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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九重宫阙(中)


两人很快就来到“春灯会”,此处已是人头攒动,喧哗鼎沸。众人成群结队围在无数高悬的花灯之下,魏谦凑上一看才发现,原来这春灯会不只是赏花灯,更是猜灯谜的集会。
  两人近处,正好有侍女换上了一盏桃花灯,然后从灯里取出一张纸条来,念道:
  “听时有,看时无;哭时有,笑时无;古时有……”
  魏谦心想这个简单,还不等侍女念完谜面,赶忙抢答道:“我猜是个‘口’字。”
  侍女一愣,继而笑着福了一礼,上前将桃花灯递给魏谦,嫣然笑道:“恭喜这位公子射中了。”
  魏谦对这花灯却没什么兴趣,转手便送给了赵崇明,这时一旁又有侍女送上了一碗米果来。
  所谓米果,就是后来的汤圆,魏谦在族里的时候就吃过,觉得实在是寡淡。
  赵崇明一手提着花灯,自是不好吃汤圆的,魏谦索性持着调羹,旁若无人地喂起小胖子来。见小胖子吃得眉开眼笑的样子,魏谦觉得这可比汤圆要甜多了。
  魏谦又接连猜了好几个灯谜,每次都会有侍女送上米果或是槟榔之类的小食。槟榔这玩意魏谦自然是敬谢不敏的,他可不敢让小胖子碰这玩意,可没过多久,依旧是把小胖子喂得打起了饱嗝。
  魏谦左顾右盼,始终没见着什么莲花灯,就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于是借机拦住了一位侍女问道:“这位姐姐,我听人说这儿有九品莲花灯,怎么左右都没看见。”
  那侍女矮身福了一礼,然后打量了魏谦二人两眼,便领着二人往后边走去了。
  原来这春灯会的后边别有天地,是一处庭院。三人沿廊而行,一路假山园林,烛火通明,廊上更是花灯不绝,偶有侍女和士人穿行。
  很快又有一名侍女持了一盏仙鹤灯上来,朝二人行礼后说道:“两位公子若能射中此谜,便可以进内院了。”
  魏谦已然猜到这内院多半是什么高级会员才能进的地方。
  此前接连猜对几道灯谜,魏谦也是信心高涨,志得意满,连声催促道:“晓得晓得,劳烦好姐姐念来。”
  听魏谦唤了一声“好姐姐”,侍女俏脸微红,眼中似嗔还喜,又带着几分赧然念道:“公子可听好了,题为:彼可取而代之,射四子一句。”
  魏谦一听,顿时就傻眼了。
  “彼可取而代之”的典故魏谦倒是知道,说的是项羽见到秦始皇出游的仪仗,于是对自己的叔父项梁说了这么一句:你日后也可以取而代之啊。
  后面“射四子一句”的意思是猜四本“子书”——也就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里面的一句话。
  这就触及到魏谦的知识盲区了。
  魏谦正尴尬着呢,一旁的赵崇明出声答道:“射《孟子》一句:为政不难。”
  侍女自然是知道谜底的,款款行礼道:“这位公子射中了,我家主人有请。”
  两人进了内院才发现,内院也有了不少人,不过大多是身着襕衫的生员,还有几位衣着圆领青袍的举人老爷,众人也是各自围在花灯之下,或是笑谈,或是猜谜。
  魏谦也是不怕生,一眼就瞧见了好几盏九品莲花灯,赶忙拉着赵崇明就凑了上去。
  魏谦踮脚看着灯下悬着的纸条,上面写着灯谜,可魏谦看了好几条灯谜,结果发现要么是射四书,要么是射五经,就没有一道是他擅长的。
  眼见好几盏花灯都被旁人捷足先登了去,甚至还有侍女送上了金叶子,魏谦又是心急又是眼热,却抓耳挠腮地想不出谜底来,只能求助小胖子道:“慎行,你怎地不猜啊?过一会灯可就没了。”
  赵崇明却有些委屈道:“我……看不到谜面。”
  魏谦一时失语,看了看比自己还矮上小半个头的小胖子,他才想起自己刚刚光顾着去瞅谜题了,竟都忘了这一茬。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提着一盏莲花灯走到院子中央,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多谢诸位年兄、老友前来赏灯,家父每年都会设一道灯谜,以作压轴,今年自是不例外。”
  一听这话,想来这男子就是这春灯会的主人了。
  中年男子提了提手里的莲花灯,说道:“凡射中此谜者,可以持这一盏并蒂莲花灯,彻夜悬于开福寺顶。”
  众人纷纷叫好,拱手向男子回礼,而后摩拳擦掌,就等着射灯谜了。
  魏谦也这是才发现,这居然还不是一般的九品莲花灯,原来还是一盏并蒂莲花灯。且不说这并蒂莲花的寓意美好,就连上头的彩饰都要鲜亮许多,灯台上的九重莲叶更是精致。
  这时侍女已经从楼上高悬了一张宽大的白纸,上头用墨书着:“点检做天子,射四子二句不连。”
  魏谦虽然也想要那盏并蒂莲花灯,但本也没抱什么指望。
  这“点检做天子”的故事他也知道。周世宗柴荣曾经得到这么一句“谶语”:“点检做天子”,周世宗大惊,于是赶紧罢免了当时的殿前点检张永德,而继任者却正是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

  可知道这个典故有个屁用,后面要猜四书里的两句,别说两句,魏谦一个字都猜不出来。
  众人也正冥思苦想之时,赵崇明却拉着魏谦的衣角,附耳说了两句。
  魏谦一听,立时大喜,赶忙举起手来,喊道:“我们猜到了,猜到了。”
  一众士子对魏谦这轻浮的举止甚是不喜,魏谦却不以为意。
  那主人笑着朝魏谦道:“不知这位……这位老友所射的是哪两句。”
  魏谦高声道:“射《论语》一句:其或继周者。《孟子》一句:当在宋也。”
  其或继周者,当在宋也。
  众人顿时恍然,看向魏谦的目光转而有些复杂,见魏谦年纪轻轻,又面生得紧,一时猜不着来路,只在心里啧啧称奇。
  那主人持着并蒂花灯上前,对魏谦笑着道:“阁下射中了。”
  魏谦可不敢居功,连忙把小胖子推到面前,介绍道:“是他猜中的,我只是帮他喊话罢了。”
  主人也不以为意,只问道:“敢问唤两位小友或是老友?”
  赵崇明有些生怯,但还是强自镇定,听主人发问,连忙摆手道:“晚辈尚未进学,不敢劳先生称‘老友’。”
  “小友”和“老友”看的不是年纪。读书人之间,若是中了秀才,不管多小都唤做是老友;而若只是童生,那么不管多老,即便是到了八十岁,也只能称一声小友。
  主人瞧赵崇明模样生得讨喜,笑赞道:“今日小友好捷思,想来休说是进学,日后中举怕也是迟早之事。”
  魏谦在一旁心道:这还用你说。
  赵崇明谦虚了一句,又听那主人道:“在下是此间主人,姓张,草字修之,父讳茂恭。”
  赵崇明想了想,面露恭敬之色,赶忙行了一礼,道:“失敬,原来令尊是张阁老。”
  听人认出自家父亲,张修之难免自得,先是替父亲还了一礼后,有些好奇道:“家父已经致仕,当不得一声阁老。我看小友年纪轻轻,莫非也听过家父名讳?”
  赵崇明眼神有些闪烁,连忙解释道:“听家中长辈提起过。”
  见赵崇明语焉不详,张修之也没再多问,只将并蒂莲花灯递给赵崇明道:“我已经跟开福寺的大师约好了,今夜可以将此花灯悬于九重浮屠塔顶,有僧人彻夜添灯,只当是讨个好兆头吧。”
  赵崇明连忙道谢,小心接过花灯,又抬头问道:“敢问这并蒂花灯,只此一盏吗?”
  张修之不禁哑然,心想这小子真是好生贪心,可他看着赵崇明那坦然的眼神,却又生不起气来。反倒是看着赵崇明一直紧紧拉着魏谦的手,张修之心下了然,于是含笑说道:
  “向来是物以稀为贵,加之这并蒂莲花灯制作不易,因此原本每年只做一盏。不过说来也巧,恰好去年家父的灯谜无人射中,便留了一盏下来。只是……”
  “只是如何?”赵崇明急切地问道。
  张修之笑道:“只是小友还需射中家父去年的灯谜,若是射中,这花灯自会令人奉上。”
  张修之很快唤侍女取了纸笔来,张修之一边悬臂书写,一边口中说道:“这是一句诗谜,谜面是唐人诗句:高低落照间,射一字。”
  独立凭危阑,高低落照间。
  终于到了魏谦熟悉的领域,可魏谦冥思苦想,却还是想不出来谜底。
  赵崇明思索了片刻,就提起笔来。可方蘸了墨,赵崇明却悬笔顿了一会,最后才落下笔去。
  张修之接过赵崇明所写的字一看,面露迟疑地问道:“这可是一个‘炯’字?”
  赵崇明点点头:“正是。”
  张修之拱手致歉道:“唐突了。不过小友的确射中了。”
  “无妨。”赵崇明顿时是喜笑颜开。
  魏谦也跟着高兴,可心里还在纳闷是哪个“炯”字,直到张修之放下纸,魏谦这时才看清了赵崇明写下的答案。
  魏谦不由拍案叫绝,这题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像这种诗谜,一般人都会从前后诗句着眼,谁能想到这就是个用心巧妙的拆字谜。
  “高低”是指“髙”字下边的“冋”字,而“落照”则是将上边带“日”的“昭”字去掉,便只剩下了一个“灬”,而“灬”是“火”的变体,可不正是一个“炯”字。
  而张修之之所以迟疑,是因为赵崇明所写的“炯”字是一个错字,里边的小“口”被写成了一点。
  以赵崇明的学识和修养,自然不会犯写错字这样低级的错误。而至于其中原因,张修之明白,魏谦也明白,但凡这时代读过书的人都能明白。
  那就是:避讳。
  读书人无论是日常说话还是行文,都不能直称尊亲的名字,而要用别的字以代替。比如苏轼的祖父名“序”,所以苏轼所写的诗前小序,都只能作“引”,而如果有人请他做序,他一律只能改写成别字“叙”。
  而如果行文之时,不得不使用避讳的字眼,那可以选择缺笔。譬如魏谦遇到“淳”字的时候,一般会少写两笔。

  说起避讳,魏谦还想起来,赵崇明在书院里练习八股文章的时候还特意避讳过一个“钦”字。
  如此看来,赵崇明的父亲名字中应该是有“炯”和“钦”两个字了。
  赵炯钦?赵钦炯?魏谦在心里默念了两下,莫名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总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
  脑子里一道电光闪过,魏谦顿时想起来了,他此前在族里听人提起过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恭王,朱钦炯!
  魏谦顿时如遭雷击,呆在原地,无数原本被他忽略的回忆一时纷至沓来,在他脑海里来回翻涌:
  ——“郎君说笑了,还有就是问国事者不算。您身边这位郎君出身不凡,在下实在不好开口。”
  ——“这位郎君想必是天字第一姓。”
  ——“道济兄,你说中举以后是可以去京城的?”
  ——“我在京城有一位阿弟,我曾答应过他,会去京城寻他。”
  ——“杨元和居功自傲,与陛下失和,这才被陛下罢了官。”
  ——“老师他学问精深,一直用心教我。”
  ——“原来令尊是张阁老。”
  ……
  魏谦此前不是没有好奇过赵崇明的身世。
  他虽然不想去问个究竟,可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疑惑。
  为什么赵崇明的老师从来没教过他科考制业?
  为什么李叔身为锦衣卫会保护赵崇明?
  为什么赵崇明那一晚会莫名问起他的父亲?
  为什么赵崇明,明明不谙世事却能认得杨雍和张阁老这种人物?
  ……
  如今,所有的疑惑都一齐解开了:
  本朝的“天字第一姓”与其说是“赵”姓,不如说是“朱”姓。而赵崇明的父亲,很可能就是恭王。
  魏谦发现自己此时虽然快接近了真相,可他心中反而更加疑惑了。
  小胖子又为什么要刻意向自己隐瞒这一切呢?而自己在小胖子心里又究竟算什么呢?
  小胖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是杀父仇人的儿子呢?
  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小胖子还会跟自己交好呢?
  魏谦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知道答案。他想亲口问赵崇明,却又没有勇气。
  他怕自己会亲手撕破两人之间最后的遮羞布。
  其实魏谦更害怕的是,小胖子如果不知道内情的话,他魏谦以后要怎么面对小胖子?
  如果小胖子以后明白了真相,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这个问题让魏谦遍体生凉,他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来。
  眼见赵崇明跟着侍女去拿花灯,魏谦颤着声,他第一次唤了小胖子的名字:
  “赵崇明!”
  魏谦死死盯着小胖子的背影,可赵崇明恍若未闻,到底没有应声。
  小胖子背影渐远,魏谦的心也随着沉了下去。
  是啊,赵崇明是王府子嗣,他终究是要回京,是要继承王爵,会回到原本属于天潢贵胄的高楼玉宇里去。
  九重宫阙之上,小胖子还会有他的阿弟在等着他。
  而他魏谦呢,不但是罪臣之子,竟然还和赵崇明之间有着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
  即便是赵崇明不在意两人之间的地位殊异,不惧世人的眼光和非议,可到底是父仇不共戴天,他和赵崇明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尘世的天堑与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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