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ris

“基地第二环带警局分局，方域队长，早上好——”方域通过电子门后，识别出他身份信息的人工智能随即开始叽叽呱呱地欢迎他。方域面无表情地穿过大厅，高瘦的背影在警局的灯光下投下大片阴影。他今天并没有穿警服，说实话，他不觉得自己正在改变。

        没有任何迹象，他对自己说。

        警局很大，里面养着许多警官。男男女女、地球移民、新人类、改造人、仿生人，但招人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所顿城里犯罪率提升的速度。难说他们都代表着正义，所以民众才会质疑警局是不是被大公司支持着。事实上，并不是。方域太清楚了，他在这里工作了四年，已经完全看清了这儿的生态，包括这个城市的生态。

        这个警局就和这个城市一样，梦想很大，可惜无能者太多。无法提供养料的梦想最终在垃圾堆里变成了无力，于是人们想要的正义无法实现。如果所顿城人人都能实现梦想，那么大家想要的正义与公平或许也能够实现了。这是方域这几个月在家休假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释，这个解释让他感到更加无力。

        他朝云瑟妮的办公室走去，路上时不时有人朝他打招呼。“嘿，方队，看样子你心情不错。”“方队，几个月的公休假休息得可爽？有没有去新开放的那个度假空间站玩玩？”“方队，最近有很多有意思的案子呢，你回来得正好！”……而他只是淡淡地点头，继续向里走去。永远停不下的脚步开始让他厌倦。

        云瑟妮的办公室是一个四面透明的方盒子，方域在门外不知该不该敲门，毕竟门里面的云瑟妮早就看到他来了。那个和她的嗓音一样稳重的女人朝方域招了招手。

        云瑟妮有着一头漂亮顺滑的黑发，束在脑后。她长着一张十分欧洲人的脸，皮肤微微闪着银光。从方域任职以来，她就是他的上司，能够坐到分局局长的位置，年纪其实比方域大许多，但光凭长相丝毫看不出。和大部分新人类一样，体型纤长，相对严肃的气质让她真人看起来像个仿生人。方域一直觉得，云瑟妮是个从头到脚都表现着她是新人类的新人类。

        “那个……我在过来的路上遇到了ert，”方域一进门觉得有些尴尬，便先说些有的没的开启话题，“我知道和我没关系，只是觉得还是和你说一下比较好。”

        “存在性风险小组？怎么回事，危险吗？”

        “说不上危险吧，他们在路上追击一个人工智能，但是后来还是被他给逃了。ert的浮空车被人工智能击毁了，在马森平原。不知道车里那几个人还活不活着，还有他们这次弄出的动静……”

        “没事没事，”云瑟妮一脸从容摆了摆手，“ert的屁股他们自己会擦。你都不知道他们这样做过多少次了，不需要为他们担心，用不着警局帮忙。”

        “好的。”方域站在云瑟妮桌前，他并不打算和她聊太多。

        “怎么不坐？”云瑟妮站了起来，她很高，警服一丝不苟地裹在她的身上，看不到多余的褶皱。她看着方域：“我知道你现在在逃避和我的对话，但你现在都要来复职了，别告诉我你还挂念着雷斯的死。公休假不是给你白休的。”

        “是，是，我知道，”方域眼神飘往办公室角落的全息绿植，人却依旧站着，“两个月差不多。”

        “得了，按照公司的制度来算的话，你在警局待了四年，都可以算是‘老员工’了。总该适应新旧交替的。”

        “可是警局又不是公司开的，”方域嘟囔着说，“云，你可真没同情心，我心都要碎了。”

        “呵呵，”云瑟妮笑了笑，颇为轻松自然地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拉近了和方域之间的距离，“方域，我想闲话就聊到这里，好吗？你复职的第一天，有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去做。大名鼎鼎的帕兰提尔公司知道吧？这公司里出了精虫上脑的老鼠，差点儿就要坏了他们老总的一锅好粥。我可不是心疼这公司的老总，是我朋友的一个侄女，也被卷进了他们有钱人的游戏里。”

        方域轻叹一口气：“我懂了，又是公司那堆儿破事。这下我可真怀疑警局是不是公司开的了。”

        “大公司在政府和军方那儿都塞了不少钱，所以他们的一些事情我们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事儿不一样，一旦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再多钱也买不了证据，不是吗？”云瑟妮站起身，在办公桌旁踱起步来，“但这事说到底不属于警局的案件，是我私人想找你帮忙，我信得过你。其中一定会有危险，我知道，和公司斗简直是和群狼共舞，你要是不想做我不会怪你，你现在就可以出去坐在你漂亮的办公桌旁喝上一杯加奶咖啡，提提神，然后度过美好的复职第一天。”她停下步子，抱着胳膊：“你怎么说，方域？”

        “为什么要选我？地下城雇佣兵可多得是，你混到这位子上也认识不少中间人了吧？可别说你是为了省钱才找我。”

        “我知道你复工第一天闲不住，得找点事来适应一下以前警局紧张的节奏。”云瑟妮直勾勾地盯着方域。“而且如果你能成功拿到我想要的东西，钱不会少你的。”

        方域再一次移开视线。“那好吧。你的意思是只会有我一个人？”

        “你希望有谁帮你？”云瑟妮突然笑起来，“哈，我知道了，还下意识觉得雷斯会和你并肩作战吧？”

        方域苦涩地说：“算了算了，再来个不认识的搭档还不习惯呢。”

        “很好，”云瑟妮坐回位置，“不过你可以放心，去联系这个人，是个很厉害的黑客，遇到需要攻破公司网络或者其他技术问题的情况的话，他会帮你的。”

        方域的义眼瞳孔下方闪动了一下，他看到自己的终端有条推送信息，来自云瑟妮，内容是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我知道了，”方域眨了下眼，“我想我现在或许确实需要让自己忙碌起来。”

        云瑟妮点了点头。方域转身离开，听到她朝他背后说：“对了，你还不打算多改装些义体吗？新人类的身体和脑网络那么适配，真是暴殄天物。”

        “不了谢谢，我还打算再当会人。”方域离开后，办公室的自动门徐徐关上，映出云瑟妮不咸不淡的脸庞。

        方域走回自己的办公桌，从桌下拿回一包“赤”牌自燃香烟，一个小警探拿着案件信息的显示板朝他走来。

        “嘿，嘿，方队。”方域瞥了一眼凑过来的小警探，他的手臂经过了改造，两条手臂现在都是机械手，方域不由得想起了今天路上遇到的那位女士。“最近有个案子，关于做梦的，第二环带报案人数还不多，但其他环带也有同样的报案人。我觉得这个案子有可能和帕兰提尔公司的梦境插件有关。雷暴云说你最喜欢查这种案子了，怎么样？”

        方域笑了笑。雷暴云是他们私底下称呼云瑟妮女士的绰号，两个月没听到，他才发现自己似乎还有些怀念。“什么怎么样，”方域抬了抬下巴，“你小子怎么跟队长讲话的？”

        “唉哟，对不起对不起。”小警探用他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手臂向方域敬了个礼。

        方域本也是开个玩笑，把小警探递过来的案件情况看了看又扔了回去：“这个你们先让副队去查吧，我复职后还有很多手续要办，暂时没时间。走了。”

        “哎，”小警探伸着一只手，无奈地看着队长远去的身影，“方队，这就下班了？……”

        方域出了警局的大门，不知道以前那个出身军舰、总是遵守纪律的自己跑到哪里去了。纪律的存在永远只是用来约束本身就会遵守纪律的人，他突然发现，如果什么也不在乎的话，纪律的约束条件就消失了。从18岁的那场事件之后，他变得叛逆而疯狂。

        “空白”的空中开始展现出深蓝色的光芒束，再过几分钟，所顿城上空会覆盖几道透白色的圆形光波，然后就会下雨。你永远不知道天气机器会给你准备什么样的惊喜，但至少几滴雨要比空白的天空少些无趣。

        “喂，请问是chris吗？云瑟妮让我找你，说你能帮忙。”方域调出终端的虚拟操作界面，拨通那个联系方式。他偏灰的卡其色风衣上已然落下几道深色的湿润痕迹。路边的霓虹灯招牌变得朦胧，路上开始起雾。

        “对，是我，请问你是？”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他的周围非常安静。

        “我叫方域。”所顿城哀川街的路上在下雨时颇有格调，大概率是因为那些高大的漂亮的全息植物。一棵粉色的樱花树在雨中飘下花瓣，然后从方域身上穿过。它的背后正在播报新型合成咖\\啡\\因广告。方域揉了揉耳朵。“你是个黑客？”

        对方顿了顿：“可以这么说。至少我能帮你解决网络问题，翻过那些筑起来的电子墙。但需要动手的活我恐怕帮不了，我不是雇佣兵。”

        方域打开“得月”酒吧的门，门内的喧闹几乎让他听不见终端里chris的声音。“没事，不需要你去干那些见血的勾当，因为有人会去做——就是我这个笨蛋。”

        “一杯‘江雾’。”他接着对吧台后那个有着厚厚的姜黄色毛发的大胡子大声喊道，“少加点伏特加，好吗，罗德里兹？”

        “当然，”大胡子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杯子，“我以为你今天会去上班，方域。”

        “我去了，现在已经下班了，”方域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用手指点了点手臂上不存在的手表，“就别问我工作的事了。”

        “什么？”他的终端里传来疑惑的声音。

        “不。我没有在跟你讲话，chris。”方域说。

        “chris？”大胡子手里摇着调酒杯，八卦地问，“我猜是你钓到的妞？她叫什么，christina？”

        “不是，他是男的。”

        “哦，”大胡子把酒摇出了虚影，“原谅我。原来你喜欢男的。”

        方域无奈地摇了摇头，大胡子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在慢慢改变，把心打开接受另一个人的进入是一件好事——把腿打开也可以，但是……嗯，你懂的嘛，总不如有个人能倾听你经历的那些破事好。”

        “罗德里兹，我觉得你完全误会了。我和雷斯不是那种关系，我也并没有在找谁谈恋爱……或者睡觉！”方域捂着额头说，“我现在有其他事要做。”

        “真是可惜。”罗德里兹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方域，然后把刚刚调好的一杯酒放到方域面前。

        方域把酒杯上的一长条迷迭香装饰拿走，狠狠喝了一口。“哦，你今天似乎青柠放得有点多？不过味道还不错。”

        “等等，你在酒吧么？”chris问。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沉默了许久，才说：“只要你还能保持清醒，那就没问题。不过，白天酒吧也开吗？”

        “放心，我可不是那种白天就喝得烂醉的酒鬼，”方域说，“至于白天也开业的酒吧，朋友，只要你在地下城玩得够久，总会遇到一家的。”

        大胡子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假笑，被方域无视掉了。

        方域手指摇了摇，又喝了口酒，对chris说：“我来酒吧当然是打听事情。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只有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才能知道——就像你想打败暴徒就要自己也变成暴徒一样。”

        “嘿，我听到有哪个小兔崽子说‘得月’见不得光？”大胡子在长吧台的另一边朝方域吼道。

        方域把手在嘴旁像拉拉链一样动了一下，继续说：“不过在此之前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问。”

        “为什么是chris？为什么不是克里斯？”

        “呵呵，”对面轻笑，“你知道画家都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或者留下一个特殊的记号。我想‘特殊性’代表了‘唯一性’，chris就是我的‘特殊性’，你懂了吗？否则我只是个普通的‘克里斯’而已。”

        “哦……”方域抚摸着酒杯冰凉湿润的杯壁，咂摸着调制酒在口腔里留下的淡淡的甜味，“我想我似乎懂了。”

        “抱歉，方域，”chris突然说，“我这里发生了点事。有什么问题再联系好吗？”

        “没问题，到时候我会把计划发给你。”

        方域的义眼轻轻闪动一下，他闭上眼睛，周遭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快速摄入的酒精再次席卷而来，重低音的音乐震得他清晰地感受到内脏的共振，但是又同时让他的脑袋变得轻盈而欢快起来。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虚假的轻盈。

        大胡子走路的声音非常沉重，像是钢铁轻砸地面的声音。其实罗德里兹并不胖，他有一种维京人的健壮，再加上他的右腿义肢和一头姜黄色的鲜艳头发，酒吧里的人都叫他维京人，或者大胡子。“可恶，我明明和维京人搭不上半点儿边！”罗德里兹每每这样抱怨。但他其实性格非常不错，人混得很开，不然他也不会在“得月”工作。

        “嘿，维京人。”方域把喝完的酒杯推回给大胡子，那个宽口杯子里还有颗巨大的冰块，“我在找‘蜘蛛’，有人让我帮忙查查公司的事情，你知道，就是那些钱多得没处花的混蛋喜欢玩的那些事情。你有认识什么靠谱的人么。”

        “别叫我那个，不然我要和你翻脸了，”罗德里兹把酒杯收回吧台下面，“怎么，和你那个chris谈完了？还要来一杯吗？”

        “不了，我今天不是来把自己喝得烂醉好忘记这一天的。”

        “那刚刚那杯算什么，给你倒霉的一天增加些快乐的色彩和爱吗？”

        “你这么说也可以。”方域笑了笑。

        “真是可惜，”罗德里兹摇摇头，他的机械义肢嘎吱响动一下，“今天太早了，我没看到任何‘蜘蛛’过来。”

        方域悻悻地说：“果然一杯酒还是没什么用，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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