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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夜半钟声(五)


我的身世,相识多年的读者朋友都有所了解,不多赘絮。故此,分不大清很多亲戚之间的称呼,一时间拿捏不准这个“蛊王”是月饼的外甥还是侄子,张嘴憋了几秒钟也没喊出正确称呼,耳膜依然被“舅舅”两字震得嗡嗡作响,甚至有些轻微晕眩。视线里的月饼,紧抿着嘴唇,脸色青白,细长的眼睛中,掠过一丝毫不遮掩的——哀伤。

        “众阳一阴,十月怀胎,数蛊入体,蛊王降临,蛊女化灰。”

        这二十个字,零散成无数个相同的字,在眼前飞来掠去,仿佛要拼凑出月饼从未提及的姐姐,生前所遭受凌辱、痛苦的画面。忽然,所有的字顿住,合成一根细长尖锐的刺,直插心窝。冰凉却灼热的异样痛楚,如同从指缝溢出的流沙,缓慢却不会停止的从头顶灌入,顺着血管蔓延到身体每一处能够感知“痛苦”的神经末梢。

        一瞬间,我忘记了即将出现的蛊王、忘记了诡谲莫测的危险、忘记了铁岭关树林里暗藏的杀机。思绪如暴雨洗掠的大海,翻腾汹涌,零碎的记忆碎片像被海暴击碎的木船碎片,从海水中旋转漂浮,跌宕起伏于海潮中渐渐消褪的雪白的泡沫中……

        每一板残破碎片,都镌刻我对月饼的记忆。

        我终于懂了!为什么月饼会在开怀大笑的时候,眉宇间依然有一抹凄凉;内心火热却总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从网上看到某条神秘事件的新闻拎着背包失踪十天半个月;为什么如此痛恨世间的恶却从不做纯粹的善!

        童年,如同一块柔软富有韧性的橡皮泥。精美或者丑陋的造型,取决于捏造它的那双手。无心为之的失误或者漫不经心的力度,都会造成无法复原的错误。随着时间风化,在成年后干涸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月饼心底,埋藏着一条无法愈合的伤痕,正如深藏于太平洋底11034米的马里亚纳海沟,冰冷、黑暗……或许还潜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怪物,窥觑遥不可及的海平面,积蓄能够破海而出的力量,等待将恐惧和死亡带给每一个人的那一天。

        “南晓楼,他来了,他终于来了。”周遭的杂树随着夜风沙沙作响,和月饼的声音形成极为怪异的同频共振,“我找了他十多年,没想到他一直在等着我。呵呵……”

        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没有言语,默默地站在月饼身侧。冷月挥洒着寒芒,映着我们斜长身影,和密林边缘的阴影纠缠覆盖,逐渐融为同一片黑暗。

        “舅舅,了不起呢!”半男不女的动静在林中回荡,根本辨识不出方向,“真没想到,你破了桃花源的幻族、黄鹤楼的魇族布置的局,找到《阴符经》第三条线索。我真希望你分析不出《枫桥夜泊》的暗示,这样咱们舅侄就不用见面。毕竟,真正的蛊族,只剩咱俩了。”

        我心说反派出场前非要说这么多话么?这是哪儿惯的熊毛病。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颇有豁然开朗感,对着林中回了句:“咳咳,我说蛊王啊,舅舅对应的是外甥不是侄子。可怜孩子,看来是没念过几天书。快快现身,让你南舅舅瞅瞅,到底长啥样儿?”

        “原来是外甥?”月饼压着只有我能听见的嗓音,“我也以为是侄子。”

        “你们蛊族天天研究花鸟鱼虫,搞不明白中国传统尊称不奇怪。”我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

        月饼能这么说,显然已经把情绪状态调整到最佳状态,从充满仇恨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也就是说,他已经为“一分胜算”做好了“十分准备”。

        估计蛊王让我这句话噎得够呛,隔了半根烟工夫,才飘出一句:“南晓楼,出版几本破书真把自己当作家了?这时候还跟我卖弄……”

        破书?

        这俩字戳到我的情绪点,心头蹭蹭蹿火,正要效仿“诸葛亮江东舌战群儒”,来几句漂亮的反击。就这么张开嘴刚要说话,正好有只小咬儿什么的夜虫,吸进了嗓子眼。

        我使劲吐着口水,反倒觉得虫子顺着唾液淌进喉咙,粘在舌根里面。那种干呕、痒痒、咳嗽又吐不出来的感觉,有过这种经历的朋友或许能感同身受。

        怪恶心的,我就不多描述了。

        我小声嘀咕“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却发现了一件极度恐惧的事——我说的竟然是“走!咱们进林子解决大外甥”。

        我下意识摸着喉咙:“我刚才说了什么?”

        “还等什么,赶紧动手!”我听到的自己声音却是这句话。

        那只小咬儿,应该是某种蛊虫。控制中蛊人舌头或声带,讲出施蛊人想要说的话。如果月饼没有察觉,按照我所说的去做,那就等于中了蛊王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我没敢再说话,急忙摆摆手,做出惊恐的表情,指指嗓子。然而,我从月饼眼眸中,看到自己极其自信的神态,顿时慌了神:“月饼,我中蛊了,别相信我的话。”

        “月公公,怎么这么怂?连侄子和外甥都分不清的人,怕他个鸟。”

        冷汗,“嗖”地从后背冒出,顺着脊梁滑至腰带位置,左右蔓延,像一条冰冷的铁丝,贴在腰部。我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奇妙的凉意让情绪稍稍平复,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种蛊,在极短的时间就可以影响声带、面部表情。蛊毒遍布全身,或许会控制我的行动和思维。如果真是这样,根本不用蛊王动手。要么,我在月饼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袭,要么,月饼在我偷袭的时候反击。”

        “你有点儿不对劲。”月饼摸摸鼻子,眯眼盯着我,“南少侠什么时候这么激进了?”

        那一瞬间,我咬了咬牙,摸出瑞士军刀,捅向喉咙能感受到蛊虫的位置。趁着蛊毒还没有完全发作,我还能使用双手,把它挑出来!

        然而,手腕、肘部、肩部响起热锅炒豆般“咯咯”的巨响,我的胳膊竟然扭曲出怪异的角度,挥刀刺向近在咫尺的月饼!

        “传蛊?”月饼讶异的扬扬眉毛,微微屈膝,刀刃擦着肩膀,布帛撕裂声中迸出一溜血珠。

        我眼睁睁看着不受控制的胳膊突然停住,继而挥刀扫向月饼的脖子。

        “砰!”月饼一击勾拳击中我的下巴,身体不由自主后仰,缓慢倒退几步,“噗通”坐倒在地。

        “不要动,不要说话!”月饼从腰间摸出桃木钉,右手捏着我的腮帮子,左手把桃木钉刺入口腔。我只觉得桃木钉在嗓子眼捅来捅去,塞得满满的吐不出气,口水顺着嘴角“哗哗”直淌,同时又觉得月饼的动作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也就是折腾几秒钟,我都快把肠子呕出来了。终于在泪眼朦胧中,看到桃木钉从嘴里抽出来。钉尖插着一只指甲盖大小、布满黄绿夹杂花纹的蜘蛛,鼓囊囊的肚子被戳破,粘稠的黄色体液糊满桃木钉,还兀自颤动哆嗦着毛茸茸爪子。

        本来像吐出口浓痰般畅快清凉的嗓子,顿时被胃里上涌出的酸水充斥,我“哇”地张开嘴,吐了个淋漓尽致。

        “狗养的,小爷一定弄死你!”我对着密林嗷了一嗓子,擦着嘴角才想到——蛊王母亲是月饼姐姐,骂得很不太妥当。

        “他的蛊术确实比我厉害。”月饼转着桃木钉观察那只死蜘蛛,“蛊虫拔掉了,蛊毒还在体内。最多一小时,就能遍布全身。”

        我两眼一黑——啥?!敢情这还有副作用?

        “解药在西北方向,七七四十九米,你们看到就懂了。”蛊王的声音渐越来越远,渐渐被虫豸鸣叫声掩盖,只留下些许微弱回声——“如果找不到解药……舅舅,你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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