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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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周睦十一年,知裕皇帝出巡边关,林札楠也被带上。
一写三年的小笺停了,换成了隔两个月才传回来一封的家书。
我与林札楠的对话,停留在那年他说的好好长大。
什么样才是好好长大呢?
我这样几年如一日,同宋忱习字念书,待在府中的日子算不算好好长大呢?
林札楠那样年纪轻轻就伴驾随行,快马驰骋,算不算好好长大呢?
我收到第一封家书时,夙京的梅花已经开始落了。
许是边关写字诸多不便,林札楠的字看起来乱了一点,他说边关苦寒,冬日更甚,但他觉得自由;他又说见诸多乱象,竟不知夙京与边关哪里更吊胆提心;他还写,边关的将士们闲下来会说起家乡的亲人,他第一次听时想到的是我。
我那时还不知道男人天生会说漂亮话,藏在被子里看时羞红了脸,宋忱把我翻出来时还以为是憋出了毛病。
但与我不同,父亲他们看林札楠的家书时愁眉不展,我后来偷偷看过,是边关风物与自身状况,并不知愁从何来。
周睦十二年春,巡查快结束时,边关突然起了一次动乱。
京中能听到的版本,是北蛮听闻了知裕皇帝在边关的消息,趁着开春互市混进了城里,准备悄悄动手的时候被守城将士发现,大闹了一场。知裕皇帝安。
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而又恰逢往时林札楠寄家书的日子,家中一直没有收到信,所有人都惴惴不安。
半个月之后,林札楠时隔三年第一次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竖着出去的人,躺在轿子里回来了。
十二
林札楠醒来的时候,我眼睛边上还是红的,他似乎知道为什么,伸了手想摸摸我的头,我又心疼又生气,把不安分的手塞回了被子里,林札楠也不恼,在被子里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还是很暖和,甚至因为受了伤,比以往更热,我被暖意一激,眼泪又往下掉,“你是不是傻呀,皇帝身边那么多侍卫太监,怎么就轮到你冲上去了呢?”
林札楠握着我的手细细磋磨,只是安慰我,让我别哭。
但是怎么可能不哭,林札楠进府的时候是穆亘亲自送来的,进门先给林弗行了个大礼,林弗吓了一跳,连称惶恐,看到林札楠时脸都白了,敢怒又不敢言,把人接过来也没管穆亘是怎么走的,生平第一次耍了威风。我闻讯过来时穆亘还站在林府门口,于是停下来问了缘由。
穆亘不会功夫,身体也虚,没有跟着去边关,消息都是知裕皇帝身边的人递过来的。说是北蛮作乱不假,但北蛮是如何得的消息,又是怎么从春市混进来的,这其中有朝中的势力。我听得无聊,说这跟林札楠又有什么关系?
穆亘这才干巴巴地开口,北蛮人闹到了御前,当时林札楠在和知裕皇帝下棋,帮知裕皇帝挡了一击,得好生将养一段时间。
我差点没有站住,没管什么规矩礼仪,一字一句问穆亘,“你把话说清楚,伤了哪里,有什么事,以后会不会有影响?”
穆亘摇头,“伤的是肺腑,北蛮刀是弯刀,自右边第四根肋骨入,还差一点点就伤到了心脏。至于有什么事,这些都说不准,先好好养着吧。”
我还想说什么,穆亘又道,“闻姑娘,林潜此番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但他小小年纪露了太多锋芒,也得为往后打算才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林札楠受了这样的伤还有可能是福,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露了许多锋芒,我只知道林札楠从襁褓养到十三岁,从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十三
林札楠伤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地走上一段。
知裕皇帝那个破入宫伴读竟还未撤下,只是准了住在家里。我心想每天折腾来折腾去,还不如留在宫里,知裕皇帝真是个烦人精。
林札楠没什么意见。其实我也只敢心里骂骂,毕竟那是皇帝。
又过了一个月,林札楠精神好了很多,除开入宫伴读,每日还会抽时间出来陪我读书。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还有不喜欢林札楠的地方。
从前那个先生一是看出来我在两家都很受宠爱,二也是实在觉得我朽木不可雕,讲书和批改的时候都很松懈,我含含混混地念完了四书五经,于是再没有正经听过课,反倒是宋忱,很得先生喜爱,上来上去我倒成了陪衬的那个。
林札楠第一次见宋忱时吓了一跳,虽然知道宋忱事情的原委,但纸上写的和亲眼见的终究有别。因怕宋忱之事还有变故,这些年宋忱很少出门,尤其没去过林府,这也是宋忱这几年认识的第一个生人。
宋忱给林札楠见礼,说多谢当年相救,林札楠却说是宋忱命好,遇上我这种没有什么心眼又很肯听信别人的人。
我白了林札楠一眼,然后开始每日例行的鬼画符。
念书背书也就罢了,我这笔字实在是不能看,学堂里十岁的小孩,没有一个比我差的。
我很痛苦,先生也很痛苦,还要强行安慰我,只要练得多,一定会有改善。于是我每天坚持用这笔字折磨我和宋忱,眼下看来还要再多一个林札楠。
林札楠确实是没想到我这几年于字一途没有半点长进,眼角抽了抽,直接就想上手握着我教,宋忱在旁边咳嗽了声,林札楠才尴尬停了手。
我说算了算了,有的东西就是看命的,我写不好字是我没努力吗?那只能说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不知为什么,宋忱与林札楠听完都没说话,林札楠当场写了几张帖子,说让我换这个临,比我现在用的要好写一点,我分不出什么好写什么不好写,又怕写得不好惹他生气,于是收了起来,捡了本书开始读。
十四
父亲与林弗越发喜欢背着母亲和林夫人喝酒,我对此很不解,一则母亲和林夫人并不是不准他们喝,二来这两位在我的认知里也没有那么爱喝酒,大约这就是人到中年的乐趣,我还没到这个境界。
那天母亲和林夫人约了在我家打络子,林夫人刚到就拍了拍脑袋,说有脉丝线忘了拿,我正好没事,溜溜达达走到了对面,赶得太寸,林弗与我父亲就在林夫人院子里喝酒,且此时已经有些醺醺然,不光没察觉到我走进院子,说的话也不对起来。
我父亲道,知裕帝真不是个好东西。
林弗应和,确实。
我父亲又道,狗娘养的。
林弗说不啊,知裕帝小时候就是宫人带大的,娘很早就死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就差没上前去捂两人的嘴,但林弗却在此时说,是我们对不起札楠。
这话把我定住,我看着父亲摇头,一脸懊悔的样子,他说,“知裕帝把他架在现在这个位置上,说重视吧,除了穆亘,还没有人能在他身边待那么久,说不重视吧,到现在一不准他参加科考,二也没见提携仕途,真打算让他伴读一辈子吗?”
我可以一直在府里荒唐度日,可林札楠此生却不可能靠荫蔽过活,何况林弗的荫蔽近乎没有。知裕皇帝留林札楠在身边,看上去像是要提携,三年了却连一官半职也未给过,他又是图什么呢?
林弗叹气,“真要是庸庸碌碌一辈子也就罢了,我是怕知裕帝异想天开惯了,给的提携太大,札楠受不起。”
父亲看林弗一眼,接了句我没听懂的话,“知裕帝这么想无所谓,札楠若也这么想,那才真是……”
父亲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林弗喝得迷迷蒙蒙的双眼终于看到院门边站着的我,一杯酒塞到了我父亲的嘴边,硬是把话塞了回去。我父亲被塞得着恼,一转头看到了我,又想起刚刚说的话,福至心灵地一栽头趴在了桌子上,林弗见状,摇头晃脑了两下,也趴了下去。
我一时语塞,翻了个白眼进房间拿丝线去了。
十五
我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不愿意说的话死活都不会说,问也不会有结果。
但我确实想知道,所谓更大的提携是什么,林札楠若肖想了这更大的提携又会怎样。
我还没有想出结果时,京中忽然出了桩怪事。
城南有名的闹市里,一个疯癫的乞儿突然身着龙袍长奔于市,直呼“天道崩,吾主换”。满街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京兆尹的人前所未有地迅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把人抓进了牢里。
知裕帝皇位来得心酸,先帝实在是所有儿女死得干净,只剩了他一人,捡漏似的才坐上了皇位。这话听着当然不可思议,国境内有关知裕皇帝坐上皇位的原因有着诸多猜测,最多的便是猜测这位生母出身卑下、自幼不受重视的非嫡非长皇子其实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先帝的子嗣都是死在知裕帝手下,知裕帝登基之初也有以此为名谋逆者,但不成气候,剿灭都没费什么力气。
京中有这样的乱子,多半是有人有意想拿皇位做文章,但京兆尹一查就傻眼,这乞儿是货真价实的乞儿,疯了二十多年,比知裕帝治下都久,这一点南市经营久的商户都可作证;龙袍竟也是真的龙袍,请了宫里的老人来掌的眼,料子和针线手艺同现在的一分不差。
这两件事一报,就不是“想”做文章了,而是文章都不知道做了多少了。
知裕皇帝接了折子,听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穆亘和林札楠叫到了承文殿,谈到当天酉时才把人放出来。
林札楠回来只是摇头,说朝中要有大动静了。
朝堂上没有什么动静,但宫中听闻风声鹤唳,织染院的人一批接着一批被带走,回来的零星,而后又牵扯到其他院造的人,人人自危,唯恐自己醒来眼前便是金吾卫。
宫中的人洗过一遍后,宗室贵族中开始有人失踪,起初是如林弗般的小门小户,后来声势渐大,招摇如慈郡王之流府中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却也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个月后,知裕皇帝下旨,昭亲王谋逆,证据确凿,即刻令满门下狱,着大理寺主审,刑部协理,一应便宜行事即可。
果真如林札楠所说,满朝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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