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云伊儿尚还直直盯着他的脸，她眸子里含着细碎的暖意，眼角弯弯清灵动人，正欲继续开口，手中便忽的察觉到对方如此动作，顿时低头。

        她垂眸，目光落在了贺宥容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上，脸上有愕然一闪而过。

        他正靠在床边晦暗不明地垂眸，裹在灯下的冷峻五官并未显出什么喜悦来，只是伸出小臂任由她握着，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虚虚搭在对方腕子上。

        男子搭在云伊儿手腕上的五指比她的稍长一些，掌心因着近来干了太多重活，茧子都磨得粗糙起来。

        长明灯下，云伊儿低头看着他腕上还未消去的淤伤，指腹缓缓划过，许久不语。

        几缕长发从少女的肩头垂落，遮住了她的神情。

        贺宥容没能成功抽手，低头时见他的右手被坐在对面的云伊儿执拗般静静握住不放。

        他还没拧眉，就见握住他手的人倒是自已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犯了错似的不肯抬头看他。

        贺宥容看她这样，只得哑声去唤，“陛下，怎么了？”

        云伊儿吸了口气，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对方的手腕，嗓音难得发了涩喃喃，“…你手腕受伤了。”

        贺宥容听后一愣，眸子落在自己被卸下镣铐后还留着斑驳淤青和擦伤的手腕，终于明白对方是在看此处。

        他以为云伊儿是好奇，于是抬起左手满不在乎地揉了揉，就想抽出手腕解释，“无事的，之前在刑台上受刑的时候挣得太厉害，八成是那个时候留下了。”

        他说着，向后挣了挣，还是没能从对方手里挣出来。

        “不要动。”他面前的少女把头埋得更低了，固执地不肯松手，似乎还努力吸了口气深呼吸。

        她没再和一时不解的贺宥容搭话，一手握着他的小臂，欺身另外一手在桌案柜屉里翻找起来，摸出扎绷带和药膏，放在裙边裁剪起来，低着头闷闷地说。

        “朕替你包扎。”

        贺宥容闻言心底没由来一跳，他眼底隐约闪过点微光，没再乱动，按耐沉下眸子低头看她动作。

        云伊儿调配伤药时又看到贺宥容五指上的旧伤，原先指尖处被竹签刺入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了道丑陋划痕，覆在修长的指上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她看得莫名心口窒痛，深吸一口气兀自笑了一下，又无奈地逗他，“看来明日朕还需再替你带些祛疤的膏药了，不然这样一双手，指尖上留了疤痕也未免太过难看。”

        贺宥容对身上的疤向来都是一副不管不问的态度，闻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点头应了。

        云伊儿从军多年，上药的手法很熟练，不一会儿便将伤药敷好，取了绷带放在膝上，将他的手腕小心一圈圈缠紧。

        她低头缠绕时那几缕长发在她眼前乱晃，贺宥容安静看着，一直晦暗冰冷的心底没由来裂出一条缝隙，无端有几丝暖意进入。

        他的手就这样被云伊儿小心翼翼触碰着，少女的指尖白皙，每每不小心擦过那些或是受刑，或是做活时留下的伤疤时，便微顿一下拿指腹放轻蹭过着，似是在安慰那时受苦的自己一般。

        他其实并未觉得自己有多艰苦难捱。只是以往疲于奔命，连他自己都不曾在乎的伤口，被她这般慎重仔细地包扎着，隐隐让向来寡凉冷情的男人觉察出一丝…自己在被旁人认真对待的感觉。

        真是奇怪，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情绪又是在什么时候。

        他压抑着内心别样的情绪默默回忆起来，忽的心下怔然，在心底带着苦涩嗤笑一声，掩下忍不住想要柔和下去的神色抿唇。

        自从年少家府被抄，他众叛亲离戴罪征战后，已经很久都未体会过这般如此受人照顾，静谧温存的瞬间了。

        原来时光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那几缕长发仍在云伊儿额前晃着，他见状抬起另一只手，同样小心翼翼地将指尖勾住对方长发，无声无息将它挂在云伊儿耳后。

        云伊儿原本正在系结，察觉到对方动作后忽的抬头看他。

        开着半扇的窗外笙笛悠悠飘来，她的眼角隐约泛着红，见坐在身侧的贺宥容似是没察觉到异样似的一如往常般面色凉薄，眉宇下隐隐泛着阴晦回望她，轻呼一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剪下多余绷带。

        “你看，这样就好啦，你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贺宥容看着她，他沉晦不定的眸子在夜色下偶尔有几分柔和闪过，又被压抑进眼底不敢流露。片刻后他乖乖伸手，把另一只手腕放在她手心，垂眸谢道。

        “…那奴便麻烦陛下了。”

        尽管贺宥容从未信过鬼神之说，但此刻望着云伊儿的模样，他竟也想要去祈求神佛垂怜，让这般光阴能够多添几瞬。

        哪怕只是半刻，也好让自己冰冷封闭的内心能够多靠近片刻这番炙热情意。

        ——

        不多时，云伊儿便将贺宥容手腕上的伤包扎干净。

        深谒夜色中，两人并肩而坐，耳畔只听得窗外寂寥山林中传来阵阵笙笛丝竹声，似是有人在趁着夜色欢欣吹曲。

        贺宥容起身去披了衣物，他正松松将黑袍遮在肩头，路过半开的窗边时，听得不远处有喧闹欢笑声响起，于是扫眸去看。

        稀薄月光下竹林影动，尽头的千户山寨此刻都生起火把，星星点点落在竹林外。

        吊脚楼下的空地上正燃一小堆篝火。几名身着赤裙的啼州部寨女正三三两两围坐在火边凑在一起，或是脸上带笑地互相推搡嬉闹着，或是躺在草地上哼着山歌缓解一天的疲惫。

        那些寨女都是些寻常平民，互相聊天时脸上的神情朴真直率，说到兴奋处便搂在一起，笑得无忧无虑。

        他见状难得生出点兴趣，索性抱臂靠在窗边多看了几眼。

        云伊儿原本尚在床边坐着，见贺宥容去拿衣物久久未回，一抬头望过去便见披着黑衣的男子正靠在月下窗边，兀自沉眸向窗外望去。

        笙歌阵阵中，从山寨处生出的万家灯火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辨不得什么情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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