是那些背景板孤儿中的某一个吧，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大人物，不过既然能被沈君姝拉着给了个义妹的名头，那应该很讨她喜欢吧。

        崔倩厌恶沈君姝，自然看她做什么都不顺眼，不管有没有真凭实据，先在心里污蔑一通解解气再说。

        眼看着公主府门口的人流愈发拥挤，崔青山拉住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崔倩：“你与个孩子计较什么？”

        崔倩瞪大了眼：“现在连她的小跟班你都要讨好？”

        崔青山头疼：“只是叫你莫要浪费时间在无关的人身上！”

        “她哪里无关了，瞧她对沈君姝那亲近样儿，指不准”崔倩没了声音，心里却冒出一个歪点子来。

        见她看向嬴玥的目光里带上了算计，崔青山面上做着替不懂事的妹妹向嬴玥道歉的举动，实则心里对崔倩的躁怒满意极了。

        若是不推着崔倩对这小孩儿做出些什么坏事出来，那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接近已经对崔家人很是防备厌恶的沈君姝呢？

        倘若自己连跟她搭话都做不到，又怎么能让她知道自己和贪得无厌的崔家人根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从而喜欢上自己，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大计付出呢？

        虽然嫁过人，但她嫁的是野蛮又不懂风情的草原蛮汉，还是个老头子，想必从没享受到过少女心中搔动的青□□慕滋味吧？

        嬴玥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她下意思地想转身寻找沈君姝，又突然想起姐姐正在宅子里接待宗室和朝臣的内眷，今天她是主动要自己一个人出来观察客人们的。

        为了日后学着如何伪装成一个“人”而做准备。

        面对嬴玥直抒不愿再投胎为人的愿望，沈君姝并没有强硬地要求她走上自己认为更好的那条路，而只希望她能保护好自己，不受他人那看待“异类”的眼光伤害。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嬴玥张口就问。

        崔青山脸上的笑容有短暂的僵硬，崔倩却已经不耐烦至极：“小孩儿，瞎说什么呢！”

        嬴玥把目光转向她：“我记得你。”

        发霉破皮，今天还裹得像个蓬松鸡毛掸子的烂饺子。

        “既然记得”崔倩正要发狠。

        只见小姑娘朝着路过的一位女官打扮的宫女招招手：“姐姐，今儿来的好像就她一个白身吧，是不是见了我，得跪着？”

        那女官生得一副喜气和善模样，闻言看了眼崔氏兄妹，对着崔青山微微屈膝：“正是呢。”

        崔青山感觉有些不妙。

        崔倩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只感觉心头微微发寒，毕竟她眼里除了必须铲除的女主角，和让她感觉配了女主很可惜的男角色之外，其他人都只是背景板而已。

        下一秒。

        她就知道自己心头的寒意从何而来了。

        嬴玥回想了一下往日紫苏惩罚偷懒的宫人时的做派，矜持地点点头：“好，那就麻烦姐姐叫几个人来，看着她跪，跪满，额”她屈起五指，又一个个伸直，“跪满这个数吧，要是宴席开始了还没跪满，就让她结束以后接着跪。”

        “是，殿下。”这位女官也是宝明宫的老人了，只是常年的宫廷生活，让她脸上总挂着和善的笑颜。

        女官温温柔柔地叫来两个宫人，把崔倩压在地上，对面带惊怒的崔倩细声道：“崔姑娘，公主善心，只罚了您在这儿跪满四天呢，您好生跪着，奴婢等开宴了再来叫您过去。”

        一抬眼，看向没有为妹妹出头的崔青山：“将军是跟着在这儿呢，还是先到里头去，您放心，这儿有禁军巡视呢，万不会叫崔姑娘丢了去的。”

        膝盖叩上冰凉的地板，崔倩尖叫了声：“哥哥！”

        崔青山皱着眉，训斥：“早叫你收敛些自己的大小姐脾气，今日带你来就是为了向公主当面致歉的，感情你只是说得好，实际一点儿劝诫都没听进去是吗？！”

        他的斥责把崔倩砸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都懵了：“明明是你让我来，看宋”她眼里吓出了泪花，在崔青山冰冷的眼神里，瑟缩了一下。

        嬴玥又觉得有趣了。

        连她都能看出来，崔青山对崔倩只不过是利用，根本没有半点真情实意，怎么这人就如此死脑筋，一门心思地扒着崔青山呢？

        图他无情无义翻脸快？

        图他两面三刀不做人？

        还是图他衣冠禽兽伪君子？

        嬴玥还想继续埋汰，但这已经抵达她词汇量的上限了，只能遗憾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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