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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夜斗花魁


大雪夜,桐子城的铺子陆续关门歇业,路人行色匆匆拢着衣袖各自回家,鹅毛般的暴雪很快将路面和屋顶染成一片白。

        桐花街上,四个黑衣人簇拥着一顶小轿快速穿过街道,往城东一家名为“夜归人”的青楼而去。

        北梁刀兵方歇,百业待兴,上到朝廷下到百姓都穷困不堪,但有钱公子们依旧寻欢作乐。小轿中坐的,正是有“抬手测风云,落子定乾坤”美誉的烂柯门门主的四公子花知微。

        花知微与危柱山梁奚亭、云章楼风无忧、妙染坊宋晓云四人号称“北梁四公子”。他是四公子中年岁最小的一位,天赋极高,年纪轻轻便六脉皆开,实属少年英才。烂柯门门主花白露对他寄予厚望,当未来的门主培养。

        “什么时辰了?”花知微撩开轿帘,有些焦急地问道,“不可错过今晚的斗花魁。”

        他生得魁梧强壮,却作儒生打扮,在这寒冬腊月里还附庸风雅地摇着一把昂贵的玉骨折扇,生怕人不知他此去是为猎艳。

        “不会误时辰,再过一个街口就到了。”说话的是领头的黑衣人,他年纪约摸二十出头,生得面白俊俏,满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只用发带束起,不怎么听话地在风雪中飞舞。

        他腰间悬着一个酒葫芦,背上背着一个龙凤花样的古朴刀匣。明明是个身量高挑、四肢修长的男子,但他黑靴踏过厚厚的雪地,却只留下两行几乎看不见的脚印,似乎他黑衣之下的身体是一团棉花般轻巧。

        花知微放下了帘子,只说了句:“快些。”

        “夜归人”是一座飘在仙蓬湖上的画舫,白日停靠在码头,戌时三刻准时从码头起航,直到第二日午时再次停靠码头。所以花知微才会这般着急,因为误了时辰便再也登不上这桐子城中最香艳的欢场。

        “夜归人”有三层楼,船身周遭挂着无数红灯笼,红毯从码头一直铺到船上,迎客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招呼着熟悉的恩客。画舫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与丝竹管弦之声两里外都听得见。

        被黑衣人簇拥的小轿很快就到了码头前方,花知微没有从正门进去,侯在一旁的画舫小厮领着他,低调地从阴暗小巷来到仙蓬湖边。

        水里停着一条不大的船,花知微弃了轿,坐船从画舫另一边悄无声息地上去了。

        老鸨站在船上,见花知微过来,连忙上前冲他行礼:“花公子请随老身来,老身给您留了最好的包间,能清楚地看斗花魁,又隐蔽安全。”

        花知微看了老鸨一眼,略微点头,转身随她上了船。

        他走了两步回头对领头的黑衣人道:“有劳莫镖头,你带兄弟们寻个座吃茶水点心,记我账上。”

        莫远歌微微一笑:“花少侠客气。我与兄弟们在楼下待命,花少侠有事尽管招呼。”

        花知微对他微微颔首,转身随老鸨上去了。

        四人隐隐以莫远歌这镖师为首。坐在莫远歌左边的黑脸汉子约莫四十岁年纪,腰悬一柄黑色长剑,身材瘦小精干,眼睛神光内敛,正是仗剑天涯的游侠方常进;

        莫远歌右边的汉子一身短打装扮,方脸虬髯,年纪与莫远歌相仿,说话豪爽,举止干练规矩;

        莫远歌对面汉子年龄三十上下,脸上总是挂着笑意,天生一股自来熟,这群人数他最活跃,刚坐下便与人攀谈起来。

        他们被花知微召集起来组成护卫队不到一日,彼此并不熟络,花知微一走,四人便寒暄起来。

        黑脸的游侠方常进对三人行抱拳礼:“莫镖头,久仰大名。在下方常进,不知两位兄弟怎么称呼?”

        方脸虬髯的汉子站起来对着三人抱拳道:“在下曹征,从西山军营退役。在下行伍中人不懂江湖规矩,还望莫镖头和两位大侠多多指点。”

        他说完,那满脸笑意的汉子也抱拳道:“在下尹强。没什么本事,但在桐子城中,黑白两道都卖在下两分薄面,此次能与三位大侠同行,三生有幸!”

        这四人中,莫远歌是六脉皆开的开脉境高手,他的莫家刀法名扬四海,江湖经验老道,能统领其他三人。江湖上开脉境高手,没人肯为了区区十两自降身份给人当护卫,他却愿意;

        游侠方常进,一把凌云剑名满江湖,是稍弱于莫远歌的首领型人物,莫远歌若是出了问题,他便能立即替代莫远歌;曹征不是江湖人,但在军中养成令行禁止的品质,花知微遇到危险,他便是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尹强这地痞轻功极好,对危险有着天生的敏锐,能带花知微极好地避过危险。

        这四人看似随意组合,实际上精心搭配。

        莫远歌抱拳道:“花少侠与各位抬爱,在下恬居护卫首领,一路上有劳诸位并肩子1通力协作。既然花少侠说了茶水钱他来付,都不要客气,茶水点心看着点,但不可饮酒。另外,色眩误事,保持警醒。”

        四人一番寒暄后低调落座,点了些茶水瓜果坐着聊天,等楼上那位完事了把他安全送回去。

        “开船咯!”外面一男子拉长了声音吟唱起来。随着这声音,整个大厅跟着轻微摇晃起来。画舫离了码头,往湖心慢慢开去。

        曹征到现在还有点晕乎,自从一年前朝廷休兵停战,他退役回家便没挣过什么钱。这次能与三位江湖高手共事,事后还有十两银子可以领,他十分高兴。

        “莫镖头,听说花公子到了开脉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曹征看着莫远歌问道。

        莫远歌正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没料到曹征竟开口问他,顿了下道:“是真的。”

        听到这简短的回答,且莫远歌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曹征这才想到,这莫镖头也是开脉境,便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着头坐下来不说话了。

        方常进慢悠悠地从腰间摸出烟杆,道:“咱们北梁四大门派各有特色。听过这首诗么?”

        他慢悠悠地念道:

        瑶琴解君意,五音蕴藏机。

        抬手测风云,落子定乾坤。

        玉扇拂迷雾,拈花看云舒。

        提笔画天地,尺纸绘人心。

        曹征睁大眼睛看着他摇头道:“没听过。”

        尹强剥了个花生米丢到嘴里一边嚼一边道:“曹兄弟你不是江湖中人,没听过不奇怪。瑶琴解君意,五音蕴藏机,说的是危柱山。危柱山擅长音律,他们可以用音律致人幻觉,让人四肢麻痹,内息混乱,甚至用音波杀人。”

        “抬手测风云,落子定乾坤,说的是烂柯门。烂柯门运筹帷幄,擅长奇门遁甲之阵法,他们以黑白二子为兵器,”尹强用手指了指楼上包厢,“花公子便是手执白子,可轻易射穿百米开外的钢甲。”

        曹征一脸震惊地看了楼上一眼,内心生出了一股“不自量力”的感觉。他只是靠着一身蛮力习得粗浅的拳脚功夫而已,连内功心法都不曾接触过,却来给开脉高手当护卫。

        “玉扇拂迷雾,拈花看云舒,说的是云章楼。”尹强道,“云章楼擅长点穴功夫,他们用扇子作为兵器,就算打斗也十分风雅。云章公子风无忧便是四公子中最风雅之人,日后你若有缘见到,定会大开眼界。”

        曹征连连点头。

        “提笔画天地,尺纸绘人心,说的是妙染坊。”尹强道,“妙染坊只收女弟子,以笔墨为兵器,听说妙染坊武功练到逍遥境,挥毫点墨有千军万马之效。只可惜……”

        方常进在桌子底下突然踢了他一脚,尹强这才惊觉自己差点失言,连忙住嘴。他偷看了莫远歌一眼,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莫远歌微笑道:“无妨,你继续。”

        妙染坊的宋青梅是莫远歌的继母,尹强一时嘴快,若是说了什么对妙染坊不敬的话,今天只怕难以下台了。

        曹征不知道莫远歌与妙染坊的关系,见尹强突然住嘴了,催促道:“就是啊,尹大哥,你继续。”

        尹强偷看了一眼莫远歌,见他并无愠色,便捡些无关紧要的话道:“因此……妙染公子宋晓云,是北梁四公子中唯一一位女公子……她也曾是咱们北梁唯一的女将军。”

        “啊?宋将军竟是妙染公子?可了不得,可了不得!”曹征一脸惊叹地道,“我只听说宋将军解甲归田了。”

        方常进怕尹强这碎嘴再多说什么,惹莫远歌不高兴,连忙岔开话题。他一边装烟袋,一边道:“诸位,按说这桐子城本就是烂柯门的地盘,怎么花公子出来喝个花酒,还要请咱们来保护?”

        听到这话,尹强那张碎嘴又忍不住了:“方大侠有所不知,花公子生性风流,是咱们桐子城各大青楼的常客。这三个月来,烂柯门接二连三发生命案,已经有三人丧命,门主花白露便不许他出门。”

        他指了指楼上:“这不,憋不住了。花少侠是谨慎之人,不便让门里师兄知道,便偷偷请咱们。”

        方常进笑道:“原来如此,尹大侠果真消息灵通。”此话一语双关,也提醒尹强别不知分寸什么都说。

        尹强感激地看了方常进一眼:“方大侠谬赞。”

        台上的歌姬唱着曲,台下的看客们却没太多心思去听,因为今日的重点是今年的斗花魁。

        每年冬至日,桐子城各大青楼选出最漂亮的姑娘来参加花魁大赛,比试歌舞艺。看客们属意哪位姑娘,便掷金银钱财到台上,打赏最多的姑娘便是今年胜出的花魁。获胜的花魁可由出价最高的恩客带走,而这也是花知微今晚来这的目的。

        “咱们北梁成武帝从登基开始就在打仗,如今八年过去了,北梁疆土扩大了不少,但上至朝廷下到百姓都穷得叮当响。”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莫远歌身后响起,“山河破败,百废待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莫远歌原本一言不发地倚着柱子闭目养神,听到这人说话,立即睁了眼往身后看去,只见一位手持短笛的青衫公子朝他走来。

        这青衫公子比莫远歌大几岁,身形高挑四肢修长,生得眉眼疏阔、丰神俊朗,一双眼睛神光内敛,脚下步伐稳健有力,模样神态与莫远歌竟有三分相似。

        “舅父。”莫远歌站直了身子,对那青衫公子颇为尊敬,“你怎么在这里?”

        青衫公子笑眯眯地道:“我为唐尚书的公子授完‘四大美人曲’,他且要好生消化一阵子,我便得了空去镖局看看你。走半道听说你出来做拉挂子2,我担心你身体,便跟过来看看。”

        莫远歌对三人微微颔首告辞,迎着青衫公子而去:“舅父挣了钱,请我喝两杯吧。”

        两人在另一边的角落寻个座,这个位置不大看得清台上,但看楼上花知微的包厢却十分便利。

        “那不是危柱山的梁奚亭、粱掌门吗?”方常进见莫远歌走了,连忙对身边两人低声道,“北梁四公子,今夜竟来了两位,看来今晚的花魁分量很重。”

        莫远歌走了,尹强终于不用拘着了,不屑地低声道。“梁奚亭这败家掌门也好意思并列北梁四公子。”

        “怎么说?”曹征问道。

        尹强笑道:“危柱山虽然还位列四大门派,但早已是明日黄花、日薄西山了,听说门下弟子穷得快当裤子了。”

        他见方常进和曹征都盯着梁奚亭看,便低声提醒道:“这人不像莫远歌这么好相与,有些喜怒无常。总之不与他打交道最好,就当没看见他好了。”

        另一边,梁奚亭看着莫远歌,满眼是笑:“鸿安镖局的当家人都做了拉挂子,我这破落掌门也想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乐师的活,好挣几两碎银养家糊口。”

        他最后那句话提高了声音,明显是说给方常进三人听的。刚才三人的窃窃私语,他竟然全部听见了。

        对面三人听了,喝茶的喝茶,看戏的看戏,尴尬地不敢看他。

        莫远歌一边给梁奚亭倒茶一边道:“舅父莫要胡说,鸿安镖局的当家人是娘。她老人家在,鸿安镖局哪轮得到我当家。”

        梁奚亭接过莫远歌手中的茶喝了一口,凑过去有些紧张地问道:“我有月余没去鸿安镖局了,宋大娘还在生我气没?”

        莫远歌道:“生着气呢。说下次看到你,定打断你的腿。”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净胡说。”

        “我没胡说。”莫远歌道,“若不是娘出手截住了买货人,危柱山的镇山之宝无方琴就这么被你卖了。你说她打你不打?”

        梁奚亭挠了挠头,无力地争辩了句:“镇山之宝又不能当饭吃……”大概觉得这时候分辩已无意义,他说了半句便转移话题,“对了,这一趟,你能挣多少钱?”

        “十两。”莫远歌道。

        此时台上唱曲的歌姬已下去了,第一位参加斗花魁的姑娘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登场,开始她的歌舞表演,惹得场下众人欢呼雀跃。

        不过梁奚亭舅甥志不在此。

        梁奚亭看了一眼跟他一样处境凄凉的大外甥,一双皎月般的眼睛里只有孔方兄的影子:“黄金十两?”

        “白银。”莫远歌无奈地摊摊手,“还得将他安全护送到家才能拿到。”

        梁奚亭一听泄气了:“没搞头,没搞头……”

        歌舞声中,角落里,堂堂危柱山掌门和北梁第一镖局的镖头愁云惨淡,面对台上穿着清凉风骚的红粉佳人,满脑子只有“搞钱”两个字。

        “十两银子,只够你一副药的钱,一副药只能管三天。”梁奚亭眉头紧锁,“若不是宋大娘拦着,我把无方琴卖了,你三年的药钱都够了。”

        “舅父,”莫远歌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便没路,我也能重新蹚出一条路来,切莫为我忧心。”

        梁奚亭接过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出来当拉挂子,这就是你新蹚出来的路?我阿姐和姐夫要是还活着,看到堂堂鸿安镖局的后人干上了这等低贱的差事,得气活过来。”

        莫远歌抿了下嘴,地头道:“低贱不低贱的……总得活下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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