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谷燕燕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当初她差点被谢词吞食，却误打误撞窥探到他儿时的回忆差不多。

        这一次，她离得更近了，像是梦境中的视角，她漂浮在空中，将一切收之眼底。

        她看到了虚绝岭，那棵巨大的红枫树下，谢青穹青衫独立，发冠碎裂在地，长发散落在身后。与他相对而立的少年裴环，金尊玉贵的公子立于千军万马之前，手握长剑，衣衫整洁，和前方形单影只的谢青穹形成鲜明对比。

        “我没有害人……环儿……你信我……”他神情焦急，眼里带着和他身份不相符的恐惧，望着裴环，好像所有的希望都只在他的回答当中。

        裴环微微垂着眼眸，手中的剑迟迟没有举起来，他身后的人倒是扬声道：“裴山主，谢青穹已经堕魔了，他的话万万信不得！”

        “谢青穹，你放出飨妖镜里的万妖便已是罪大恶极，怎么还敢说出自己从未害过人这种话，到现在你仍不悔改，枉我们曾经尊你为仙首！”

        “裴山主，这里魔气四溢，再不动手，等他那些拥趸赶来便难办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裴环眉头皱起来，似出现了一丝动摇。谢青穹看着他的表情，手指轻颤，道：“我没有……即便堕魔，我也可以控制住自己，我绝不会为祸苍生……环儿……”他的话还没说完，万千箭矢破空而来。

        她很快意识到，这是谢青穹被射杀封印那一天。

        谢青穹荡开箭矢，脸上出现了一瞬的怔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彻底踩碎了地上的玉冠。他低头看了一眼，再抬起头时，目光深深看向那不语的少年。

        良久，他握成拳的手指缓缓松开，仰起头颅，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七把利剑破空而来，刺入他的身体，将他钉入身后的巨木。

        林间中弥漫起浓重的雾气，谷燕燕没有动，等视野清明后，她看到了漫天的白雪。

        厚厚的积雪能埋到人的膝盖，谢青穹背着一个人，央措和谢词跟在他的身旁，在他们的前方，一座巨大的红色城门彷如天地间的巨人，静静注视雪地里来访的客人。

        说是客人可能不准确，因为当他们走近些许，城墙上的士兵便瞬间变了脸色，如临大敌，高呼起来。谢青穹似也意识到什么，加快了脚步，但是他疾走几步就要踉跄好几下，摔在雪地上，又急匆匆爬起来，等三人跌跌撞撞赶到城门前时，大门已经被紧紧关闭。

        “我们是固国公主的师父师兄，有事求见公主殿下，请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城楼上的人岿然不动，连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他们。

        “听到了吗，快开门，我们要见固国公主！”

        不论央措和谢词如何唤，皇城大门始终紧闭。央措拔出剑，却被谢词一把按住。

        “这里有龙气护佑，你御剑而上也会被龙气所伤，进不去的。”

        央措怔然无语，谢青穹却好像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走上前，开始以掌叩门。

        雪停了又落，白天到黑夜，直至三人双手变得青紫红肿，城门始终紧闭，此时，有人似是不忍，在城楼上回道：“青穹真人，陛下已经昭告天下，公主殿下与青穹真人断绝师徒关系，不再是雾破山的人了，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央措愣了一瞬，脸色涨红，上前道：“不可能，师妹不可能答应，你让我们进去，我要见我师妹！”

        城楼上的人沉默许久，又道：“公主殿下如果想见你们，就不会命我们紧守城门了。”

        央措像是被抽去魂魄，呆立在雪地上，嘴角颤动想要反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时，谢词好像察觉到什么，转身看了一眼谢青穹背上的人，蓦地愣住，半晌，颤声道：“大师兄……好像没有气息了……”

        接下来的画面像是被虚化的镜头，皑皑白雪占据了谷燕燕的视线。

        视野再次清晰，是阴暗潮湿的森林里，央措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不断躲避谢青穹的查看。他站在央措身后，像是无措的孩童，双手无处安放，却又不敢远离寸步。

        央措痛到极致，嘶吼着：“滚开……滚开！”

        又会满是恐惧的叫：“师父不要过来……不要看我……求你不要看现在的我……”

        谢青穹害怕惊扰到他，退开半步，央措猛然回过身来，脸上多出的一双眼睛满是猩红地盯着他。

        “师父别走……别丢下我！我不想变成妖怪，我是人啊……”他伸出手向他最信任的求救，结局是什么早已没有所谓，他只想摆脱当前的痛苦，“我好疼……师父我好疼……你帮帮我，你不是师父吗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你帮我啊师父——”

        视线变得模糊，但是在那白雾涌起前，谷燕燕看到了上前一步的谢青穹。

        他终究还是握住了央措的手。

        画面变换，一切又清晰起来。谷燕燕看到了一条青山古道。不远处，刚除掉妖魔的修士少年们正在瓜分战利品。灰衣少年站在不起眼的角落，手里捧着一只妖兽角，无措得像是误闯入此处的凡人。

        过了很久，终于有人注意到他。

        “你手里拿的是蜚的角吗，刚才一剑刺入它心脏的是不是就是你？你好厉害啊！”

        少年们七嘴八舌，彼时的谢青穹大概还没有养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被人围住，便会不好意思，眼神闪躲，耳廓泛红，只知道摇头。

        “你是哪个门派的？”

        “你师父是谁？”

        “无名无派，也没有师父？那就是你一个人修炼咯？”

        “既然这样，不如把你的蜚角给我吧，我用我手里蜚骨跟你换。反正你没有师门，就不会有一堆师兄弟围着你非要跟你比个高低，你拿什么回去都无所谓啊。”

        “给我吧给我吧，我师父说了，这次我要是能拿回蜚角，就奖励我一把新的剑！”

        “还是给我吧，我明年就要下山了，得靠这个取媳妇儿呢。”

        少年们说笑起来，有人干脆伸手过来拿走了他手上的东西，擅自塞了一根骨头给他。谢青穹默然而无措的看着这一切，嘴巴微微张了张，又闭上，默默垂下头。

        此时有人欢喜高呼：“我师兄来接我了！”

        “我师父也传信让我回去了。”

        “走吧走吧，不回家的都上我那儿喝酒呀。”

        少年们一哄而散，御剑的御剑，上马的上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很快便只留下谢青穹一人。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捡起靠在树上的木剑，路过山道时，还顺手打了一些柴，用木剑挑在肩上，迎着落日缓缓朝山下走去。

        画面轮换，岁月再次往前。

        穿着破烂的孩童手里捧着个荷叶包，小跑着穿过她的身侧，鱼儿一样溜进她身后的屋子。但是很快，他又被扔了出来，小小的身子摔在地上，本就快要成绺的头发落在水坑里，他一骨碌爬起来，湿发就贴上瘦到凹陷的脸颊。

        那个和他一起被扔出来的荷叶包就在他脚边，里面黑黢黢的不知是什么动物被烤焦后的尸体，谷燕燕猜测是老鼠，总之卖相不好，此时更沾染了泥土，肮脏不堪。即便这样，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仍弯下腰，想要把它捡回来，把他扔出来的男人就站在门口破口大骂：“又是你这个小叫花子，天天往别人家里窜，再让我看到，我就再打断你的腿！”

        有围观的人劝道：“你这房子都空了十多年了，反正也没人住，破破烂烂的就剩个顶，刚好给这些小叫花避避雨挡挡风嘛。”

        “谁说没人住，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把这块地卖了。再说了，你这么好心你怎么不请他去你家里住，闻闻他身上那味儿，说不定还能给你家招两只老鼠，添点儿口粮呢！”

        众人吵了几句嘴，再回过神时，街边的小男孩早已经不在。

        须臾，天上下起毛毛细雨，人们便各自打道回府，长街很快没了人影。

        谷燕燕转过长街，果不其然看到屋檐下，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男孩儿。他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嚼着那块黑黢黢的食物，吃到一半渴了，便伸出手去接屋檐外的雨水来喝，喝完了，就缩回屋檐下，继续嚼着那块干巴巴的东西。

        他的眼睛里没有波澜，没有情绪，甚至没有关乎生死的欲望，他好像……

        只是这世间不小心多出来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如果就这么消失了，也完全没有关系。

        他很可怜，或许应该摸摸他的头，抱抱他，说上那么几句安慰的话，让他不要害怕。

        但是谷燕燕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良久，一只瘸腿的小狗跑进了屋檐，和他缩在一块儿，尾巴蜷在身前，漆黑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食物，轻声呜咽。

        他低头看着小狗，脸上似乎划过一丝犹豫，半晌，他将手里的食物分成两半，其中一半放在小狗的面前，见到小狗害怕地后退，还小心翼翼往前推了推。小狗用鼻子嗅了嗅，犹豫着上前舔舐，看到小狗吃起东西来，他松了口气，却也不敢惊扰那小小的生命，只是继续仰头打量屋檐外的雨，眼中终于多了一丝生气。

        谷燕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谢青穹，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总是沉郁的、危险的、冷漠的，像是一截落在半山腰的枯木，生命已经走到结局，看不到任何逢春的希望，还随时可能彻底滚落到谷底，完全没有挣扎的意义。

        可曾经的谢青穹一直在努力抓住哪怕微小若游丝的光明，直至他成长为一个太阳般的人，短暂的闪耀于世，成为人们口中的传说。

        虽然现在，那个太阳已经陨落。

        ——你们永远都只想要那个温柔的谢青穹，他其他的模样，你们便厌恶了吗？

        看着面前的人，她突然听懂了谢青穹在峡谷下对李沅说的话。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如今的他，已经在黑暗里行走太久，光明于他，或许都已变得刺眼，他已经变得无药可救了。

        白雾再次笼罩住谷燕燕的视线，她转过身，将那副画面抛在脑后。

        “喂。”黑暗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轻唤了一声，而她也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

        古临渡是一座小镇，曾经大概是个渡口，因为妖魔侵袭，早已变得荒芜破败，又因为资源匮乏，连妖魔也不屑光顾。谷燕燕再次睁开眼，便发现自己成了小镇里的傻二妞。

        没有家人，也不知来处，其貌不扬，吃着百家饭长大，犯病时疯疯癫癫惹人嫌，正常时也只晓得坐在渡口发呆。在一次发呆的时候，傻二妞不小心失足落了水，等被人们发现救起来的时候，壳子里便已经换了一个人。

        谷燕燕打量着水里的倒影，自我肯定：很好，又完成了借尸还魂体验。

        接着，她又看向手腕上的粉色水晶。很好，只剩一颗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重生在自己的壳子里，但只要能活着，哪怕当整了个容呢。不过这样有一点比较麻烦，那就是失去鲜血的维系后，谢青穹无法和她共感了。以前也就算了，她那时巴不得不要和谢青穹有什么联系，可现在她必须尽快回到谢青穹身边去才行。

        古临渡虽然曾经是个渡口，但是早已没有船只往来，还留在这里的人也不过是一些老人家，因为重土难迁，打算留在故土自生自灭。谷燕燕尝试着问过这里离上京有多远，老人们抽着烟枪，看她的眼神像是看弱智。

        谷燕燕又问关于青穹大魔头的事情，老人们扯着嗓门问：“青什么穹？”

        谷燕燕只好问他们由没有听过雾破山，这下老人们来劲了，拍着大腿，给她讲了半个时辰的太阴山灾变。

        谷燕燕后来便不问了，她打算自己找一艘船，离开古临渡，但是就这么等了好几天，没有任何行人路过这个地方，别说人了，连妖怪都没有一个。

        直到谷燕燕醒来的第三天。这天，谷燕燕正在准备远行的衣服和食物，忽然便听到了门外传来嘈杂的声响，开门一看，是一队仙门修士，有男有女，女的居多，这些人路过讨水喝，一边喝，一边聊着天。

        从他们的聊天中，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那个被世人视作灾祸的人似乎彻底堕落，他不再躲藏，甚至抛弃了人的形态，化作怪物之身，以京城为中心，开始吞噬周边的一切。

        而随着他的堕落，先前人魔制衡的状态被打破，各方的妖魔开始蠢蠢欲动，以中州为首，仙门和魔道的战火越演越烈，逐渐往四处蔓延。反倒是之前妖魔横行的西洲一带，这次展现出意外的平静，成为百姓的逃难之地。

        剩下的仙门之中，以雾破山为首，正竭力将谢青穹困在上京之中，并寻找机会杀掉他。不过按照如今的局势看，上京结界也已经岌岌可危，故而，一些仙门自发组织到上京援助雾破山，例如谷燕燕遇到的这个清风门。

        谷燕燕静静听着他们聊天，又盯着他们扛着的灭魔大旗看了半晌，等对方吃饱喝足了，方才上前打招呼。

        “诸位，上京除魔算我一个行不行？”


　　https://www.msvvu.cc/62581/62581798/10673593.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msvvu.cc。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m.msvv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