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自皇后离世之后，宝明宫就再也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而如今的热闹也并非是这座宫殿迎来了某些人心里所期冀的新主人，而是旧主唯一的子嗣在历经劫难后潇洒回归。

        满宫上下的白绢早已撤下，连带着沉积不散的郁气也因为公主的归来而慢慢消减了。

        宫门终于再次打开，来来往往的宫人脸上挂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笑容，而这其中并不包括菲梦。

        她是宝明宫里的二等宫女，若是皇后没有离世，公主没有被送去草原和亲的话，她本该是跟着公主去公主府里做事的，等到了年纪，或是自梳留在公主府当一辈子的女官，又或者得了主子的恩赏嫁人，成亲之后要么继续在公主府当掌事嬷嬷，要么干脆出府去过自己的日子。

        曾经菲梦也是这么期待过未来的生活的。

        然而

        容色温婉的女子与其他宫女一样梳着简单朴素的发髻，耳垂上挂着两粒银丁香。

        相较于其他面带喜色的宫人而言，菲梦的脸有些苍白，略微浮肿。

        今天不是她轮值的日子，于是便拿了针线坐在屋中，往一块帕子上头细细地绣上了石榴花的样子。

        “菲梦姐姐在吗？”

        菲梦抬头看去，见是一个小宫女正在自己门口探头：“玖儿，可是有什么事情？”

        玖儿见她在里头，便也不耽搁：“前头又有赏赐送来，清点的人手有些不足，紫苏姐姐叫我来请菲梦姐姐过去呢。”

        自从公主回宫，皇帝的赏赐就流水一样，一天三次地往宝明宫里头送，后宫众妃自然也不敢怠慢，争先恐后送来的表礼一个比一个贵重。

        玖儿说完就走了，菲梦放下手里绣了一半的帕子，盯着上头的石榴花，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手掌不由抚上自己的小腹，隐约还回想起那一阵一阵的抽痛。

        她很小的时候就入了宫，家中父母弟弟犹在，每个月都得分出一半的俸禄送去给家里，供弟弟读书，好歹将来有个出身，等自己到了出宫的年纪，也方便嫁个好人家。

        她一边想着家里的情况，一边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殿前。

        大殿里头摆满了箱子，女官和太监们正一件一件地清点，记录，造成册子好生保存。

        菲梦只感觉自己眼睛里全是珠光宝气的一片了，晃得她心慌意乱。

        “可算来了，菲梦，你跟我过来。”紫苏急匆匆地拉走了她。

        菲梦也不觉有异，跟着紫苏穿过忙碌的宫人们来到一所库房前，看着紫苏掏出钥匙打开库房大门：“要麻烦你在这边看一阵子了，莫叫人摸了进来。”

        “是。”菲梦屈膝行礼，再转身走向库房时，才察觉不对。

        这库房分明空空荡荡，连鬼影子都不见半个，怎么需要人看守呢？

        再一看这院子里，丝毫没有人迹菲梦心里咯噔一下，正要下意识地发问，就感觉自己后背传来一股推力。

        她猛地冲进库房，而身后迅速地响起来关门的声音。

        “咔——”

        外头的紫苏上了锁。

        “紫苏”菲梦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她扑到已然闭合的门上疯狂地拍着，叫喊声却卡在了嗓子里，比起骤然被关的疑惑愤怒，更深的是怀疑事情败露了的惧怕。

        是的。

        她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嬴玥从库房里头走出来，冷漠地看着女子拍击房门的手一下一下失去了力气。

        “果然是你呀”

        “什么人！！！”菲梦猛地哆嗦了一下，回过身，双腿骤然瘫软，“娘娘”

        为什么会是皇后？

        她不是已经死了

        明明是自己亲眼看着她把那盅药喝下去的，收敛遗容的时候，自己也在旁边的，她甚至还能记得碰到皇后尸身时那冰冷滑腻的触感皇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在停灵了七天之后，哪怕堆上了整个大周最好的香料，也已经能闻到叫人作呕的腥臭。

        而陵寝入口落下的石门，也曾让这个背主的女子彻底地安下了那颗惶恐不已的心脏。

        强烈的晕眩感袭击着菲梦的大脑，被锁死的库房里昏暗的光线让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娘娘”她脸色煞白，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涌着。

        变成了皇后模样的嬴玥朝她走了两步，站定，照着沈君姝教给自己的台子缓缓说道：“本宫从未想到，竟会是你背叛了本宫——菲梦，你七岁时便入了宝明宫，本宫怜你年幼，一开始就叫你领三等的俸禄，也不必去做粗使伙计，甚至允你跟着嬷嬷读书习字”

        谁能想到竟然养出了个白眼狼呢？

        嬴玥兀自为皇后愤愤不平起来。

        她仗着菲梦已经瘫倒地上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极其嫌恶地撇了一下嘴。

        继续用空洞诡异的嗓音质问：“本宫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要背叛本宫呢？”

        菲梦已经被吓破了胆，她瘫在地上，浑身不住地发颤：“娘娘奴婢也不想的啊，奴婢、奴婢是被他们逼迫了啊”

        “既然是受人逼迫，那为何不来找本宫替你做主呢？”

        牙齿不断地上下碰撞，菲梦不敢抬头——单单只是看见死人的脸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足够叫她害怕了——她把嘴唇咬破，视线却又不经意地落到“皇后”的裙摆。

        这一眼看去所见到的景象更是叫她呼吸骤停。

        没有脚！

        是鬼！

        皇后娘娘化作了厉鬼来找自己报仇了！！！

        她几乎快要被吓晕过去，可脑子一旦开始混沌起来，便又会被一股尖锐又冰冷的力量给生生刺醒。

        菲梦不停地哆嗦着：“他、他们奴婢他占了奴婢的身子啊”

        猛地一咬牙：“是大皇子！还有崔郡主！！！”

        痛恨之意浓烈得快要凝成实质了。

        嬴玥翻了个白眼：“他轻侮了你？”

        菲梦不答，而是开始啜泣起来。

        嬴玥回想了下沈君姝的吩咐：“你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应该很清楚，本宫是能给你做主，也能护得住你的。”

        “为何不来告诉本宫呢？”

        “为何不相信本宫呢？”

        “假如你是打算就此认命，本宫也能叫你去大皇子府上做个贵妾甚至侧妃；倘若你并不愿意跟了他，本宫也能叫他付出应付的代价，然后为你谋个更好的前程。”

        菲梦依旧只是哭着。

        为什么不愿意叫皇后知道呢？

        其实自己心里很清楚了

        皇子啊。

        皇帝的长子，崔太后也很爱护的孙子。

        未来帝位的有力竞争者对于自己这样的小宫女而言，无疑是最接近的一条通天路了，尤其是在皇后从来不向皇帝举荐宫人固宠的情况下而言，能给了皇子，怎么不比将来年纪到了，出宫去嫁个平平常常的“好人家”更叫她心动呢？

        皇长子年轻有力，皇帝也已经上了年纪，而皇后，是没有子嗣的。

        在这个世界，尤其是后宫里，没有子嗣的女人，能有什么好前途？

        菲梦从满心的恐惧里寻出了些许理智，她紧紧攥着双拳，现在脑子里头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何瞒骗过皇后的鬼魂。

        她一开始的确是落入了陷阱里，才被大皇子给轻侮了，但后来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这桩事后头所蕴藏的巨大机遇，于是便半推半就起来，直到她

        “奴婢奴婢不止被大皇子轻侮，还、还有了身子奴婢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也是读过女四书的，奴婢实在是怕极了，才、才不敢对其他人说的”她呜咽着，眼泪糊了满脸，眼睛也慢慢红肿起来。

        “奴婢也不想的，但是崔郡主说，我只是一个小小宫婢，失了贞洁，还有了身孕，依照宫规是要被活活杖毙的，而且，而且就算供出了是大皇子所为，他们也也有的是法子叫奴婢生不如死啊”

        一开始，她也是恨过的。

        若只是失贞，有皇后相护的话，自己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最多也只是被逐出宫门而已；奈何竟然一次就有了身孕，这下子，即便是皇后也保不住自己了。

        为了皇家的脸面，为了不混淆血脉，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即便大皇子愿意认下这个孩子，那自己也必然是要去他府上的，拒绝了他的命令，下场只会更为惨烈。

        左右都是死路。

        不如赌上一把。

        用皇后换自己将来的荣华富贵！

        “有了身孕必死无疑，那你不还可以把孩子打掉吗？”嬴玥换了个语气问她，“打了孩子，再叫皇后护着你，那姓崔的又能奈何得了你么？”

        菲梦猛地抬起头：“你不是皇后，你是谁？！”

        嬴玥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掐着菲梦的下巴抬起来，用冰凉的指尖在轻轻地划出痕迹：“不就是贪慕荣华，背叛旧主么，承认自己是个见利忘义是白眼狼就这么难啊，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说的那个孩子去哪里了，看你的模样，不像是给生下来了啊。”

        菲梦脸色苍白，嘴唇也被咬破了，正淌着血，她疑心眼前的“皇后”是有人假扮来诈自己交代，但下颌上那冰冷的温度以及“皇后”悬空的身体又提醒着她——这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活人！

        “流掉了。”

        她痛苦地闭眼。

        皇后离世，紫苏强硬地闭宫，上下宫人只能进，不能出，于是她也就不能顺利脱身。

        还想借着肚子里的孩子为自己谋个好前程的菲梦当然是舍不得打掉的，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身孕，却不想还是在某天深夜里，无声无息地流掉了。

        促成她背叛旧主的筹码，她对未来的指望，全都没了。

        “原来如此。”嬴玥点点头，飘身向后，“姐姐，该怎么处置她？”

        沈君姝冷着脸走出来，她看菲梦的眼神像是再看一滩烂泥：“先留着性命当饵，钓一钓她们。”

        虽然早对这结果有了预料，但沈君姝还是忍不住叹息。

        在那段记忆里，菲梦同样是背叛了自己的，不过没现实里这么早，她同样是与大皇子搭上了线，还怀上了对方的孩子，意图母凭子贵，等大皇子登基后到他后宫里去做娘娘。

        然后大皇子便被沈君姝杀了。

        菲梦就带着腹中的孩子被崔太后藏了起来，但最后还是被沈君姝找到，一碗堕胎药下去，母子俱亡。

        “公主只是一个女子，本就不该觊觎权柄。”

        “如我这般嫁人生子才是正道！”

        “大殿下能给我孩子，给我尊荣，公主您难道能给吗？”

        “我的孩子我要当太后”

        记忆里满身染血奄奄一息的女子逐渐跟瘫坐在地上一脸灰败的菲梦对应上了。

        沈君姝目色愈发冷凝：“能预知未来，真是好啊。”

        只凭着这一点，一群碌碌的小人，就轻而易举的夺走了她母亲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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