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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是谁教你这么说的?道听途说,中伤父母,就是你学的仁孝礼义!”

        鞭笞稳而沉,落下直见皮肉绽开,男孩断续的泣声撕裂夜晚,“不用教我……我都知道,她……她根本不要我们。”

        “阿耶要我们立身行己,仁孝齐家,儿无愧阿耶教诲,可阿耶……阿耶为何要偏袒无德无行的人……”

        扣在门扉的手指撴皱了纱,生生拗断了指甲。苏星回捏着残甲,胸口被千丝万缕的幽凉填堵。

        鹤年洒落,念奴纯真,她以为负疚稍减,时日可待。小儿毫不留情地撕开她的自欺欺人,才知裂隙修补过后,痕影犹不能弥。受伤的又岂是她一人。

        靠向廊柱,撑起瘦躯,苏星回闭目掩饰说不出的失望和绝望。

        稚儿的抽噎回荡在耳边,她无动于衷地缩在浓影里头,听见兰楫寻来,裴麒哽咽走远。

        她按着胸口叹息,暗自思量着,幸而没让人看见这副模样。

        踅身出来,发觉眼前赫然站着裴彦麟。对于她的惊惧,裴彦麟只是淡掀着眼皮。

        这就很尴尬,苏星回目光微闪,“我、我等人来。今晚风很大。”

        风吹过了,卷在地的黄叶堆在阶下,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一庭寂然。她暗骂自己嘴笨,裴彦麟漆黑的双眸果不其然显露揶揄。

        “是很大。你等的人来了。”

        兰楫带着人找过来了。先前裴彦麟在,她一直没说话。

        苏星回情虚地抿住唇,目光落在地上,清辉和阴影无声无息就把她的影子剪成了两半,看着怪异,就像她撞上的那口刀,利落地切断了她的脖子。

        或许是和幼子彼此生出龃龉,又或是想起死去的前生,这天晚上,苏星回睡得不安稳。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到床上的,金炉烬暖,罗衾还是冷的,心也是冷的,银灯照壁了一宿,她辗转翻了半夜。

        暮冬的下旬,匆匆流逝,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改变。

        裴麒在家的几天不肯和她说话,她为此苦闷,常常在一个地方坐上大半日。

        裴彦麟从那日起也频繁地早出晚归,回府再伏案劳碌到下半夜,她后来想起了问一句,知道是朝廷各部在加紧准备年后帝王巡幸温泉宫之事。

        女皇年岁上去后,病痛缠身,巡幸去疗养的次数逐年递增,这非罕见。但今年她心血来潮,要在温泉宫办七十大寿,还是头一次。

        苏星回一听就笑。笑完了,她望着宫群的方向,嘴角慢慢垂下。思脉像在某一刻突然被打开了,她抓住兰楫问:“知不知道苏家现赁在何处?”

        她身上顷刻就拧起一股劲。在得到兰楫的答复后,她牵出一匹骝马出门去。

        向东走三十里,裴彦麟名下置有一处私产,那里的宅地在外郭城向京卫过渡的区域,寸金之土,租赁不菲。以苏家人现有的身家,要在神都站住脚跟,没有裴彦麟的帮扶根本氏难如登天。

        她踅摸着过来,按照兰楫的口述,一路再详加打听,找到了苏平芝的落脚处。

        她下马叩门,来开门的是梳双环的青衣小婢,“你找哪位啊?”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感觉面生。婢女不认得她,看来是后头买的婢女。

        “我找苏平芝。我是他的长姊,去叫他速来见我。”她报上身份,婢女却是一脸茫然,“这位娘子怕是弄错了,我们阿郎从未提起还有其他家人。”

        苏星回一肚子火气更胜,她动身就进了院子,要亲手揪出那个没心肝的缠账。青衣小婢前后打转,没能拦下,眼看她就要进屋去。

        “云环,不是有人敲门,为何在吵嚷?”

        听见屋里的人出来,小婢女在地上跺起了脚,“是这位娘子偏要进来,奴拦她不住。”

        妇人探出身体,手里的布帕摔在了地上,“阿姊——”

        小婢张大了嘴。显然没想到这位脸生的娘子还真是主翁的长姊。

        “苏平芝人在哪?”苏星回观望她们的住处,只见到元氏,青衣婢女,还有一个织布的老媪。另有两个年幼的孩子缩在廊边,怯生生地望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外子上南市籴米换油去了,还没回来。阿姊,你坐。”元氏两手扽着襟袖。就近搁着一张绣墩,她俯身扫了扫不存在的尘灰,“阿姊请坐。”

        苏星回不坐,“狗改不了吃屎,不说我也知道他上哪鬼混去了。”她大步就朝外走,元氏和婢女追出去,她已经扯住嚼环爬上勒马背,呼呼甩起皮鞭。

        苏星回勒马回头,看见两个幼子趴在门上。她道:“你们安心在家等着,我去找他回来。”

        南市在洛水的南面,骑马最快也走了半个时辰。苏星回下马步行,牵着骝马穿行在年市上。

        这里人声鼎沸,货贿山积,穿着艳丽的女郎们巧笑倩兮,高鼻深目的粟特人随处可见。她经过高地,放眼看到了水上漂泊的大小船只,各国的商贾正是从陆路和水路远道而来,交汇在此,货卖西域来的特色。

        繁荣的景象,如梦似幻。苏星回错过的十五年,其实一切如昨。变化的只有红尘的芸芸过客,就如此般,她在热闹的尘世中,心在高山万仞上。

        站在楼宇间,天色昏黯,转眼一天又将结束。她仰面环顾着,最后牵马走向一间胡肆……

        这次女皇寿诞是一件举国大事,如何操办,由谁主理,廷议经过数日的商讨后,落在吴王的肩上。过完元宵,銮驾要如期启跸前往温泉宫,时间上已经十分紧迫,三部六部的官员接连数日都来吴王的府上讨示下。

        吴王李颙,今上的第六子,政见平平,酷爱斗鸡。一日不斗上一回鸡吴王心就欠,操办寿诞的差事到了他身上,鸡也不要斗了,简直寝食难安,一时半刻都离不了裴彦麟。

        裴彦麟白天在中书省的政事堂上值,寅时放值来给吴王办差。一连数日没有充足的休息,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皮耷拉出几层,早就筋疲力竭。

        从吴王那议完事,他准备回去,裴王妃身边的一个侍婢拦下了他,“娘子许久不见相公了,请相公过去稍坐。”

        婢女侯等些时,看上去势在必得。裴彦麟料到长姊忽然找寻他的原因。

        那么多眼睛盯着,苏星回回神都的事迟早要传到她耳里。长姊熟读四书五经,深受儒学思想影响,她为人肃正,一直看不起苏星回的做派。当初连他们的婚宴都不肯出席,在他们和离后又如何同意苏星回继续住下。

        和婢女到了庭廊前,他还没想好任何搪塞之词。或许他心里已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他的余生成了一场秋天的落叶,飘零等待化泥。

        前朝传下的博山炉里,青烟袅娜,沉香四散。他被引入房间,向禅椅上养神的长姊揖礼。

        “来了就坐下吧。”裴王妃指一指西楹的独坐榻,叫人上茶。

        裴彦麟依言坐下,接过青瓷茶盏。她笃定自己会来,这盏茶的火候成色拿捏得分毫不差。

        裴彦麟浅尝了一口,等她开口提及。

        “留下一起用饭吧。”

        裴王妃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就我们姐弟。我有些话和你说。”

        他听了裴王妃的话,倦色在眼里闪过,“阿姊不如现在直言。公务堆积如山,我并无闲隙。”

        上了年纪的妇人年华匆匆留不住,就相当注重体面和保养。裴王妃正襟危坐着,膝上盖一条绒毯,手里捧一个小炉。

        对他面上肉眼可见的疲态,她深知裴家要靠他,吴王府要靠他,他不敢倒下,也不能倒下,其中的辛苦非常人能够体会。她心疼弟弟的付出,神情上不敢有半分的表露。

        “行。那我问你,苏家女是个什么情况?”

        裴王妃开门见山后,恨恨地说道,“和离的人还住你府上,传出去像什么话。你要是还听阿姊的话,就让她哪来的回哪去,莫来祸害你。”

        雨过天晴的瓷色,触手温润似玉。窑烧千次才出一个的瓷盏,裴彦麟心里是冷的,他食指轻摩杯壁,“朝廷事忙,我很久没有见她。”

        他不敢看她。裴王妃就知道他心口不一,“三郎,我看你是没听明白,我是叫她滚。”

        “阿姊,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什么时候是时候。”裴王妃怒目而视,“是不是需要我亲自走一趟?我确实乐意为你解决这个麻烦。”

        裴彦麟抬眼。他和他的长姊,在对苏星回的事上,总有一方沉不住气。

        “殿下如今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但指向的人是我和裴家。外面现是什么光景,阿姊当真没有耳闻吗?”

        他看着裴王妃讷讷说不出话,站起身来拜了拜,看似妥协道:“不过留她再住些时日,我自是要让她走。”

        裴王妃目光闪了闪,在他跨出门时,也站了起来,“打量我是傻的,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怕牵累她,打算把她送出去,是也不是?”

        “是。她能出去,我使尽手段也让她出去。”

        裴彦麟一口承认,叫裴王妃意料不及,不禁气得浑身颤栗,“叫她灌的什么迷魂汤,叫你这样子死心塌地周全。三郎,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了。”

        裴彦麟掸着衣袖,不置可否。

        裴王妃高声叫住,“你往哪去?”

        “回去。”

        他道:“当着裴麒的面,还请长姊莫再诋毁他的母亲。”

        裴王妃的胆薄情虚落在他眼里,证实他所言非虚。裴王妃不敢和他对视,重重跌坐了回去,一只手炉滚落脚边,胆内火星迸溅。

        屋外刮起北风一阵,楼阁上压来数片青云。养禽院里,吴王在属官的陪同下,正在检阅他新搜罗来的木鸡。

        两只千里挑一的大公鸡,羽毛艳丽光亮,眼神威风凛凛,站在栅栏里,神气得仿佛两个将要出征建功的士兵。属官们投他所好,即兴赋起了斗鸡诗,李颙抚掌而笑,仿佛再没有比这更值得让他高兴的事。

        苏星回走了几家酒肆,在酒气冲天的人堆里找到苏平芝时,他被几个穿罗衫半臂的青年压在案边,绿眼胡裙的胡旋女手持金杯给他灌酒。

        胡肆里花天锦地,红氍qu毹shu上红飞翠舞,美貌胡女迎来送往,寻乐郎君穿梭其间。苏平芝是来者不拒,送到他嘴边的酒痛快就饮,肥肉颠颠的脸上早就水迹光亮,醺然发懵。

        他还在高声叫嚷继续,先前起哄戏弄的酒友却不见动作。一片寂然将他思绪扯回半分,他摇摇晃晃坐起,眼前对上一张柳眉倒竖的美人脸。

        “嗬,我是喝昏头了,居然、居然看到我那个夜叉长姊了!”他砸起脑袋,待同伴拉扯他的衣衫,送上一副自求多福的表情,他十分酒意立时醒了九分,一骨碌爬起来朝外头奔。

        “苏二十二,记得把账结上啊。”

        他喝多了酒,纵然是个浑身肥肉的千斤坠,脚下也像踩了一根铁索,辨不清东西南北,在胡肆里东倒西歪,撞翻不少酒具和桌案。

        苏星回几步揪住了他的衣领。苏平芝本能地缩住脖子,听到凉幽幽的声音贴在背脊,“把账结了。”

        他后颈滚下冷汗,战战兢兢道:“我、我没钱。”

        背后一声古怪的冷笑,他顿感手脚冰凉,汗水直淌。在苏星回摸出纹银的罅隙,他哪肯乖觉,一把挣开了她的钳制,撒腿窜出胡肆去。

        一壁跑又一壁回头,发现她没有追来,庆幸之余脚下生风,跑得更快。

        苏星回骑在骝马上,慢悠慢悠跟在后面。看他累得气喘如牛,双腿灌铅,最后破罐子破摔一屁股瘫坐在路边草垛上。

        “倒是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苏星回耸马走近,马喷着鼻息,吐了苏平芝一脸气。

        苏平芝累得满头大汗,挥袖拍开马脸,气急败坏地跳着脚,“苏十九,你有病是不是。庙里的经不好念了,你跑回神都装什么怪风。”

        “看看谁家的女郎上那去,也不嫌脸臊得慌。”

        他热的满身汗水,衣裳的前襟后背全湿透了,一边发燥地解扣,嘴里一边骂骂咧咧。

        苏星回抱着鞭子,睥睨着地上实在不成样子的窝囊弟弟,“我今天就去了,如何?”

        这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苏平芝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地抻起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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