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四环带

警用浮空车里的广播传来新闻播报，一个字正腔圆的男声冷淡得几乎没有感情，像是商店里售价九百九十九打折一百九十九的低级语音朗读插件。

        方域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昨天新开包的赤牌香烟，抖了抖烟盒，发现里面只剩下了四支。他无视了005说的“方队，建议你不要在警车里抽烟”，歪头望着远去的新人类培育中心的高塔，那外表面反射着时钟光束的光芒，刺眼地闪进方域的义眼里。

        “近日，第五环带接连出现离奇做梦事件。据多名经历者称，在自然做梦现象已经完全消失长达二十多年的星际地球基地里，他们在睡眠周期的快速眼动睡眠阶段竟然能够主动开始‘感受’梦境！这种突发性自觉做梦现象引起了广大的社会关注。有些人对这种新奇的体验感到兴奋，但同样有人对这种不受控制的画面感到恐慌。目前第五环带的警局并没有得出最终的结论，调查内容也不予公开，但我们可以预见的是，如果这不是人为控制的现象，那么它对星际地球接下来的发展或许会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没等播报结束，方域就毫不犹豫地关闭了广播。005看着他手指在警车的智能系统里滑动、点击，随后系统传出“目的地已更新”的提示。

        “你要去哪？”005扭头看向窗外，浮空车已经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第四环带。”方域牙齿咬着过滤嘴，齿缝里含糊不清地吐出四个字。

        “方队，你这是玩忽职守！”005表情一向平静，然而此刻眉间变得有些怒气。

        “哦对，”方域点头，“忘了你了。你可不能和我一起玩忽职守。待会我在第二环带边境把你放下来，你自己回去。好吗？”

        005脸部的零件仿真到几乎可以和真实的皮肤以假乱真，光滑的脸颊上因为气愤的牙齿咬合而显得颚骨微微凸起。“我认为我们应该先以培育中心的案子为重，无论你要去找卓氏公司还是赖金，在这种时候都太危险了。”

        “现在警局配的仿生人都这么沉不住气？我就当你在关心上司了好吧？”方域不以为意地喷出些鼻息，车里的换气系统把烟味卷得一丝不剩，只有方域说话的时候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轻盈香气，“大惊小怪，我又不是去找死。”

        “第四环带大部分都是三不管地区，小莫斯科几乎都是暴徒的地盘，东夫公司只手遮天，不管是谁，去那里都得做好被剥一层皮才能出来的准备，警车在那边只会让你的处境更加危险。我不懂你究竟为什么突然要去那里。”

        “我有我的理由，而且我也不会不管培育中心那几个溜掉的小屁孩，”方域用冒着白烟的烟头指着005，他的瞳孔里倒映出橘红色的明灭火光，冷得快要熄灭，“别装得好像跟我很熟一样。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走还是留？”

        005看进他的眼睛，眼角有点红血丝，眼珠被眼皮遮盖掉了上半部分，看起来半分冷漠半分凶狠。“你根本不配当个警察，”他说，“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又是玩忽职守那一套？你们人工智能就只会在规则里活动，真是完美的公司狗。”方域调出警车里的全息时钟，指了指玻璃外面那条遥远的、不甚明显的低矮边界线，冷淡地说，“看到那边了吗？一个半小时，到了你就给我滚。”

        005没有回答，警车里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和充满火药味，除了各自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能听到的只有遥远时钟基地里的轰鸣。

        方域表现得不像生气的新人类，他表现得就像个被锁链桎梏住的流浪者，冷血而疯狂。005虽然没有用这种话反驳他，但他这么想。他不知道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做上警局队长的，但他也不想去猜别人的历史，毕竟他就连自己的记忆、自己的过去也一无所知。

        方域与005面对面坐着，警车比较狭小，两人的腿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一起。方域再也不去理会005的小动作，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红色盒子里所剩无几的香烟。自动点燃的火嘴撕开，刺啦一声，像是引线被点燃的声音，只是两人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炸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引爆。

        环形城的天幕一如既往，没有人工干预的话就像一张无聊的灰色麂皮绒，一辆辆浮空车按着规定的路线驶过，仿佛卑微的小飞虫滑过无聊的底色，在无限的迷茫之中追逐另一种迷茫。

        只有警车里全息时钟在走着。

        “喂。”方域的声音明显比一小时前沙哑了许多。

        005看着他。

        警用的浮空车在靠近边境的一条街上往下沉，这儿很少有停车位，甚至仅存的空位都已经堆满了铁皮的垃圾。路边有几辆老式汽车的尸体，街后面是一个环上城贫民区。跑车的引擎声隐隐传来。

        “铿”的一声，浮空车放出气体，停止了系统的运作。方域手动开了门，从车上走下来。他看着车里的005：“还不滚？”

        005走下来，关上了门，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操，我会和云报告的，行了吧？”方域暗骂一声，把手里的烟头顺手扔给自动清扫路面的机器，毫不留情地转身，“你坐警车回去。”

        005跟上他的脚步，方域偏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几秒，却什么都没说。

        第二环带的边境区有一条狭长的湖泊，不像第六环带的那片汪洋，这儿的水并不深。但之所以这里变成了贫民区而不是公园，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这个天然的湖泊远没有它看起来那么安全和温和。沉在湖底和溶解在湖水之中的化学物质足够把大半个城市陷入金属中毒的危机之中。只有觉得无家可归比金属中毒更恐怖的人才会住在这儿。

        沿湖一百米远的贫民区里盖着低矮的平房，这里是违章搭建的建筑，但所顿城里很少有警察管到这儿——多亏这个湖。灰黑色一丛一丛的房屋错综复杂，却看不出有几户人家。

        方域在破旧的道路上左右张望，嘴里衔着一根新点燃的烟。005不近不远跟在方域后面，他们之间依然是一触即发的沉默气氛。

        这条路很窄，只比单行道宽了一点，从这儿可以走上通往城里的高速路。肉眼远眺可以看到高速路和高耸的建筑，就像深深扎根在这片瓷砖似的土地之上的铁钉，建筑的外立面一刻不停地闪烁着霓虹般绚丽的全息影像广告，巨大的人物半身投影像末世的毁灭者，天幕上的浮空车不过他们眼睛的大小。

        遥远的电子光芒照亮了方域的侧脸，所顿城的一切似乎和这儿、这儿的人都格格不入。

        “把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摘了，然后把警服外套也脱了。”方域对005说。

        “可是——”

        方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这些东西在这里、和在第四环带都很危险，别人会知道你是警用仿生人。”他走了五六步：“还有，从现在开始，你一切听我的，别问那么多为什么，最好别说话，跟紧我。”

        005点了点头，虽然他很清楚未经允许解下标识码带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但他还是决定不反驳方域，这么做了。

        这儿很安静，不像渺无人烟的安静，而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听到远处的道路上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夹杂着听不清的人声，然后他感到后脑一阵晕眩，一切感官停止了运作，眼前陷入一片闪着无数绿光点和红光点的漆黑，整个身体不可控制地轻飘飘倒下去。在他失去一切直觉以前，他感到一双手拉住他，却将他粗暴地扔向了别处。

        方域一拳打在路袭的小混混脸上，来者的颧骨经过改造，方域感觉自己的骨头像被铁锤砸过一般一阵一阵地疼痛。小混混被他击飞半米，同行的摩托车队气势汹汹地走来四个人，齐刷刷冲方域扑上来，活像饿了半个月的人见到了一顿美食大餐。

        “他妈的，一看就是高级仿生人，好东西啊！”有人扯着嗓子朝方域说，“小哥，看你也不是这里的人，不如把这个留下来，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接着，方域右胸中了一拳他们的攻击，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经过义体改造的拳头的威力。

        “这算交易还是抢劫？太老套了吧，”方域狠狠跺了身边一个想锁他喉咙的混混的脚，一拳击退前来的一个人，“那听听我的条件。不如你们把摩托车留下来，把钱也都交给我，然后走去最近的警局自首，报我的名字，给我加点业绩，怎么样？！”

        一个穿着暗红色短皮衣的人狞笑起来：“操，还是头一次遇到那么有种的。日暮，没听说过？”

        “日暮？哈哈，那我更要好好报复了！”方域从冲上来的混混手里夺下他的短刀，一点不留情面地对付坚持扑过来的混混众，“我跟你们老大有仇，一年前他把我抓的犯人都给弄死了，当时可真他妈害惨我了！”

        他知道这里没有人监管，尤其是□□里的人，警察更不会管。这一场对决，在几天后的巡查队看到的时候大概只会被认为是帮派冲突。但更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在巡查队来之前，这群人就会被其他混混肢解掉，他们改造过的义体会在黑市来个周游旅行，最后出现在其他人身上。

        方域和几个人扭动、殴打，在浸满汗水和血的视线之中感受到来自大脑多巴胺的猛烈冲击。他感觉很兴奋，或许他离开军舰后就一直期待着一场血肉厮杀。他感觉一只野兽被禁锢在了人的身体里，暴力催醒了他，然后他永远也不会睡去。

        比起神经贴片和吸入器，他宁愿选择这种原始的刺激。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命在自己的拳头和对方的拳头之间争夺。

        方域红了眼，他觉得越发无法克制，越发想要宣泄就越发沉浸在自己的血腥世界之中，直到只剩一个小混混满头是血地蹲在地上，对他大喊着饶命。

        他喘着粗气，原地清醒几秒后踹了一脚，把小混混踹得蜷缩躺倒在地上，害怕得直哆嗦。地上还嘶嘶地发着声响，一块金属零件离开了宿主，叮铃铃掉在地上滚了几圈——他的同伴要么已经被方域打晕了，要么……方域选择不去想。

        “闭嘴！别跟我扯上有老下有小，傻逼！你一开始就不该他妈的惹警察。现在，给我把你们的车推到那个店里，不准有小动作，然后滚，给我忘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懂了吗？”

        小混混连连点头，汗滴和血滴沾在他的头发上，随着他的动作往地上飞溅。

        方域抹了把自己眼前的血，目光凶狠地盯着小混混一辆一辆地把车推到不远处的修车店，老板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很快，小混混完成了方域说的事情，飞一般地蹿进贫民区里，在层次掩盖的复合板后面消失了踪迹。

        方域从地上捡了块铁皮，朝那逃跑的方向一扔，被精准砸中的小混混立马嚎叫起来，直到声音消失在远方淡蓝色的烟雾中。方域唾出口血沫，从地上抱起005，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修车店。

        “你……你他妈要干什么？我又不要你的仿生人。”老板的表情很惊讶但不害怕，似乎已经见惯了这些犯罪事件。

        “要不是这仿生人，我也不会跟他们干架……跟条宠物狗似的，不让人省心。”方域眼皮被打肿了，嘴角也红了一大块，看起来像个灰头土脸的地痞。他把005放在修车店的空地上，倚靠着一辆老板正在改装的车，拍了拍车前盖，“放心，我不是来找麻烦的。看到外面的摩托了吗？”

        “好家伙啊，高级货，”老板点了点头，“你要毛巾吗？”

        “谢了，再给我点水吧。”方域感到有些餍足，他闭起眼睛，记忆之中还是不可控制地闪过无数的碎片，近的、远的。

        “你让他们把摩托留在这的？”修车店老板在那几辆大型摩托旁边左瞧右看，挡不住的爱不释手，“哎，我盯上他们的车好久了，但日暮可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

        “他们经常在这片活动？”

        “是啊，本来这片就没有什么人管，所顿城的警察几个月才会来这儿巡查一趟。他们替日暮帮做事，专门找你们这种落单的人……呃，主要还是他那种落单的人，把零件拆了放黑市上很有市场。”

        “哼，”方域嗤笑一声，转头看了一眼005，他依然昏迷着，“现在这几辆摩托都归你了，等价交换，我想要你这里的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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