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邕都郊外，灵观寺。

        时值初秋午后，隐于深山中的寺庙颇显遗世幽静，天气渐凉，寺庙内外洒扫的小僧们都换上了厚衫。

        寺东边的一处禅房，有苍老的叹息声悠悠传出。

        “尹施主这脉象……”话语未尽，包含在其中的惋惜之意却很清楚了。

        “还是老样子吗？”

        女子的声音温婉如山涧流水，即使谈论的是自己的身体，她的语气也并未透出太多悲切。

        “明檀大师，无妨的，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您就实话与我说吧。”

        “哎，施主的脉象虽略有平稳，但却依然不实，虚浮细弱，可见开年后吃的药并无太大成效，眼下，也该换个方子调理了。”

        女子听后，似稍有一怔。

        没过多久，温和的声音继续说：“好，我明白了，那就有劳大师了。”

        “不必客气。”

        房内随即响起细微的笔墨沙沙声。

        “这帖药药性并不强，一日要喝两次，尹施主若仍觉不适，记得命人即刻来寺中告知老衲……还有，近来天气越发寒凉，施主体弱，更要注意御寒，免得风邪入体，酿成了大症。”

        “多谢大师，我都记下了。”

        -

        飘渺的击钟声荡漾在山林间。

        不多时，禅房的木门板被“嘎吱”推开。

        一道穿着素色毛领披风的女子身影缓缓地从房中走出。

        这是个二八年纪的姑娘，身形非常纤柔，皮肤雪似的白，就连唇瓣也因为长时间的病弱而失了一层血色。

        但即便是通身的病态，也丝毫折损不了她的美貌。

        莹莹的两湾秋水瞳，翘鼻、樱唇、鹅蛋脸，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让人见之忘俗，忍不住就想起了新夏的嫩莲、初春的柳枝。

        檐上日头西斜，已经快要到申时。

        尹思畔吐了口气，把手上的药方叠好放入袖中，又回头细心地掩实了禅房门，这才往院外走去。

        侍女红杏就候在院门边，见她出来，忙不迭迎上前。

        “怎么样，小姐？明檀大师是怎么说的？有没有比上个月要好一些？”

        “同以往没什么差别，不过，大师说，我喝的药该换个方子了。”

        见小侍女有些哀愁的神色，尹思畔笑了笑，宽慰道：“做什么这副表情？我曾经在这寺里住了五年，有明檀大师日日照料，这副身子也才将将好转了一点儿。如今回了京，身子没有越来越差，就已经是最大的福气了。”

        “呸呸，小姐休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红杏扶住她的手，急道，“明檀大师是咱们大邕数一数二的圣手，有他帮忙调理，小姐的身子迟早有一日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

        “希望如你所言吧。”

        只是话虽这么说，整个大邕都城中又有何人不知，丞相府尹家二小姐天生患有弱症？

        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若要根治，只怕太难太难。

        -

        主仆两个一路沉默无言。

        出寺门，将要下山时，忽然，尹思畔的脚步顿了顿。

        “小姐，怎么了？”

        “我想去那边，求一支签。”

        红杏随着身旁之人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不远外的枣树底下，一灰袍小僧正没精打采地站着。而他的面前，则是一张简易的方桌，桌前立了块木牌，牌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大字——

        “姻缘”。

        算算日子，今日是初八，恰好到灵观寺的小师父免费解签的日子了。

        不过灵观寺在邕都郊外，路远山高，富贵人家不在乎那么一银半两的、寻常人家又没时间来回跑，故而这一日，寺里的香客并没有暴增，还是一如既的往稀稀拉拉。

        如若现在过去，连队都不用排，便能听到最详尽的签文解释。

        但令红杏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她家小姐居然有了世俗的欲望！

        要知道，因为体弱的缘故，她家小姐的性子非常地与世无争，旁人不管是称赞、还是嘲讽，她都只会好脾气地回以一笑；甚至连寻常女儿家该有的情思绮念，在她家小姐身上，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踪影。

        就连红杏一个贴身婢女，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怀疑，她家小姐说不定哪一天就绞了发，上山做姑子去了。

        而今，她家小姐居然主动要去求姻缘签，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那快、快，咱们快过去吧！”

        尹思畔被红杏热切地搀着来到木桌前，桌后的灰袍小僧从游魂的状态回过神，躬身朝她们道了句法号。

        “两位施主，可是要求签？”

        红杏连连摇头，缩到了后方去：“不，是我家小姐要求。”

        小僧淡笑，抬手把签筒递给了前方的尹思畔。

        “多谢小师父。”

        秋日的山间比城池中要更加凉些，也不知是不是早晨衣裳没添够的缘故，只在这露天地里站了一小会儿，尹思畔便已经感觉手心微微地发寒了。

        她这副病躯，本不适宜在外头多待，只是心有他念，不试一试，总是留有遗憾。

        尹思畔缓缓地敛下了眼睑。

        一时间，只能听见签筒摇动的唰唰声。

        蓦然，一支竹签“啪嗒”坠地。

        尹思畔睁眼，正要弯身去捡，忽感头上的枝叶如雨浇般颤抖了两下。

        枯败的黄叶蝶翼一般翩翩飘落，其中几片叶子，还覆盖到了落地的竹签之上，把签身上的文字都尽数遮掩了去。

        她仰头往上瞧。

        茂盛的枝叶缝隙间，露出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她的视线不期然撞上。

        树上藏了个少年。

        少年的身量高挑，穿了身褚红窄袖的袍子，袍带软甲，赫然一副武人装。

        这是一袭穿在寻常人身上过于嚣张艳丽的颜色，却被他轻易地驾驭住，更衬得那张俊秀的面庞熠熠生辉，连飘扬的发丝间都流淌着一股子意气风发。

        他生了一双锐利清澈的眼，瞳色稍浅、眼尾上挑，不笑时也自带三分傲气。

        而这双带傲的凤眼，此刻就直直地注视着她。

        尹思畔目中滑过一丝惊怔，心跳一促，一瞬间忘了说话。

        她认得这个少年。

        大邕最年轻有为的小将军，文昌侯府三公子，宋提。

        ——也是她此次求签的本意。

        签文没看到，求签的缘由却先一步露了脸。

        老天仿佛在作弊，竟提前听去了她的心声。

        -

        枣树枝桠间。

        宋提也有点懵。

        树下的少女望着他，不说话，怪尴尬的。

        今日难得休假，他被爹娘捏住命运的后脖颈，上灵观寺来求平安符。

        但他堂堂宁远将军，哪里是个能拘得住的？寻了机会便果断开溜，左看右看都没找到合适的、不会被人发现的躲懒地，索性爬上了树。

        等他一觉醒来，肚子却有些饿了。

        正好树上结了果子，他就起身去摘，闹了一点动静，就叫树下的人发现了。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宋小将军活了十八年，前十五年在校场练武，后三年在塞北对敌，和姑娘家打交道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他摸不准树下少女的意思，于是略一思考，索性朝她伸出手里刚摘的、还没来得及尝一口的枣子。

        “这酸枣儿，你也想要吗？”

        -

        少年音清清朗朗，拨人心弦。

        尹思畔回过神，连忙收了目光，行了个礼。

        “这位公子，我并不是想要你的枣子，只是见到树上有人……有些惊讶。这棵树这么高，很危险的，你还是快下来吧。”

        树上的人闻言，愣了愣，忽而从喉中滚出一声略含讥诮的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话她的“惊讶”，还是在笑话她所觉得的“危险”。

        ……也对。

        堂堂宁远将军，杀敌对阵都不在话下，又何惧这区区几尺高度的老树呢？

        尹思畔心想，他像雄鹰，像烈日，骄傲肆意地瞰俯着大地的一切，京内如她一般，无时无刻不遵循着压抑又繁琐的森规旧矩的世家贵族们，在他眼里，大约都只如同一笼笼被磨平了利爪的鸟雀吧。

        二人相对无话。

        倏地，一道清脆稚嫩的童音遥遥传来，打破了一隅的沉寂——“祖父，祖父快看，小叔父在那棵树上！”

        头顶的树叶随之又“哗啦”颤抖了一下。

        尹思畔转身看去，远处并立的祖孙两人，不是文昌侯府的侯爷和小世子，又是谁？

        文昌侯年近半百，精神矍铄，生了些褶子的面庞，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候的英俊风采。他的神情冷石一般严肃，顺着手边孙儿的话，朝枣树的方向眺望而来。

        头顶的树叶抖动得更厉害了。

        莫名有点像与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对峙时，抖着毛炸起来的猫儿。

        尹思畔被自己脑中不合时宜的比喻逗得微微失笑。

        “你个孽障……还不过来！”

        不远外的高喝声中气十足，惊心震耳。

        几乎是在下一刻，宋提便利落地从枣树上跳了下地。

        落地后，他脚步微顿，擦过树下女孩的肩，蔫头耷脑地向他爹的方向走了过去。

        父子两个面对面。

        文昌侯怒发冲冠，但也顾忌此处乃是佛门净地，嘴唇张合，用一种远处难以辨清的音量数落着面前高了他半个头的少年。

        少年耷着眼皮，身姿懒懒散散地，修长匀停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着两颗从树上摘来的果子，显然很不专心。

        文昌侯更是气煞，震声说了句什么。

        宋小将军眼皮一掀，身子站直了些，抿着唇，不情不愿地把手中两颗枣儿递了出去。

        文昌侯抓起枣子，一边训，一边将两颗枣子“啪啪”掷到了他的胸前、腰间。

        换来少年一副不痛不痒的神色。

        待一肚子的气终于消了，文昌侯方一撂广袖，背过手，往寺里走。

        宋提舒了口气，低头看向那最先发现他的男童。

        男童咯咯笑，朝他做了个鬼脸。

        宋小将军也不客气，松松地曲起手指，往男童脑门一弹。

        但看得出来力道并不重，男童连脸色都没变，很快张开小短臂，向他索抱。

        少年便弯身把小男孩抱了起来，掂了掂，跟在文昌侯身后一道进了寺门。

        -

        远处的人影消失不见。

        尹思畔收回目光，垂眸望向脚边的物什。

        那是方才从签筒中掉出来的、已被冷落多时的竹签。

        她蹲身，伸手，轻轻地拂去了竹签上覆盖的枯叶。签身上的文字也随这动作慢慢地露出了全貌。

        一直旁观的红杏见状，按耐不住凑上前。

        “小姐，签上写的什么？”

        她探头一瞧，见包浆的竹面上，只简简单单刻了四个字：

        「得其所哉」。

        “阿弥陀佛。”

        灰袍小僧笑道：“此乃上上大吉之签，施主所愿，必能得偿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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